學達書庫>>路翎《饑餓的郭素娥》 第五章 鴉片鬼劉壽春有著極強烈的想獲得任何一點點小東西的欲望,但假若面對著巨 大的財物,像一個拾煤渣的小孩子面對著一車煤一樣,他就要惶恐得戰慄。還是在 好幾年前,在戰爭還在中國土地的北方邊沿上摸索,飄蕩的時候,有一筆相當可觀 的錢財從他的鼻子上吹過:一個軍火私販願意給他五百塊錢,要他替他藏匿一批被 追蹤的火器。在郭素娥看來,這是沒有不能幹的理由的。因為在那些年,這樣的事 極端普遍,追蹤者只要接到一筆錢,就會變得極其聰明或愚蠢,不再追究;而這個 肮髒的,周圍堆滿枯樹樁的小屋子,裡面住著男人的疾病和女人的空虛,是不大會 被人注意到的。但劉壽春卻不敢做,戰戰兢兢地拒絕了。他倒十分甘心於一點一滴 地在空酒罈子裡搜刮。 三年前,他曾經在他的堂兄,一個狡猾的人所經營的磚瓦窯上投了一百塊錢。 作為贏利,他甚至於把工人的破棉襖都剝了回來。狡猾的堂兄,他的單薄的機智, 是無法對付動不動拚命,哄天嚇地的劉壽春和他打交道的。但是,即使還了他一百 塊錢,他還是不斷地去煩擾。失去意志的人,把小欲望當做生存的目的,他們的像 蒼蠅往玻璃上撞一樣的行為,是生意人最難對付的。冬季裡刮著冷風的一天,他又 在磚瓦窯旁出現了。他的臉青灰而浮腫,在一件破爛的單衣裡,幹骨頭發出碎裂似 的響聲。他的這樣的行為,與其說使人家覺得,他在自己的假裝裡所經歷的痛苦比 真的痛苦還要勝過一倍,倒不如說使人家感到比面對著別人的真的痛苦還要難堪。 堂兄愈是不出來見他,他就躺在土坡上愈是叫喊得厲害。他閉起呆鈍的眼睛, 從磕響的齒縫間忽高忽低地叫: 「看你……看你……打死我,好了!」 整整的,他叫喚了一個鐘點。聲音由絕望的狂喊到微弱的喘氣,最後終於消失 了。他也不再戰慄,只是伸直腿,把毀壞了的臉向著鉛色的天空,僵硬地躺著。開 水使他蘇醒過來之後,他得到了三十塊錢,而他的賭咒發誓的堂兄,則得到了鄰人 的咒駡。人們始終無法判明這一次事件的真假,即使當他有一次喝醉了之後,說這 不過是開個玩笑,討幾個債,人們也不敢相信。果真有這樣殘酷的「開個玩笑」麼? 人們都懼怕他的騙術,嫌惡他,不再和他打交道了。他又是懶得極出色。雖然 當他在年青的時候,由於極端吝嗇,他還能辛勤的經營,一點一滴的積蓄,從而使 得鄰人羨嫉,但一到了發現欺騙是極好的滿足吝嗇的方法之後,他就遊手好閒,什 麼事都不做了。現在,當他蹲在篩煤機後面的時候,他吞著灰質太多的煙泡,沒有 一分鐘不打瞌睡。而在人家以為他睡著的那一瞬間,他的手會伸出來,隨手摸去近 旁的什麼: 一隻煙杆或一根布褲帶。 礦山的繁榮也偶爾觸動他,使他冗長地說及他的家族的歷史。當他談及他的曾 祖父曾經做過知府,現在墳上還有一朵夜明荷花的時候,他的昏鈍的眼睛會閃出驕 傲的光來。「我們一請客,連山後大堰塘裡都浮著一寸厚的油。」他說,用兩個腥 穢的手指比著一寸。「通房擺滿煙燈,晝夜燒,連耗子家蛇都有癮,爬在屋椽上吸 煙哩。呵—哈—」他打了一個呵欠,「這個礦,那時候就我們開啊!……有三個洞, 哪裡看見現在這樣子!後來,就是經我的手,賣給這些傢伙了。我們不會畫新圖, 他們硬占去一個洞,老一輩子人,老實像我這樣,吃奶的時候就有煙癮。……啊啊, 那些年的劉家灣啊!」 另外,他還說及他前幾年幾乎又發財的事,但他從不提他為什麼幾乎發財。所 以不提,是因為他的確還抱著那軍火私販會再出現的希望。他深信他現在可以做那 種事,決無恐懼。說到女人,他就舞臂咒駡,同時又稱讚她的漂亮,說她有著一個 有毒的腰,像蛇。 魏海清因為妒嫉,雖然同時就悔恨自己不該和這下賤的人說話,但還是說完了 話,把郭素娥的事情告訴了他。於是,為著他自己的特殊目的,劉壽春不再上班, 假裝生病,在家裡守著郭素娥。 這是一個蔚藍色的早晨,天氣無比的晴朗。在下面的峽谷裡,工廠的巨大的煙 囪矗立在微紫色的,逐漸在陽光的照耀下散去的霧靄中,——有一條長而寬的透明 的霧帶紗一般地愛撫地環繞著它——噴著愉快的黃色濃煙。二號鍋爐的汽管在山壁 下強力地震顫著,它所噴出的輝煌的白汽遮蓋了山坡上的松林,騰上低空,和乳白 的溫柔的綿羊雲聯結在一起。 早班的工人吹嘯著,抖擻著肩膀,跨過交叉的鐵道,進到廠房裡去。在翻砂房 旁邊的生鐵堆中間,年青的小夥子向明亮的天空吆喝,翻砂爐的強猛的火焰在陽光 裡顫抖著藍紫色,騰起來了。 短鋤從郭素娥的發汗的手掌裡落下,倒到新翻的,露出潮濕的草根來的黑泥土 裡去了。舉起一隻赤裸的手臂,揩著額上的汗珠,她專注地向下面的輝煌的廠區裡 凝視著。 她的臉頰紅潤,照耀著豐富的狂喜。在她的刻畫著情欲的印痕的多肉的嘴唇上, 浮顯了一個幸福的微笑。當她把手臂迅速地揮轉,尋覓短鋤的時候,她的牙齒在陽 光裡閃著堅實的白光,她的胸膛急速地起伏著。 激動地,她回到她的勞作上來。泥土在鋒利的短鋤下翻起,蒸發著陳舊的沉重 的香氣。在鋤柄上,她高聳著渾圓的肩,帶著一種嚴肅的歡樂,咬著牙齒,慢慢地 搖著頭。但很快地,手裡的工作就變得無味了。她摔去了短鋤,在田地邊沿的山石 上坐下來,石塊後面,乾枯的包穀在微風裡發響。 「我累了。」 於是她倚下身子去,用手撫著光滑的包穀杆,望著天空,在嘴裡無聊地咬著包 谷葉的時候,一種疲勞的,夢想的光浪又在她臉上出現。太陽通過單布衫曬著她的 濡濕的皮膚,使她伸著懶腰,融化了似的把身體躺到包穀葉底下去。 「我還來開這塊地做啥子呢?喂狗麼?……不想住在裡面了,怕等不到明年春 天,……」 她坐起來,痛恨地望著桑樹的光枝後面的破陋的小屋。 「他睡在那裡!」她低聲痛叫。 沿著平坦的石板路,穿得花花綠綠的農家女人們,翻過山腰,向離這裡七裡路 的五裡場走去。郭素娥呆板地望著她們,在心裡漠然地批評著一個肥胖的少女的衣 服。 「這顏色醜,料子可貴!……」 但她突然怔住,望望自己的窮苦的裝束,想起不遠的過去來了。 「就在那山坡下跌倒!」帶著銳烈的痛苦,她望向農家婦女們從那底下搖搖擺 擺地走過去的斜斜的峭壁。「我從前年青,不知道自己,也快活呢!誰沒有穿紅戴 綠呢?……不過是這一回事,總要走過來!……」她迷暈地站起,伸出褐色的手, 「這太陽曬得焦人!」她在望了一下天空之後又用妒嫉的眼線追向彩色的少女們, 「那時候我十六歲。……有一些人,她們這樣過幾十年……幾十年也算了,我……」 「大嫂!」一個身體臃腫,面容卻憔悴而俊秀的年青的農婦站在路上向她喊。 「哦哦。」郭素娥擺手,安靜地向她。 「不趕場?」 「不。」 「你在弄啥子?」這女人擺著身體走近兩步。 「點一點小麥。」 「你們新弄的地麼?」 「你今年怎樣?」郭素娥問。 顯然的,這女人煩惱起來了。她站住,帶著一種不知是對於誰——郭素娥呢還 是她自己——的同情,望著新翻的狹窄的土地。 「我們今年不點了。地轉了。」她失望地說,一面在頸子後面搔著乾燥的,蒸 發著低劣的發油氣的頭髮。 「你當家的呢?」 「我去找他。」 「還是老樣不是?」 「他不給我飯吃行?」在這年青的婦人的憔悴的臉上,顯出一種陰鬱的,強悍 的神情。「我住媽家,他也跟來,昨天打架走了。」她停頓,率直地望向郭素娥的 變暗的眼睛,「你看,」 她放低聲音,「他說,『我養不活你,你另外嫁……』。」 郭素娥微笑。 「他遊手好閒,年紀輕輕有工不做。……你看我給他打的疤疤。」她擄起長衫, 露出膝蓋上面的一塊凝著血的紫疤。 「這些男人現在愈過愈壞了。他動不動拿當壯丁嚇我呀!」她放下衣幅,歎息, 「你,大嫂,……你有些什麼法子?……」 「我想要出去做工。」郭素娥望著對面的山峰,隨便回答。 「你,一個女人?」 「嘻嘻。」 「隔天見,我先一步了。」這女人艱難地移動她的穿著肮髒的紫花布衣裳的身 軀,走到石板路上去。因為一種難於理解的理由,她在路上站住,回頭望了一眼郭 素娥。但隨後,當她走近那峭壁的時候,她便忘記了腿上的疼痛,以一種粗笨的, 難看的姿勢扭著腰,反甩著手,不必要地在小石塊上面高高地躍著,跑起來了。 郭素娥凝視著她,苦笑。 「她去找他!」她把手抬到額角上,伸直腰,做了一個粗豪的姿勢;「她只有 去找,……我們過得真蠢!」 短鋤和新墾地不再像黎明時那樣,以一種芬芳的力量和渺茫的希望引誘她了。 它們現在在她的眼睛裡轉成了可惡的存在。即使陽光和下面的輝煌的廠區也不能再 給她以青春的自覺;她成為憔悴的,失墮的了。她疲乏地走下山坡,暈眩地望著自 己在裡面埋葬了十年的小屋子。 劉壽春裹在破棉絮裡,沒有起來。她在土坪右端的殘廢的樹樁上坐下,機械地 望著曬在屋簷底下的藍布衫。她覺得身體很沉重,再不能移動一步。她又為什麼要 移動呢?即使她身上有幾塊錢,她又為什麼要跑到場上去打油呢?讓什麼都離去, 都沒有好了,住在這個小屋子裡,她能夠再活半年麼? 但她還是從枯樹樁上勉力地站起來,尋著了水桶,下到屋後的坡下去挑水。無 論如何,她必須勞作;無論如何,她必須勞作那些最苦重的。這是二十幾年來的習 慣,——這將使時間過得快些,將消磨掉惶恐,使一個失墮的婦人活得容易些。 水塘乾枯了。她卷起褲腳,懶懶地轉到鄰家去。她平常是很少和鄰人們接觸的, 他們也不歡喜她。但這一次,她卻苦於寂寞,帶著寬解的心情臉厚地進到一家矮屋 裡去了。 「向你們借一點水,新姑娘!」她裝出歡快的聲音,向那家的正在推動一個大 石磨的年青的媳婦說。這是一個瘦小,喜歡酸菜根和新鮮的逸事的剛嫁過來半年的 女人。她雖然比別的婦人更喜歡在背後議論郭素娥,更酷愛她的不幸,但一當郭素 娥和她交涉些什麼,或是閒談幾句的時候,她就竭力找尋機會對她表示一種不懂生 活的年少的同情;面對著郭素娥的絕望的,饑餓的容顏,她的明淨的眼睛裡會不知 不覺地浮上淚水來。 含著喜悅的微笑,她掄一掄活潑的頭部,把水缸指給郭素娥。郭素娥剛小心地 舀好水,她就被一種浮動的情緒所鼓躍,離開勞作,迅速地攔在水桶面前了。 「這一向沒有見到你呀!你到啥子地方去了?」她把潮濕的手翻過來又轉過去, 急促地說。 在郭素娥的憔悴的臉上,閃出一個寂寞的微笑。 「我在家裡。」 「啊呵,你那鴉片鬼上班了嗎?」 「這幾天不上了。他不上了。」 「他為啥不上?」 「我不知。」在對方的驟雨似的問題的攻擊下,她氣惱地紅了臉。「他在生病。」 她嚴厲地加上說,望定對方。 「你不擺攤了嗎,現在桔柑便宜?」 「要擺——我們連包穀都吃不周全。」 「唉,真也是。」這少婦突然因為自己的同情心而喜悅起來了。她哀愁地搖著 小頭,把手裡的濕淋淋的抹布絞幹,摔到磨子上去。「比方我們,我們那老鬼婆,」 她機警地瞥了瞥周圍,隨後又對自己的機警發笑起來,一面豎起一根發紅的手指, 形容她的鄙吝的婆婆。「你坐一下,你坐。」因為恐怕郭素娥離去,她飛速地端了 一張凳子過來,並且攀著她的肩膀使她坐下去。「看那老人呀,一天到晚叫唬,什 麼都不得了。 日本人要來炸得一塌平。……賣一點豆腐養活不了人,我當家的又怕拉兵,前 天下鄉去了。現在一升豆子要十來元。 ……」她停頓,露出也真的懂得生活的沉思的樣子。最後,她歡喜而又秘密地 閃霎著亮眼睛,小聲告訴郭素娥:「唉,你知道……我快生兒了。」 「對頭。」郭素娥回聲似的說,嫉恨地望著她。 「哈哈哈,」她顫動身體,清脆地大笑了起來。「你,大嫂,」 擠著眼睛裡的淚水,她灼紅了臉問:「你怎麼一向不生呢?」 郭素娥輕蔑地,忿恨地微笑著。 「你近來怎樣呀,聽說你和公司裡的人相好?」 微笑從郭素娥臉上消失了。這臉收縮,轉成灰暗,帶著全部難看的雀斑和自私 的憎惡向對方威脅著。稚氣的新姑娘平放下手,恍惚地咬嘴唇,困窘了起來。 新姑娘更矮小,僵硬了,眼圈潰爛的婆婆這時候跨進門來,屈著枯腿在水桶旁 邊站定,惡意地望著她們。 「做活路呀!」她叉著腰,向媳婦叫。 郭素娥惱恨地向水桶走了一步,又懷著一種惡狠的意向站住了。 「看看你呀,我不在家就不行,我們這屋子清清白白的!」 婆婆噴口沫,突出肮髒的小牙齒罵,「這種女人,你怎麼……」 「太婆!」郭素娥陰沉地截斷她,「我來找你老人家的。」 「哎喲喲,你找我!」太婆譏刺地叫,抬起一隻腳來不斷地拍灰。 「是哩,我來討那回替你墊的門牌捐。」 「門牌還要捐?」 俯身在水桶的繩索上,郭素娥帶著虛偽的惱悶回答: 「公所裡要捐,恰好你沒有,跟他們惡吵,我替你墊的。 一元六角。」 「胡說白道。」 「我不過提一提。……等會我趕場要用!」她伸直腰,扶著扁擔,臉上呈顯出 一種窒悶的紅色。 太婆在磨子前面暴怒地跳了起來,揮著短手,摸摸褲腰又拍拍胸部,然後大聲 向媳婦叫: 「替我給她兩塊錢!門牌捐婊子捐!……」 「我沒得。」俯在磨杆上的媳婦沉靜地回答。 「放屁,你這小○,三根偷給你,你留著買冰糖吃!」 老太婆伸手到褲腰裡去亂摸,終於掏出了一個小布包。媳婦拉長紅舌頭,在她 後面扮著怪相。郭素娥感到快意。 「拿去,在我們這五裡場,從來沒有像你這樣的女人!」 郭素娥獰笑,灰色的唇戰慄。 站在石坡底下,她在扁擔上攤開爛毛票。這毛票使她體味到復仇的滿足。她想 她可以用它去買一小方藍布,修補她的磨損了的衣裳。但這想頭是在一種極端昏倦 的狀態裡發生的。在前些時,添置一些小得可憐的物件,補一補衣裳,還能使她暫 時忘記冒著焦煙的欲望,得到安靜,但現在卻不可能。她這麼想,是因為她實在已 經麻痹,而且極不願去知道這一塊六毛錢原是從張振山給她的裡面借出去的。 「她們過得真好!那屋子裡盡是漿水,又臭又黴……」她批評,疲懶而又驕傲 地向後望了一眼:「我就見過別的地方的人不是這樣,我們從前也……」 她向山坡抬頭,望著上面的曬著太陽的刺松。難道石坡上面的,劉壽春的小屋 子在從前比這底下的屋子好一些嗎?郭素娥她會有這樣的感覺嗎?但她的確是有的。 因為那裡面埋葬著她的她所難於說明的東西,發生著她的她所難於說明的東西,所 以她在把它和那些只知道昏沉鑽營的人的屋子比較的時候,覺得它雖然破損,矮塌, 充滿痰漬和別的一些腥臭的斑點,也還是叫她依戀。消沉和麻痹使她不再覺得她的 那麼強的欲望是可能的,使她悟到劉壽春原也只能是那麼一個人,最後,使她想到, 假若能夠掙出饑餓的苦境,她又為什麼要幹那些得罪人的,敗壞的事呢。 但一進到屋子裡,一看見肮髒的床鋪和木然坐在床上的劉壽春,這些消沉的想 頭便被絕望所代替了;而絕望是有著自棄的強力的。 她原來預備把水傾倒到鍋裡去煮包穀羹,但現在卻不這麼做。現在,她失去常 態地走上前去,踢了踢屋角的破篾籮,然後坐在桌邊,把昏沉的頭埋在肘彎裡。她 倒寧願試試自己的饑餓;看自己究竟能支持多久,會不會死。 劉壽春的臉顯得特別潰爛和浮腫,他張大嘴,吸著喉管裡的痰,發出一種滯澀 而又肮髒的聲音。在吐了好幾口痰之後,他拉一拉破爛的衣襟,出於她預料之外地 向她走來,膽怯地擦在桌沿上,觸了觸她的疲勞的手,接著便歪扭著幹嘴唇,皺起 狡猾的鼻子,讓淚水痛快地打濕鬍鬚,嗚咽起來了。 郭素娥以一種使自己也驚詫的大力從破凳子上躍了起來。 「什麼事?」她叫。 「哎喲,何必呢女人……告訴過你素娥,我是快死的人了……」劉壽春哭泣著 說;當他的聲音中斷的時候,他就用他的浮著青筋的瘦手絕望地抓著桌子。 「你快死與我有啥關係?」 「不盡婦道天雷殛;看哦,哪有丈夫這樣求女人的……」 郭素娥退到屋角去,張開手,踢倒破篾籮;她的這樣的姿勢使人家覺得,她之 所以退後,是為了更殘酷的一撲。 「你是我的丈夫?」她叫,牙齒閃著燃燒的光,「不准逼我,我吃飽了一頓沒 有?我活好了一天沒有?」她粗野地舉起手,「憑什麼我在這裡蹲這些年呀!」 「我逼你? 我救了你! ……」劉壽春走近一步,又被她的兇橫的姿勢嚇退。 「我們多麼可憐啊!」抖著手掌的時候,他用一種過於膽小的聲音說,「我想不到, 你卻享福!」 他彎腰站住,臉上掠過一道兇殘的暗光。 「放狗屁!」 「我曉得,我有一口氣總會曉得。我管不了,你作孽自受,上天分曉,像我苦 命的劉壽春一樣。……哎喲,我的腰幹疼死了。」他突然彎下腰,捶著,又擠出淚 水來。 「你曉得——」郭素娥瘋狂地瞥了一下門,像準備從那裡奔出去似的。 「你做傷天害理之事,欺我殘廢人。……」 郭素娥冷酷地望著鴉片鬼,等待著。 「你和姓張的相好,公司裡機器股的。」鴉片鬼挺一挺胸,威脅地說。 一團酸辣的熱氣沖上了郭素娥的喉管,但她強制著;最後,她的冒煙的眼睛裡 浮上了淚水。 「你媽的臭○!」她鋒銳地叫。 「他給你好多錢,你……」 終於劉壽春又幹嚎起來,揮舞著手,倒到床上的破棉絮上去了。 「你還要說哪些?」女人堅定地,帶著殘酷的決心走上了幾步。 「讓我好好地活完這幾天……我要哪些?我這個落魄的,還要哪些?」他的舌 頭在口腔裡糾纏裡,和臭氣一同發出一種膠粘的,無味的聲音,「荷荷,你有得,」 淚水沿著額角滾了下來,但他的聲音在這裡卻變得實在而清楚了,「我們沒有飯吃, 你有得那麼多錢!」 郭素娥怔悚了一下,隨即爆發起來了。她猛撲過桌角,用一隻手叉著腰,指著 劉壽春狂叫: 「你要錢!是的呀,有這末一回事,有這末一個人,就是沒有錢,難道我要錢, 難道在這塊地方,有人會給我一塊錢! 你快些死,我要討飯去,做苦工去;我連蘆席也不給你睡,你這瘟○養的人呀!」 不知為什麼緣故,張振山的毒辣的形影晃過她的模糊的眼睛,她哭叫起來了:「有 哪一個能救一個我這樣的女人呀!」 劉壽春從床上坐起來,兩頰陷凹,像貌變得陰毒。 「你到壩上去賣,——有人給錢的。」他懶聲懶氣地說,在左手掌裡敲著右手 的食指。 「你簡直,不是人!」女人狂叫,隨手抓起桌上的一個飯碗來向他砸去。她是 一瞬間變得那樣狠毒,像一條憤怒起來的,肮髒,負著傷痕的美麗的蛇。當飯碗裂 碎在床邊上,劉壽春向圍在門口的鄰居們狂叫的時候,她沖出鄰人們的包圍,經過 峭壁,向山下的五裡場奔去了。她那樣急急地奔走,掄著蓬亂的頭部,把發燙的手 混亂地在空中搖擺,用一種粗野的姿勢扭著腰躍過溝渠,——就像她在那鎮上真的 有一個她可以依恃的親人似的;其實,她只有僅僅可以吃一碗紅湯麵的一塊六毛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