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路翎·財主底兒女們 第七章 這是常有的情形:熱情的時代過去,人們不愛任何人,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 但熟識無數的人。蔣少祖覺得生活寬闊如海洋,因為他熟識那麼多的人,見到那麼 繁複的生活。但在這些人裡面他不愛任何人。他並不因此而覺得不安;他想現實就 是如此。在功利主義的世界裡,每一個人物帶著特殊的情調在蔣少祖面前出現,蔣 少祖深切地認為這是心靈底世界。人生裡面的老手,用心靈底遊戲,理性底狡詐伴 隨著嚴肅的思想;心靈底熱情的門永恆緊閉了。 蔣少祖在這一段時間裡生活得很緊張;但同時他頒皁地覺得他對一切都懷疑, 他對人生已經厭倦。再無愛情和熱烈的理想使心靈開放,蔣少祖覺得對人生已經厭 倦。可以說,他是活在深刻的嫉恨裡,嫉恨激刺著他底精力飽和的生命。到了某種 年齡——不一定是實際的年齡——的中國人覺得自己對一切都不滿,終於忽然發現 自己對一切都滿意,如有不滿,就是不滿人間還有不滿自己底滿意者在。於是開始 成了大的或小的產業底主人,表揚功績,嘲笑青春,穿著安適的衣服生活下去了。 他們所常得安適的衣服,是他們底祖先覺得安適,或覺得不安,終於還是覺得安適 的那一種。 蔣少祖尖銳地看到社會內部底各種問題,但這些問題所給他的感覺,已不是年 青時代的苦悶和苦惱,而是那種優美的自我感激,這種自我感激以嫉恨為養料。他 開始覺得問題是簡單的,但事務是複雜的——人們把一切弄得如此的複雜;人們花 言巧語,虛偽地浪漫,迷惑青年。最後是,他已經逐漸地感到厭倦了。 他高興他底思想是明確的。他現在所想的,都是他往昔已經想過的;往昔不曾 解決的,現在解決了。他不明白,何以這樣簡單的道理,他往昔不能知道。 蔣少祖和一家報紙有密切的來往。這家報紙是他以前在上海認識的幾個朋友建 立的。蔣少祖在上面發表文章,說,目前的一切問題底根本,是智識分子底墮落。 士大夫風氣不振,因而士氣民氣不振,因而社會道德紊亂。蔣少祖說,這個道理, 是中國底歷史強烈地證明了的。蔣少祖反對中國人底固步自封和淺薄的,半瓢水的 歐化,頌揚獨立自主的精神,說明非工業和科學不足以拯救中國。 蔣少祖當記得,在過去幾年,歐化的問題,是使他如何的痛苦。對於蔣少祖, 歐洲的文化,曾經是一個強烈的誘惑;他覺得是靈魂的試驗。他記得,並高興記得 這個。他覺得,青春的誘惑是過去了,他,蔣少祖,負了這樣深的傷,獲得凱旋了。 他覺得他尊重歐洲底文化和中國古代底文化,主要的因為它底風氣嚴謹,內容深刻, 他憎恨現代中國底和日本底智識階級,因為他們淺薄,自私,誇大。他在文章裡面 明白地指出,市面上流行的那些政治經濟的書籍,都是從日文譯出,而早經蘇聯認 為不正確,廢棄了的。 蔣少祖覺得他心裡有一種新的,明確化了的情熱,那就是他愛中國這個民族, 因為它有那樣悠久,那樣輝煌的歷史;敵人底侵略使他更愛這個民族,並更愛它底 悠久的,輝煌的歷史。他覺得他真有這樣的感情,或理智上他覺得是如此:他稱呼 這為新的民族主義。他希望中國能建立民主的,近代化的,強大的國家。他認為, 假如各黨各派不再自私,這個國家便能夠即刻建立。他衷心地希望,這個新的國家 能尊重往昔的文化。 他想到政府的形式和內容,想到憲法和民主的問題。他覺得中國底民眾缺乏知 識和教養;他承認這使他痛苦。但他,蔣少祖,不覺得在民眾這一方面,生活有什 麼痛苦,這使他有輕微的惶惑。他覺得每個人都有痛苦,也都有對環境敏感的愉快 的適應,在這裡沒有階級的問題。 中國底民眾,嫉恨,多半是羡慕上層階級的人們底幸福的生活;上層階級的人 們,在他們底生活裡沒有民眾。智識分子們,首先苦悶著需求解決的,是政治的, 文化的問題;他們覺得在民眾這一方面,道路已經確定,或問題已經解決;他們底 生活裡面同樣的沒有他們。他們很少能感覺到他們;他們不覺得他們存在;他們覺 得他們是異類,但他們又感覺不到階級底區分,因為他們所見到的,是陌生的路人 和卑微的鄰人。大家都是路人和鄰人,心靈之間永遠沒有交通。而終於,那些智識 分子們,就憎惡起這些構造出腥臭的市場和肮髒的街道的頑固的,愚笨的,無教養 的路人和鄰人起來。 蔣少祖確然沒有從民眾得到什麼。他想不出來他和民眾有怎樣的關係;他想是 有一種歷史的,和抽象的關係。在歷史的意味上,或在抽象的觀念上,他,蔣少祖, 領導了民眾,為民眾而工作。另一些智識分子們,則想到他們是出身於貧苦的民眾。 於是他們就滿足了。 人們很難描畫出狹小的功利世界是怎樣造成的;它可能是這樣表現的,就是, 蔣少祖熟識無數的人,覺得生活寬闊如海洋,而每一個人是一個波浪;覺得這是自 己底心靈的生活。 三月中旬,發生了某些智識分子為陳獨秀而辯護的事情。蔣少祖嚴肅地注意了 兩天。第二天深夜裡,他思索了關於中國二十年來的革命的各種問題。主要的問題 是,對政治人物的歷史估價和民族底政治良心,因為只是這個問題,才是和他有密 切的關係。思想是偶然地展開的,在這裡,沒有他平素所喜愛的邏輯工作。最後的 結論是,他尊敬陳獨秀,因為他是文化底戰士和有良心的學者。他認為某方底關於 陳獨秀的議論,說陳獨秀是託派漢奸,是醜惡的污蔑。於是他下了決心,寫了一篇 精粹的,沉痛的文章。 明白中國二十年來的局勢和這些智識分子們底精神狀態的,就能明白蔣少祖底 決心。他覺得,為陳獨秀辯護是嚴重的;他是為正義而戰鬥。他底幾個朋友的那種 動搖的態度,首先是激怒了他,繼而是使他感到沉痛。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他想, 他,蔣少祖,寧願在刀槍下流血,不能讓正義淪亡。然而不能意識到他那個強烈的 嫉妒。 他寫這篇文章,主要的是因為嫉恨;在這種嫉恨中,他覺得陳獨秀是無限地值 得尊敬和同情,而正義是無限地輝煌。他不認識陳獨秀,他覺得他底行為是光明磊 落的。 第三天,這篇短文在報紙上發表了。當天下午,他接到了陳獨秀派人送來的條 子。陳獨秀,讀到了他底文章,請他去談話。 蔣少祖故意地耽擱了一下,很冷靜地想了一下,決定踐約。他確信自己能夠不 表露任何情感,確信在正義之前,陳獨秀是不重要的,去踐約了,他希望使陳獨秀 知道,他是為正義而做一切,並準備承擔一切,毫不看重個人的因素的。然而他實 在是希望結識陳獨秀的。 蔣少祖敲門的時候,陳獨秀從另一邊迅速地,異常迅速地走了出來。這是一個 駝背的,瘦小的人。他迅速地出現,以銳利的、寒冷的眼光看著蔣少祖;他不招呼 蔣少祖;蔣少祖覺得有一點意外,站了下來,猶豫地向他點頭。陳獨秀看著蔣少祖 有五秒鐘,然後迅速地,確定地點頭,臉部無表情,目光不動:這是剛愎的老人們 常有情形。陳獨秀幾乎是無聲地推開門,引蔣少祖走進房。房間底陳設很優雅。 「坐,」陳獨秀說,敏捷地指了一下椅子。 蔣少祖有禮地笑了笑,坐了下來,疑問地看著他。「陳先生請坐!」他欠腰, 匆促地笑,說。 陳獨秀在衣袖裡攏著手,無表情地看著他,然後飛速地環顧,好像覺得身後有 什麼東西。 「我不坐。你底文章我看到了!很好,很好!」陳獨秀大聲說;陳獨秀毫未寒 暄,開始談話,在房裡疾速地徘徊,從這個壁角跑到那個壁角,顯然他內部有焦灼 的,不安的力量在衝擊,並顯然地企圖控制它。當他第二次走過蔣少祖身邊的時候, 蔣少祖注意到,他底銳利的小眼睛裡的寒冷的,凝固的光芒已被一種熱躁的,烈性 的東西所代替,而他底眼角強烈地搐動著。蔣少祖不得不注意到在這個人底內部突 擊著的那種剛愎的,熱躁的力量了。 陳獨秀迅速地,然而幾乎是無聲地在房內奔跑,不看蔣少祖,不回答蔣少祖底 問題,好像未聽見蔣少祖底任何話,憤怒地說著。蔣少祖希望有機會表達尊敬,並 窺探力量。蔣少祖臉上有注意的,恭敬的,做出來的愉悅的表情。 陳獨秀繼續在房內奔跑——簡直是衝擊,他底小眼睛閃爍著,而他底小的,尖 削的頭伸向前。他奔跑好像籠中的老鼠。他所說的關於他底政治糾紛的話,都是極 一般的;但他底這種衝擊使這些話顯得是嚴重的,深刻的,不平凡的;使蔣少祖覺 得它們只是為他而說的。 陳獨秀突然地在窗前站住了,同時他沉默了。好像這個停止於他自己也是意外 的;他臉上有茫然的表情,他沉入瞑想,或者在休息,望著窗外,忘記了蔣少祖。 「陳先生看中國可以從蘇聯得到多一點的東西麼?」蔣少祖愉快地問。 陳獨秀被驚醒,回頭,好像未聽懂,看著蔣少祖。「蘇——聯?」他忽然大聲 說。好像斥駡蔣少祖。他又沉默了。他臉上有疲困的神情。然後他又回頭凝望蔣少 祖,好像不認識他。好像不懂得他何以要坐在這裡。 蔣少祖恭敬地愁悶地笑著。陳獨秀緩緩地搖頭;這搖頭底意義是曖昧的。 「中國底前途呢?」在這個機會裡,蔣少祖露出舒適的愉快的態度,問。 「是的,」陳獨秀點頭,說。「你要抽煙吧?」他問。「我不。」蔣少祖回答, 笑了一笑,然後低頭在籐椅上搓手。 「這位老兄,嚇!」蔣少祖快樂地想,像人們在親切的朋友面前所想的。 「中國要工業和科學!工業,民主,科學,我說!」陳獨秀說,重新露出憤怒 的,熱躁的表情,向對面的壁角跑去。「必須打擊盲動的道路,必須打擊!要聯合 一切力量打擊!」他迅速地走了回來,「必須是量底增加,量底增加!」他站住, 做了一個明確的手勢。「我假使要利用社會底弱點,我早就推翻了一切。」他以和 緩的,打抖的聲音說;這種聲音第一次出現。「對日本的戰爭,必須是一個革命, 在革命底性質已經沒有了的時候,就直接革命,這是質底變化,單獨地完成的!」 他說。他重新走到窗邊,沉默了。蔣少祖注意到他底臉上有茫然的,痛苦的神情。 蔣少祖冷靜地意識到面前的這個人是不幸的人。他想他什麼也不會得到,留在 這裡是無益的,於是他站起來告辭了,陳獨秀注意地看著他,沉默著。他向門外走。 陳獨秀從地上拾起一根火柴來,放在桌子上,看了它一眼——這種動作,顯然是無 意識的——送蔣少祖到臺階前,向他點頭。蔣少祖回頭,陳獨秀已經消失了。 「這就是全世界聞名的人物,叱吒風雲的英雄?」蔣少祖想;「人世的道路多 麼艱難,應該步步當心啊!」他感動地想。 對陳獨秀的同情與尊敬,變成了對自己的同情尊敬,接著蔣少祖重新意識到, 為了正義,他底行為是高尚的。「這位老兄,嚇?」蔣少祖突然笑了起來,說。顯 然的,對於陳獨秀,他心裡有親切的情緒。這種情緒是輕浮的,中國人覺得它是可 愛的。中國人,在成了道地的中國人以後,覺得一切人都是朋友,對別人,特別是 對自己異常地諂媚,親切,喜悅,好像追著自己底尾巴打圈圈的善良的狗。 大體上說,蔣少祖是愉快的,有時候,陳景惠所帶給他的那一切,對於他是特 別生動可愛的。他現在感覺到了家庭生活底好處,懂得了那種克己,那種「在平靜 的湖灣上照耀著的溫暖的日光」。中國底成年了的智識階級,都懂得這個的;那些 缺乏想像和教養的官僚們,是只懂得追求財富,權勢,和享樂,而智識階級底人們, 則有著清秀的想像和莊嚴的學理,對於他們,對於無罪的、和平的他們,家庭生活 漸漸地就成了人世底最善的理想。他們特別感到他們底生存底歷史意義;他們是直 接地繼承,並嚮往著他們底祖先。人們常常看到,優秀的智識分子們,在他們底家 庭裡,是和平而尊嚴的;他們特別地認識到東方精神和平莊嚴,與寬大。當然時常 也有口角,但決不如那些市民階級底丈夫們那樣愚蠢和粗暴。他們對他們底妻子是 很冷淡的;他們監視著那些妻子們。 陳景惠,當溫柔不能征服的時候,自然就畏懼,並崇拜蔣少祖。但寬闊的交際 生活使陳景惠對丈夫有著苛求;在交際生活所刺激起來的這一切裡,妻子們底堅強 是可驚的。但陳景惠,像大半在宗法家庭裡長大起來的婦女們一樣,有著嚴肅的家 庭觀念,不會走到什麼可驚的路上去。她只是頑強地希望著壓伏自己底畏懼心,屈 服丈夫。於是她以發現蔣少祖底弱點為樂。漸漸地這就成了感情上的癖好;蔣少祖 底每一個弱點,都能增強她對他的愛情——她自己是這樣相信的。增強輕蔑,常常 就是增強了愛情。 關於陳獨秀的文章受到了某幾方面的批評,蔣少祖起初覺得害怕了;但接著說 覺得這些批評是很可憐的。蔣少祖接著寫了批評政府的文章:這意思是很明顯的, 但他以文化人的身分向汪精衛寫了一封關於政治和文化的信,並附呈了這篇文章。 幾天以後,汪精衛召見了他。 蔣少祖覺得自己是明白十年來的中國政局的。他是仇恨過汪精衛的。但現在, 汪精衛底「動人的歷史」使他發生了某種感慨。汪精衛在戰爭中間表現了怯懦的動 搖;但自覺瞭解中國底形勢的蔣少祖自覺瞭解他;而瞭解常常就帶來了同情,蔣少 祖覺得只有汪精衛一個人是看清了中國,沒有被熱情沖昏的。蔣少祖無疑地是擁護 戰爭的,但他反對了那些被熱情沖昏了頭腦的人們和機械的,頑固的,想做拯救中 國的英雄的人們;特別對後者,他有著強烈的仇恨,於是汪精衛就成了美麗的花朵 了。蔣少祖反對汪精衛底動搖,但汪清衛底這種弱點使他感到親切:他,蔣少祖, 憐恤這一朵美麗的花。 人們感覺到誰,瞭解誰,同情誰,是被人們底生活決定的;常常是二十歲以前 就決定了的。人們習於這個世界上發現相同的弱點,同情,諂媚,並喜悅自己;微 賤的人們底弱點,民眾們底弱點,是被上層社會人們憎惡著,或被虛偽地對待著; 小書記同情小書記,但更多的是同情科長,假若這位科長被發現了弱點的話。 近代的思潮,是使大半智識分子們憎惡那些愚蠢而狡猾的,頑固的,自以為是 英雄的人們,因為他們,智識分子們,沒有這種弱點。他們喜悅「自由主義者」。 汪精衛,這位迷人的人物,被發現了弱點。所謂功利主義,所謂攀附權貴,所謂投 機和動搖,常常是這樣地發生的,或常常是這樣表現出來的。所以,人們是難以直 接地擊中這種投機和動搖的。人們底生活,基礎是非常的深,感情是非常的堅定的。 蔣少祖在這個世界上已無目標,於是他覺得他有了鮮明的,實在的目標;蔣少祖毫 無疑慮。 汪精衛,顯然是在陰晦的,惡劣的情緒中。他底對智識階級的這種活動,目的 是很顯著的。汪精衛現在是失意的,愁苦的人。他當記得是怎樣走到這個世界裡來 的;他當記得年青時代的那種豪奢的,放逸的,英雄主義的情緒;他當記得,二十 七年以前,那顆炸彈是怎樣地爆炸,而那首詩,是怎樣地唱了出來。他一直是豪奢 的,放逸的人;英雄的情緒消逝,就有了貴族的情緒。他是多情的。他是煩惱的。 他對自己是很溫柔的。他是冷酷的。 對民眾們,他是冷酷無情的;他和想像的民眾,想像的祖國戀愛,因為對他自 己是溫柔的。幾年前,他在刺客底槍彈裡倒下,說:「我為黨國而死……」他確信 是如此。他能夠,在非犧牲不可,已經犧牲了的時候以世界上最動人的方式犧牲性 命,但他不能夠犧牲自己。在戰爭以前,他想像自己是為中國而勞瘁,想像自己是 異常吃力地拖著這個笨重的中國,好像老馬拖破車。但戰爭爆發,政治統一,中國 奔跑了。於是他吃驚地感覺到,現在,是中國在拖著他了,先前,他拖著中國,現 在,中國拖著他。另外的人們,是成為英雄,得到無上的權力,而他,汪精衛,將 失去一切。他對將來異常明白;可以說,他對這個拖著他的中國感到茫然,他對他 自己底那個中國卻異常明白。 於是在他底周圍統集了失意的一群。他有很多的同情者。幾個月以後,他帶著 這失意的,醜惡的一群從重慶跑到南京,在敵人底支配下成立了漢奸政府了。 早晨八點鐘,蔣少祖到汪精衛私邸底門前候見。蔣少祖等了兩個鐘點,坐在候 見室裡看著進進出出的,衣著華貴的人們。候見室裡最初有一個胖子坐著,不知何 故異常嫌惡地看著蔣少祖;這個胖子底兩腮和兩眼下面有長著麻痣的,奇怪可厭的 肉袋;這個胖子打著大紅領結;蔣少祖不知道他是什麼人,怕有錯,嚴肅地坐著。 最後他決定向這個胖子談話。在他開口的時候有人跨進門來,胖子慢慢地看了他一 眼,和這個人一同走出去了。蔣少祖羞辱得蒼白,咬著下唇。這時被引進來一個矮 小的,戴眼鏡的人,這個人愉快地向蔣少祖行禮,並遞出名片來。所謂上流社會的 人們,是常常這樣地在要人們底會客廳裡結識的。蔣少祖在被羞辱之後有傲慢的情 緒,明白面前的這個人是不重要的,冷淡有禮地給了名片,不願說話。 這個人說,他看過蔣少祖底文章,印象很深。這個人是外交界的。他謙恭而有 禮,顯然他認為這對他是有利的。他明白在野的智識分子們底某種執拗和傲慢;他 認為政府應該愉快地對待這些智識分子們;他認為他代表政府。他底態度很愉快, 但因為是在這種會客室裡,他在饒舌之後表示不願多說話。他確信這是由於大的尊 敬與自尊。 蔣少祖問他英美底態度怎樣。他笑了一笑,說很好;接著他又笑了一笑。外交 官底代表政府的態度使蔣少祖不快,他沉默著。 「但是,我們底看法有時候異常地需要,從各方面,尤其是從我們底文化界得 到貴重而新鮮的參考,蔣先生以為英美底態度將要怎樣地發展呢?特別在倫敦底援 華會議以後?」青年的外交官以愉快的,富於友情的聲音說,顯然他酷愛這種長句 子,顯然這種長句子使他享受到一種美感;並且顯然他認為,為了說話有節制,長 句子是必需的。 蔣少祖回答說,國際底援助,主要地要靠自己底努力。他低聲加上說,戰爭是 不能中途妥協的,外交官愉快地點頭,轉身注意候見室底陳設和趣味;一般地認為, 會見要人以前,必需從候見室或類似的地方得到關於這個要人底性情的有力的暗示。 他們沉默了。蔣少祖冷淡地注視著這位外交官底不快的努力。僕役通報接見,蔣少 祖站了起來,有了興奮的,生動的心情。 他和外交官互相行禮。這個禮節特別地和善。他走了出來,通過廊道;廊道兩 邊有白色的,素淨的花。蔣少祖覺得廊道裡的光線愉悅而和暢;他稀奇光線為什麼 這樣愉悅而和暢。他在柔軟的地氈上疾速地行走,覺得自己充滿了精力。 穿制服的僕人打開門。蔣少祖驚異地望了一下——他不知望什麼。他看見,在 明亮的,優美的房間內,他,那個人,坐在窗前;那個人站了起來,生動地,熱烈 地笑著,迅速地向前走了一步。蔣少祖希望明白一切,緩緩地走進房,向這個熱情 的人深深地鞠躬;蔣少祖從未如此深深地鞠躬。這個人做了一個生動的手勢,無聲 地笑著。這個人對蔣少祖是這樣的熱情;這個人眼裡有光輝;這一切使蔣少祖甜暢 而安適,蔣少祖在大桌子對面的籐椅上坐了下來。 蔣少祖有嚴肅的表情;蔣少祖謙恭地坐著,注視著他,汪精衛。 汪精衛坐下來,支起腿,無聲地笑著;笑容變得柔弱,露出了憂愁。他放開腿, 虛假地,做作地笑著,玩弄桌上的鋼筆,顯然他開始想著別的。他盼顧,額上露出 了深的皺紋,他臉上有了不安和煩惱,他底豐滿的嘴角下垂。他有一分鐘的樣子忘 記了蔣少祖。然後他忽然重新笑了起來,丟下手裡的鋼筆,看著蔣少祖。因為缺乏 內心底準備的緣故,他底這個笑容是無感情的。 他,汪精衛,明瞭自己底地位,明瞭這些人,明瞭蔣少祖。他使蔣少祖獲得快 樂,他諂媚自己;他底心需要無窮的養料。他在每一個人身上看出對自己的熱愛; 他生來便會做戲,蠱惑到別人和自己。但時常他底惡劣的陰冷的心情,好像地窖裡 面的冷氣,在他底臉上顯露了出來。 汪精衛甜美而奇異地笑著說,他抱著無窮的希望。他露出一種詭秘的慎重,和 一種閃灼的憂鬱接著說,他相信中國,他喜歡中國底文化和民族。他底聲音是顫抖 的,低緩的。他是出奇地曖昧,他未說他對什麼抱著無窮的希望。「曾經是,將來 也是!」汪精衛甜美地說,長久地張著嘴,但無笑容。 這一切對蔣少祖造成了熱烈的,興奮的印象;他差不多已被蠱惑,相信是汪精 衛和他,蔣少祖在創造著中國。但他底思想是較冷靜的;他總覺得這一切裡面有一 種不平常的,暖昧的,甚至陰冷的東西。他預備提出問題;他希望使汪精衛喜悅; 他覺得這是于他有利的。 他等了一下。汪精衛未提到他底來信和文章。他難於想像汪精衛是已經忘記了 這個。 「我覺得很寵倖!」他柔弱地笑著,以打抖的,富於表情的聲音說。 汪精衛張著嘴,看著他,好像很耽心。 「我是擁護政府,擁護汪先生的,」蔣少祖以細弱的聲音說,不自然地笑著。 他沉默了一下。「汪先生對抗戰底前途怎樣看法?有一點,我們是覺得迷茫的,」 他說,希望諂媚汪精衛。 「阿,是的!」汪精衛說。「我們抗戰?」他生動地偏頭,說,「我們地大物 博人眾,我們是弱國,我們是弱國之民,我們抗戰唯有犧牲,我們唯有以焦土回答 敵人!抗戰到最後一個人,流了最後一滴血,我們就算勝利!我們拿什麼抗戰?我 們唯有犧牲,犧牲!」汪精衛以生動的,女性的聲音說,臉上有耽溺的,甜蜜的神 情。 汪精衛憂鬱地笑,看著蔣少祖。 汪精衛,這個握著最高的權力的,特殊的人底生動的聲音和目光使蔣少祖有甜 蜜的快樂。他冷靜地想,汪精衛是做戲,是虛偽的,但心裡的快樂更強。他想,汪 精衛底話是曖昧而值得懷疑的,他,蔣少祖,應該尊敬自己,但心裡的快樂更強。 他心裡有聲音說:「是他和我創造中國,支配中國,他和我!」 「我是反對他底德意路線的,我是反對的!」蔣少祖想。但他心裡有聲音說; 「只要對我們底中國有利,什麼路線都是好的;世界是自私的,而他和我支配中國, 他和我!」 「我希望文化界表示這個意思,就是英美是不值得信任的,而蘇聯充滿了毒辣 的陰謀!」汪精衛突然用力地說;他底眼睛閃灼了一下;他底臉上瞬間地出現了一 種戰慄。但接著他笑得更和藹,好像剛才的那種情緒不過是違反他底本意的一種偶 然。「我希望表現這個意思……我個人特別地信任,」他做了一個手勢:他欠腰, 以密語的方式說。 蔣少祖嚴肅地看著他。蔣少祖安靜了,良心和自尊心相結合,在他心裡抬起頭 來。他清楚地感覺到,汪精衛是希望著和他底正直的生涯相違反的東西,他蔣少祖 不能滿足汪精衛。他清楚地,有力地意識到潛伏著的,將要來臨的政治底風暴,在 這個風暴裡,指示,並支持著他的,將是他的良心。 他早就知道汪精衛,並知道汪清衛底這一切;他同情汪精衛;進門的時候他還 想著這一切,警惕著自己。但恰恰在這個房間裡他忘記了這個,在這個房間裡,是 充滿了汪精衛,充滿了權力,名望,諂媚,蠱惑。人們很容易想像,一個中國的智 識分子,坐在汪精衛對面——聽著甜蜜的話,受著離奇的寵倖,差不多不明白汪精 衛在說著什麼,但覺得這是人生底緊要的瞬間,他,這個智識分子,是懷著怎樣的 情緒和意念。人們都在做著飛黃騰達的好夢,在這種瞬間,就準備獻出一切;那種 人們恥于知道,蔣少祖恥於感覺到的熱情,是伴隨著某種理性底狡詐,燃燒著。在 蔣少祖同時覺得有曖昧的,陰沉的,苦悶的東西;他不知不覺地看到,並抓住這種 東西,以救濟自己底熱情。他心裡有聲音說他和汪精衛將支配一切;這種聲音,被 蔣少祖的狡詐的理性所默許,是汪精衛在這個人間的輝煌的,幾乎是唯一的成就。 年青的人們有著良好的或不良的熱情,人們都知道;人們不知道,面對著飛黃騰達 的老於世故的人們底這種熱情;被狡詐的理性所默許,它這種熱情,是無限的可怕; 年青時代因吞食人生教條而被忽略的那些陰晦的「蠱惑」,當生活赤裸出來的時候, 就消滅了一切教條——為什麼要相信教條?——燃燒了出來。年青時代無條件地信 任著自己是在過著全新的,積極的,進步的生活的智識分子們,年青的時代向社會 宣戰而對自己無知的人們,疏忽了真正的青春的人們,到了三十歲——這是中國底 年齡——就滿足下來,成了這種熱情底犧牲了。 但在不幸的中國,在這裡,特別值得歌頌的,是所謂書生本色的那一種東西, 在這裡,蔣少祖就感激地記起來,他是蔣捷三底兒子;在這裡,蔣少祖就記起來了, 古中國的士大夫們底剛直而忠厚的靈魂。這就是他所謂將在將來的風暴裡支持著他 的良心。蔣少祖眼睛向著汪精衛,看見了他底靜穆的悲沉的祖先們。 「賤貧不能移,富貴不能屈;金錢不能收買我們,權力不能屈服我們!」這些 祖先們,唱著這樣悲的歌,走了過去。 蔣少祖向汪精衛笑了特別嚴肅,特別誠懇的笑。 他想他無需說什麼。他想只要不違反良心,他可以效忠汪精衛,以得到利益, 就是說,他可以利用汪精衛。但現在一切顯然不同。 汪精衛顯然很懂得蔣少祖。汪精衛垂下眼瞼,輕輕地撫摩他底潔白的,柔嫩的 小手,臉上有了瞑想的,猶豫的煩惱的表情。汪精衛顯得疲乏,異常疲乏,他底瞑 想是如此地深沉起來,以致於未覺察到蔣少祖底動作。 蔣少祖現在覺得自己是真的同情這個人物。他站了起來。 汪精衛恍惚地抬頭看他,繼續撫摩著自己底手;好像不認識他。 「是的,」汪精衛柔弱地低聲說。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蔣少祖恭敬地鞠躬;汪精衛未起立,恍惚地點頭。蔣少祖走了出來;看見肥胖 的,面帶怒容的陳璧君疾速地走來,蔣少祖站下讓路;不知為什麼,蔣少祖覺得汪 精衛底這夫人充滿了整個的走道。蔣少祖失意地走出走道,未再注意到兩旁的白色 的,素淨的花。 走過候見室的時候,那位年輕的外交官愉快地走出來,攔住他。 「蔣先生有什麼感想?」外交官問,快活地笑著。「汪先生底工作太重。」蔣 少祖冷淡而有禮地說。「他身體健康嗎?」外交官顯然認為蔣少祖故意地驕傲,特 別關切地問,面帶活潑的愁容。 蔣少祖笑了笑,說汪先生身體極佳。 「那真是謝天謝地!那真是!……啊!」 蔣少祖走出來,在門外被一個熟識的新聞記者追上了。這位記者憂愁地問他。 汪精衛對抗戰底前途如何看法,並問他個人對這個接見作何感想!蔣少祖明白汪精 衛對他的接見將被各方面所注意,態度很慎重。但因為這位記者是個熟人,並因為 他有些興奮,他還是說了一切。 蔣少祖現在對權貴很冷淡。這位記者和他底朋友們底報紙有關係,但思想有某 種偏向,地位是不簡單的,所以蔣少祖顯得對汪精衛特別的冷淡。他說,這只是官 僚們的把戲,沒有什麼新玩意的。 記者先生做了一個歪嘴,蔣少祖沒有注意到。這位記者對蔣少祖含著敵意,因 此在蔣少祖面前顯得特別活潑;富於自信的,精力充沛的人們是常常用這種活潑來 滿足敵意的。他向蔣少祖做出憂愁的面孔來,又做出信任的感動的面孔來;他不時 做歪嘴,並笑出聲音。 蔣少祖終於覺察到了。 「這件事,是關係全中國的,」蔣少祖活潑地說,不一定指什麼,看了記者一 眼,向前走去。 「我給你發表了!喂!」記者站起來了,快樂地喊。蔣少祖沒有答,也做了一 個歪嘴。 蔣少祖上了人力車。車夫問他到哪裡去,他隨便說了一個地名,下車後他疾速 地行走,毫未想到要到哪裡去。他看見蔣純祖和一群男女一同跑過街道;他看見好 幾個熟人,但卻沒有想到要招呼。他底頭腦曾充滿了紛雜的思想。經過熟識的舊書 店的時候,他站了下來。 店夥計,一個高大的北方人,殷勤地向他問好;他匆促地點頭,走到櫃檯裡面 去,櫃檯上面,是積著灰塵的;在舊書店這一類的地方,總是積著灰塵的。因為即 使沒有灰塵,人們也覺得它有。 還是在少年的時候,蔣少祖便獲得了關於中國底古書和它們底版本的知識;他 曾經一度忘記它們,但在較安靜的時候,他還是能從它們得到一種追懷和一種審美 的激動。幾年前,他猛烈地攻擊中國底文化;在這個戰爭裡,他的心靈不安地戰慄 著,最後他是惶惑著,因為他不能從任何文化潮流裡面找到出路,但因為一切新文 化底戰士們都是那樣的確信,並且有著光榮的緣故,他就覺得他底惶惑可恥。於是, 在可以稱為投機的那種感情上,他既攻擊得更猛烈,但對於苦悶的,強烈而年輕的 蔣少祖:這究竟不能夠說是投機;中國底新的青年們,總要以整個的自己來尋求新 的道路的;開始的時候的確是如此的。蔣少祖崇拜了伏爾泰和盧梭,崇拜了席勒底 強盜們,尼采底超人和拜侖底絕望的英雄們。關於被壓迫的人們底苦難,關於被歪 曲的民族生命底痛苦,關於貴族底,布爾喬亞底無恥的荒淫,關於普洛米修士們悲 壯的呼號,關於中世紀的黑暗和文藝復興的光明,關於一切種類的社會主義和無政 府主義,蔣少祖是有著知識的。那種追懷的感情和那種審美的激動,是一度的完全 移到這些上面來。這可以說是一種貪婪,一種耽溺,一種知識人底無上的自私,蔣 少祖以為他看到了光明,但這個耽溺的時期過去,他發現自己得不到什麼;他做出 一種理智來,呼籲革命和時代的精神,因為他覺得,假若不如此,他便會滅亡。這 種恐懼這種理智的努力,是表現在中國大多數的知識人的身上,大半表現在機械的, 教條的努力上,因為他們覺得非如此不可,於是表現在中國大多數的知識人身上, 大半表現在機械上,因為他們覺得非如此不可,於是便相信是如此了。但蔣少祖也 反對機械和教條,因為他仇惡站在機械和教條上面的那個權力。蔣少祖記得,他是 完全的自由主義者,他未向任何權力屈服。 就是這樣的一個戰爭,就是這樣地,蔣少祖感動了新生的青年們。要說明這個 戰爭底內容怎樣地漸漸變化,以致於漸漸消失,是艱難的。這或是由於年青的時代 業已過去,或許是由於他,蔣少祖,在這個戰爭裡沒有職位,沒有勝利的緣故。 蔣少祖底喊聲顯得微弱了;在波濤洶湧的武漢顯得更微弱了。他自己知道這個, 因而他底嫉恨更強,更惡毒。蔣少祖坦白地意識到,人們是為自己個人底利益而生 活的;他向自己承認了這個,為了打擊獲得利益更多的別的集團和別的個人。他覺 得這是心靈底新的覺醒。他底心靈覺醒了,他底生活建立,而且固定了,他底思想 明晰,有著冷靜的邏輯了,於是他就忘記了那些超人們,那些苦行者,和那些普洛 米修士們。這些普洛米修士們,是需要想像的,遙遠的,浪漫的東西,而蔣少祖, 生活在中國,對中國底生活有著這樣的經歷;他漸漸地就意識到,中國底固有的文 明,寂靜而深遠,是不會被任何新的東西動搖的;新底東西只能附屬它。但他還未 想到要公然地表示這種精神的傾向;他是在西歐底文化中生活過一些時的,所以他 心裡有曖昧的恐懼和苦悶。他只是在文章裡面好像很偶然地提到古代的中國和孔子; 他只是讀更多的舊書,做更多的舊詩——他集納了多年來所做的舊詩,其中有一首 是為追懷盧梭而作的。古舊的追懷和對中國底一切的審美的激動,無比地強烈了起 來,他成了版本搜集家了。在那些佈滿斑漬的,散發著酸濕的氣味的欽定本,摹殿 本,宋本和明本裡面,蔣少祖嗅到了人間最溫柔,最迷人的氣息,感到這個民族底 頑強的生命,它底平靜的,悠遠的呼吸。 他底朋友們對他底這種工作,或這種境界的讚美使他愉快。這是他在目前的生 活裡所能得到的唯一的愉快——他覺得是真正的愉快。他相信這是一種高超的精神 境界。所以,走進這家熟識的舊書店,他頭腦裡的那些雜亂的思想就消失了,他突 然地安靜了,覺得是離開了世俗的煩惱。 他買了一本版式很小的七言詩集,因為他對這個選者底銳利的眼光和特殊的意 境很覺得有趣,都是田園詩,都是不聞名的,很少看到的作家。他走了出來,那個 北方人向他殷勤地鞠躬。 在街口他遇到了蔣秀菊。他顯然很興奮。她告訴他說:她要到難民收容所去看 一個從前的同學。她希望他能陪她去;他答應了。 蔣少祖注意到,妹妹裝扮得樸素而精緻。他注意到,在那件短的,新鮮的綠色 的袍子上,在它底肩部,腰身,和下幅,妹妹是化費了大的匠心的。蔣少祖覺得, 是這件衣服使妹妹如此地充滿了愉快的活力的;她,蔣秀菊,顯然意識到了人們底 豔羨的目光。她的豐滿的手臂是赤裸著的,燙卷了的長髮披在她的肩上;從每一個 蓬鬆的、光闊的發卷中間,潔白的,豐滿的頸部閃耀著。蔣少祖突然明白了,對於 一個女人,一件好的衣服有怎樣的價值;他從妹妹身上才明白這個,因為他不願乘 陳景惠身上去明白這個。 蔣少祖暗暗地想,他不能滿意現在中國婦女底裝束。蔣秀菊要去看的這個朋友, 是最近才從南京逃出來的。她這個教會女生在武漢各處貼了條子找尋熟人。蔣秀菊 剛剛看到這個條子。她決定要招待這個朋友;她不說幫助,而說招待,因為她深感 近來的生活太沉悶。她底新婚的丈夫是每天都在外面跑,企圖謀一個外交界底差事。 在路上,蔣少祖問她近來怎樣。她回答說,她覺得已經被大家忘記了。蔣少祖 瞭解地笑了一笑。 難民收容所在一座寬大的,好像廟宇的房子裡。沿街各處貼著尋人的字條,收 容所底正面的灰色的堵壁上貼得更多。收容所底卑濕底的大院落裡,和正面的寬走 廊上擠滿了人,在淩亂的箱籠和行李中間站著或坐著。收容所正在開午飯;兩個大 的飯桶放在院落中間。難民們圍著飯桶像蜜蜂,發出熱烘烘的嘈雜的聲音。 蔣少祖走上臺階。便站住了。蔣秀菊卻一直跑了進去,迅速地消失在人群裡面。 一分鐘的樣子,她的鮮美的身影在衣著肮髒的,佩著白布的難民們底間隙裡顯露了 出來。然後又消失了,又在另一個間隙裡顯露了出來。蔣少祖聽到了她底嬌嫩的, 興奮的喊聲。蔣少祖想到,為什麼她曾在這些和自己相反,甚至是敵對的人群裡如 此的勇敢;就是說,為什麼她會這樣地「在感情裡面生活」,沒有理性。蔣秀菊紅 著臉從人群裡面跑了出來,迅速地跳過那些行李和箱籠,在她的後面,跟隨著一個 穿著鄉下女人底黑布衣裳的,蒼白的女子。 吃飯的難民們曖昧的看著他們。一個奔跑著的男孩撞在蔣秀菊身上,蔣秀菊站 下憤怒地叫了一聲,然後愉快地笑著看朋友,喘息著,面頰更紅潤。 「我底哥哥,蔣少祖!」蔣秀菊介紹說;「我底同學,張端芳!」 張端芳嘴裡含著飯。發現蔣少祖在異常注意地看她,蒼白的消瘦的臉發紅。她 底眼睛迅速地閃灼了一下。她是有著溫婉的憂鬱的臉孔和明亮的,美麗的眼睛;她 的四肢軟柔而纖小。於是蔣少祖就從那套醜怪的鄉下女人底衣服裡,找到了一個南 京底教會女生;而從白布條的難民符號下面,找到一顆貞淑的堅忍的心了。 「我們出去詳細談吧!我們出去吧!」蔣秀菊興奮地說。「但是……也許…… 我回去拿衣服來給你換好不好?」她迅速地說,臉紅,笑著。 「不要,」張端芳說。她也許沒有勇氣和蔣秀菊一路出去的,但因為蔣秀菊這 麼說了,她露了文靜的,嚴肅的神情。她所經歷的那些苦難,增強了她底自尊心。 她是經歷了那麼多的苦難;好像是,在這些淒涼的時日中,她,一個教會女生, 批評了往昔的一切夢想,獲得了某種哲學。這是性格沉靜的人常常做得到的。主要 的是因為蔣秀菊底快樂的生活,和在旁邊的,是陌生的蔣少祖,她臉上沒有絲毫興 奮的表情。她確是很柔順。 蔣秀菊告訴她說,她底叔叔住在武昌。她點點頭,向蔣秀菊要了詳細的地址。 蔣少祖覺得,這個女子在這種場合能這樣冷靜,是稀奇的。 但他立刻便明白了她為什麼緣故這樣冷靜,在飯店裡,她說了逃難的經過;她 帶著一種猛烈的仇恨表情說起了日本軍隊開入南京城的情形,這種猛烈的仇恨是突 然之間被喚醒他;這不是那種擾亂的內心亢奮,這是一種嚴肅的,清晰的,有力的 東西,她底聲音從憂愁的調子提高,這種仇恨情緒使她底言語更明晰,思想更緊密, 表現力更強,並且理解力更深。她說敵人底坦克車和馬隊最先進城——開進冒著煙 的,廢墟一般的城市,她說——中國軍繼續有混亂的,悲壯的抵抗;但無恥的漢奸 們拿著花束和太陽旗顯露了出來,而其中有金素痕底父親金小川。她說到敵人在明 故宮以機關槍射死四百個中國兵的情形;她說敵人做著殺人競賽,各處有屠殺和強 奸。她說,敵人沖進教堂,沖進教會學校,強姦了餓了三天的婦女們,其中有她底 姐姐。但是最毒辣的是:——她以打抖的聲音說——敵人用坦克車裝了糖果,分散 給中國底孩子們,中國的下一代。 她突然哭了! 「告訴我,你們什麼時候打回南京?……為什麼漢口,這樣,好像很太平!… …」 蔣秀菊臉發白,努力克制自己,默默地流下眼淚來。她用手帕掩住眼睛。 「你要失望的,小姐!你要失望的!漢口還有跳舞場,照樣!」蔣少祖說,含 著冷笑。 「為什麼?」張端芳問,注意到蔣少祖底譏刺的目光。「但是只要有信心,我 們會打回南京的!」蔣少祖痛苦地冷笑著,說。 「……是的,景惠假若遭遇了這些,會不會這樣嚴肅,這樣強烈?」蔣少祖看 著張端芳,痛苦而冷靜地想。「我不同意你底話!我相信我們底國家,我相信政府 要馬上,馬上打回去!」蔣秀菊憤怒地向蔣少祖說。在蔣秀菊心中,發生了對國家 的熱情;但主要的是對朋友的為朋友辯護的熱情:婦女們,只有在這些地方,才能 感覺到國家,而一感覺到就對它發生愛情。中國底婦女們,在她們底生活中,感覺 不到中國底男子們底國家,她們覺得國家是一個供給她們底丈夫們以職業和爭吵的 對象的,為那些有天才,會爭吵,有時有些可惡的人們所組成的具體的,活生生的 機構。假如她們對一隻雞或一頭貓也常常責駡,妒嫉,撫愛的話,她們對她們底國 家也是如此。 所以,無論妹妹怎樣說,蔣少祖覺得她底話是空泛的。 張端芳嚴肅地沉默著。蔣少祖走過去給錢,蔣秀菊立刻奔跑著追上去,紅著臉 責駡他。她,蔣秀菊,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是獨立的,懂得生活的女子了。戰勝了 哥哥,她底眼睛潮濕了。 「她剛才在說國家,說打回去,現在她卻以全部精力來搶著付錢了!」蔣少祖 感動地想。 蔣秀菊要哥哥一同到她家裡去。因為哥哥在她結婚那天以後,還沒有去過。在 路上她繼續向張端芳詢問南京底劫難。她小心地提到朋友底被強姦了的姐姐;她臉 上有著恐懼的,憤怒的神情。 王倫在家,熱烈地,異常熱烈地歡迎了蔣少祖。他希望,他好久就希望他底這 個有著名望的,重要的親戚來看他。他認為這個親戚是他底婚姻底最大的獲得之一; 他生怕蔣少祖看不起他。他是恭敬,生動,善於談話;蔣少祖覺得他對另外的人必 不曾如此。他沉默地聽了蔣秀菊的關於南京底劫難的描述。蔣秀菊是帶著冷酷的神 情說出來的,她希望王倫為她心裡的一切而感動他,王倫,應該知道這一切底高超 的價值。她表示了她對於南京底沉痛的,深摯的感情。王倫沉默著,避免插嘴,因 為那會使她底話變得冗長。蔣秀菊失望,迅速地做了結束,矜持地站起來,領朋友 到內房去。她們剛離開,王倫便開始向蔣少祖生動地說話。他說他對南京底這一切 覺得很沉痛。接著他就談起他自己底希望來。在全部談話裡,他專談他自己。他是 這樣的自私,同時是這樣的坦率;他談自己時毫無不安,他顯得愉快而誠懇。 他向蔣少祖說,必需有好的環境和好的生活,一個人才能夠做學問底工作。不 知他,蔣少祖認為這個意見對不對。於是他說,他已經接到了一家洋行底聘書。洋 行底待遇是很好的,但人事底環境離他底理想太遠;他,王倫,現在並不缺錢,並 且四年以內也不會缺錢;他只是希望接觸到有希望的,上流社會的人們;他希望進 入外交界,從而到國外去研究神學。 他很恭敬地向蔣少祖分析了中國底一切。他認為中國必需現代化;中國底希望 在那種人身上:他們對歐美各國有著深刻的認識,具有世界的眼光,年青而富有。 這種人將要取得國際底聲譽和信任,在中國建立起現代化的都市,建立起電氣、工 業、科學和宗教來。他,王倫,決定獻身於宗教底研究,首先希望接近政治界和外 交界底這一批人,以外交界底身分出國——他有錢,他說——四年或五年以後再回 國,從事他底工作。他希望建立一個純粹為中國人所主持的學院。「你以為我底計 劃對不對呢?我有點頭緒了!……但是我總是煩惱,總是煩惱!」他說,他底眼睛 和悅地笑著;「昨天我底朋友英國人奚尼告訴我,他要給我友誼的幫助;還有梅特 先生,他是在中國有名的人,你知道嗎?他向我說,要趕快,要趕快!但是……我 煩惱……」他愉快地笑著說。顯然他底煩惱在於他已經結婚。 這個漂亮的,文雅的年青人是坦白得令人可喜。他說話底風度很適當;他底話 並無值得詬病的地方:蔣少祖也希望中國成為現代化的國家的。但蔣少祖覺得有些 厭惡。蔣少祖突然感覺到,所謂現代化的國家,所謂工業與科學,是有很多種類的; 在王倫這裡是他從來未曾遇到的,完全新的一種。他覺得,王倫和他底那年青而富 有的一群底現代化的國家,將是完全奴化的國家。他嫉恨地想到,假如中國需要文 化的活,帝國主義的日本和共產主義的蘇聯已經是直接的主子了,等待歐美。是大 可不必的。 蔣少祖,由於陰險的惡意的緣故,開始讚美王倫底理想。他愉快地說,這一切 正是他,蔣少祖,對中國所希望的。他覺得他是把這個青年人向懸崖推了一下,想 到這個青年人將在這個懸崖下面跌得粉碎;他感到無限的快意。但他從未想到對另 外的,他底弟弟那樣的青年們這樣推一下;他只是悲天憫人地向他們說教,或直接 地攻擊他們。 「你說的好極了,是的,是這樣,中國需要這樣的理想!」他快樂地,生動地 說,在這種情緒裡開始覺得他對王倫有某種喜悅;「你這樣說了,我希望你堅決地 去實行,奮鬥到底!你並不是沒有才幹的,啊!」 王倫嚴肅地看著他。王倫露出潔白的,細密的牙齒,快樂地笑了。 「你真的贊成嗎?」 「怎麼不?」 「真是謝謝你!」王倫站起來,莊嚴地說,眼裡有光輝;「我決不辜負我自己, 我要做!」停了一會,他感動地加上說:「將來能夠那樣地回到南京去,我是多麼 快樂啊!」「是的,你是多麼快樂啊!」蔣少祖想。但向王倫露出讚美的笑容。在 這裡,懷著嫉恨而激賞自己的,老于世故的蔣少祖,他底心靈和面孔,變成了完全 相反的兩件東西了。 蔣秀菊含著同樣的矜持走了出來,在她後面跟隨著換上了短袖的,時髦的單衫 的張端芳。 「將來我們能回到南京,是多麼快樂啊!」王倫快樂地向蔣秀菊走了一步,說。 「什麼?」蔣秀菊驚異地問。 王倫高興地溫柔地笑著,看著她。於是她眼裡有了微笑。「是的,當然,」她 說,笑著走了過來。「你應該倒茶給哥哥,你怎麼不加一點!」她迅速地說,臉微 紅。「你把地上又丟上紙頭了!」她加上說,拾起紙頭來,揉成一團。 她底話是簡短,堅決,而迅速的;她底臉微微泛紅。蔣少祖注意到,在這兩句 話,和隨著這兩句話的細緻的,自信而又羞怯的表現裡,妹妹顯露了她底對自己底 家庭的嚴肅的意識,她底作為主人的虛榮,和她底對丈夫的溫柔的愛情。現在又振 作了起來:她是永無休止地向一個固定的方向努力。 看見陌生的,在新的衣服裡面變得更陌生的張端芳,王倫變得更嚴肅;他想不 到要說什麼,他坐著不動。張端芳坐了下來,不覺地做了兩個溫柔的,細緻的動作, 以適應新的衣服,欣賞,並撫愛自己。她是做得很嚴肅的;她身上仿佛有了甜美而 精緻的,奇異的力量;她未意識到別人底存在。似乎是洗了澡之後,在這件新的衣 服裡,那個教會女生的張端芳覺醒了;往昔的最細微的感覺覺醒了,她甜暢,驚異, 嚴肅地體會著經歷了空前的苦難的自己底生命。 發覺蔣少祖在固執地看著她,她垂下頭來;然後她看著蔣秀菊。 「我想過江找我叔叔去了。」她站起來,憂愁地小聲說。 蔣秀菊說願意陪她去。蔣少祖站起來,表示要和她們一路離開。 「你等我,兩個鐘點就回來,啊!」蔣秀菊溫存地向王倫說,她底眼睛笑著。 張端芳唇邊有嘲弄的,喜悅的微笑。她向王倫文雅地鞠躬。 王倫向蔣少祖恭敬地鞠躬。 「謝謝您底指示。」他嚴肅地,和悅地說。 他們在江邊遇到警報。敵機即刻就臨空。在沉重的威脅的機聲下,停泊在江心 的一艘灰綠色的小艦發出了猛烈的爆炸聲……它向敵機射擊。接著各處響起了清脆 的,尖銳的高射炮聲。敵機從武昌越江向北飛行;從西方的明亮而靜止的雲群裡, 出現了中國機底強大的編隊。在白雲下面,中國機底迅速而英武的飛行,使大家激 動了。 於是開始了激烈的空戰。 蔣少祖們跑到江邊的一支廢棄了的囤船上,站在那裡。一架敵機尾部冒煙,然 後左翼冒煙,迅速地向下墜落,地面上各處騰起了歡呼聲;蔣秀菊狂喜地拍手。傳 來了沉重的震撼,敵機投彈了;地面上統治著死寂:大家看見一架中國機發出可怖 的銳聲迅速地向武昌的方面墜落。 蔣秀菊驚怖地看著這架墜落的飛機:那裡面有英雄的,年青的,垂死的生命。 張端芳一直緊張地沉默著。她看著這架飛機,不覺地做了一個無力的手部動作,好 像她企圖把這架飛機抬起來,但又意識到這是不可能的。 另一架敵機冒煙,墜落了,地面上騰起了更強的歡呼聲。蔣少祖聽見了張端芳 底輕微的聲音:她說:「我滿足,我底一生滿足了,我滿足……」她底臉死白;她 底嘴唇戰慄著。蔣少祖有了眼淚,雖然他相信這個空戰並不能給他以多大的激動。 蔣少祖想到汪精衛,覺得汪精衛是模糊的,遙遠的了。他覺得,在這裡,在激 烈的空中戰爭下面,有妹妹,有張端芳,有有意義的,自由的生活,而那個模糊的, 遙遠的東西曾經企圖妨礙這種生活。 過江以後,蔣少祖和妹妹分手,到報館裡去。他底雜誌底新的一期已經排好; 他取到了校樣。他和兩個朋友偶然地長談了起來;談話是從剛才的空戰開始的。蔣 少祖批評了汪精衛,他說汪精衛是違背民族底意志的:直到此刻他才能對汪精衛下 如此明白的批評。他們談到中國底前途,談到了文化底問題。這兩個朋友同聲地贊 揚中國底固有的文化,證明它是一切新事物底泉源。蔣少祖沉默著。蔣少祖因這個 問題底鮮明的提起而有了苦悶的灰暗的心情。 蔣少祖疾速地趕回家去。他覺得他必須解決他底苦悶的心情,他必須做什麼。 他走進門,看見了他底被僕人領著的、抱著一個精緻的玩具的坦克車的小孩。小孩 叫喊著要爸爸,但被這個爸爸嚴厲的面孔怔住了。 「為什麼讓他玩坦克車?這樣的女人!」蔣少祖想,向小孩點了點頭,走了進 去。 他是住著舒適的,上等的樓房。已經是黃昏,樓道底電燈未亮。從樓梯左邊的 客室裡,傳出了婦女們底熱鬧的,生動的聲音,顯然她們在賭博:玩撲克牌——從 門縫裡射出興奮的燈光來,煙霧在寂寞地浮動。蔣少祖覺得有一種痛苦,好像是樓 梯上的灰暗的光線使他痛苦;他異常迅速地奔上樓,憤怒地推開書房底門。他覺得 非常吃力;他脫下了上衣,拋在椅子裡。他想他應該吃過飯再做事。他猶豫地站在 昏黯中。窗上有黃昏底溫柔的,沉靜的光明。他想他無需等吃飯;他應該即刻做什 麼。他覺得痛苦,非常痛苦;他忘記了痛苦直接的原因,他覺得是他底生活使他痛 苦,是陳景惠使他痛苦。他走出書房,輕輕底推開通平臺的玻璃門,走上平臺。 平臺打掃得很潔淨,浴在夕陽底靜穆的光輝中;晚風涼爽而輕柔。平臺向著布 滿綠草和野花的山坡;左邊遠處有池塘,在夕陽中閃著光輝。更遠處是蛇山底荒涼 的山麓,一個細小的,黑色的人影停留在山脊上,在落日底光照中,顯出了和平的 莊嚴。天邊有層疊的,放著透明的光采雲群。雲群在緩慢地,沉默地舒卷,逐漸黯 淡,透出紫紅色的微光來。 蔣少祖站在欄杆前,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凝視著雲群。「我為何如此匆忙?人 世底一切究竟有什麼意義?」蔣少祖想。 他底心震動了一下;他覺得有深沉的力量向內心凝聚:這個思想帶來了嚴重的, 緊張的感情。他扶住欄杆,疑問地凝望天邊。隔壁的平臺上出現了一個時裝的,瘦 長的女人,站在晾著的衣裳中間眺望落日,即刻就進去了。在她進去以後,蔣少祖 才向她底平臺機械地望了一眼。樓下傳來了婦女們底興奮的哄笑聲。遠處傳來青年 男女們底嘹亮的歌聲;蔣少祖機械底聽出來歌詞是:「快樂的心隨著歌聲跳蕩,快 樂的人們神采飛揚!」蔣少祖底唇邊露出了憂愁的,柔弱的微笑。「這就是我們時 代,我們中國底生活?我見到一切,知道一切;沒有人底心經歷得像我這樣多,我 底過程是獨特的,那一切我覺得是不平凡的;我有過快樂,我很有理由想,給我一 個支點,我能夠舉起地球來——我曾經這樣相信,現在也如此;誰都不能否認我在 現代中國底地位,誰都不能否認我底奮鬥,我底光輝的歷史,但歸根結底是,二十 年來,我為了什麼這樣的匆忙?難道就為了這個麼?我為什麼不滿足?為何如此匆 忙?每天有這樣的黃昏,這樣的寧靜而深遠,那棵樹永遠那樣站立著,直到它底死 ——我們底祖先是這樣地生活了過來,我卻為何這樣無知,這樣匆忙?為什麼,我, 這樣急急地向——向我底墳墓奔去?」蔣少祖想。差不多每一個人,都這樣地激賞 自己,都這樣地——有些狂妄:覺得自己是光輝而獨特;所以,在這裡,蔣少祖激 動地把自己提到那個向靜穆的境界的追求上去了,這種向靜穆的追求,就成了中國 這個時代底這種特別自私,特別自愛的心靈底最高的,也是最後的工作了。 蔣少祖的確是異常匆忙地——從他離開蘇州開始,度過了將近二十年的光陰。 他追求著,有時在這種追求裡沉醉著——到了現在,他開始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追求, 以及追求著什麼了。於是,面對著照在落日底光輝下的靜穆的大地,他覺得自己清 醒了。大地底靜穆,向他,蔣少祖,啟示了他認為是最高的哲學。中國現代的知識 分子們,在都市中生活,並不真的那樣強烈地愛好自然;但他們底血液裡有著這種 元素;或者是,他們底血液裡有著這種哲學底元素,於是在某一天,突然地從沉默 著的自然界得到了對於他們底這種哲學需要的證明,他們便莊嚴地,思辯地愛好起 自然來了。一切似乎是準備好了的:為了他們底苦惱的心,有了靜穆的,大地底存 在。蔣少祖心裡有了神秘的,嚴肅的感動。落日底光輝幽暗下去,晚風更輕柔了。 蔣少祖想到,祖先底魂靈在他底心中,他對於靜穆的天地的這種激動,是他底 祖先們底魂靈底激動;那些祖先們,和靜穆的天地相依為命,是怎樣動人地開闢了 子孫萬世底生活。蔣少祖沉痛地想,近代的自私的、愚昧的、標新立異而爭權奪利 的人們,甘心做某種主義,或別的國家底奴才,引導無知的青年走向道德墮落的深 淵,是怎樣的污蔑了這個民族底偉大的祖先。蔣少祖悲憫這個時代,悲憫那些無知 的,純潔的青年們! 他是無窮地嫉恨;但現在他覺得他從來只是悲憫。「我從此向著我底偉大的祖 先,向著靈魂底靜穆;我愛這個民族,甚於任何人。」蔣少祖含著眼淚想。太陽在 層雲中沉沒了,黑暗濃厚起來,遠處的山邊有燈火閃耀。蔣少祖嚴肅地站著,凝望 著山邊上的在夜色裡站立著的一棵孤獨的樹;這棵樹將站著,在風雨裡和陽光裡同 樣地站著,為了另一棵樹——為了它底下一代,直到它死亡。陳景惠拉開裝在彈簧 上的玻璃門迅速地走了出來。 「少祖,少祖,怎麼你都回來了!怎樣?」她問,臉上有興奮的、熱烈的表情。 「什麼怎樣?」蔣少祖不滿地問。 「什麼呀!他,汪精衛!」陳景惠倦怠地側著身體,在欄杆上手支著面頰,甜 蜜地問。 「你底那些客人呢?」 「她們一定不肯吃飯;她們回去了!」 蔣少祖沉默著,看見了站在門前的、眼睛嚴肅地閃耀著的小孩。 陳景惠甜蜜地笑了一笑,又笑了一笑;好像有某種思想,好像她身上有幸福的 力量。蔣少祖望著她——她溫柔、滿足、順從,準備更溫柔、更順從;蔣少祖覺得, 比起新婚的時候來,陳景惠是更動人了;主要的,她懂得人生了,雖然有一些傾向 是不良好的,但這是經驗了人生的婦女們所不可免的。於是蔣少祖忘記了對她的不 滿。 小孩嚴肅地站在旁邊。他覺得他是尊嚴的,應該滿足。「我問你汪精衛呀!她 們都問我!」陳景惠說,伸手理平他底衣袖。 「汪精衛沒有什麼意思。」蔣少祖微諷地說。「我和他談了有二十分鐘,」他 莊嚴地說;「他覺得我底意見是很正確的,但他這個人,有一種偏向,」資產階級 底偏向,他說,雖然汪精衛並未說過關於他底意見的話。在家庭底尊嚴中,他確信 他比原來更偉大:他不想意識到他是在說謊。 「那麼,中國底前途呢?……」陳景惠溫柔地問:「……是的,汪精衛底房間 裡怎樣?聽說他常常要擁抱別人,對不對?」她接著問。她不希望蔣少祖回答她底 第一個問題。 「這個不知道。」蔣少祖笑著說:「我遇見陳璧君。」「她說什麼?她怎樣? 她很胖?很醜麼?」 蔣少祖笑著不答。蔣少祖抱起小孩來,莊嚴地望著遠方,然後吻小孩。 「晚上再談罷。」他說。他吻陳景惠底等待接吻的嘴唇。這個家庭好久沒有如 此愉快。 飯後,蔣少祖走進書房。他覺得他可以工作,他打開檯燈,坐了下來。但在他 提起筆來的時候,他發覺他底頭腦裡沒有任何一個觀念。他呆呆地坐著。外面開始 颳風:春季底溫暖的大風。在這個同一的夜裡,在這個大風下,他底弟弟蔣純祖是 激動地站在黃杏清底窗前。他們誰都沒有想到,在世界上,同時有兩種不同的生活。 蔣少祖想起了上海底某一個刮著大風的夜,想起了王桂英。 「她現在哪裡呢?」他想。 他記得,在最初,他對王桂英異常歉疚:王桂英使他痛苦得幾乎發狂。他覺得 他是做了不忠實,不道德的事,像一切年青人一樣,他覺得沒有臉孔生存。王桂英 在這個人間的存在,始終是他底痛苦。王桂英和夏陸結合,他就開始輕蔑她,這樣 地緩和了自己底痛苦。但他有妒嫉。王桂英進入電影界,他判斷她即將墮落,但因 為,他覺得自己並不是她底墮落底唯一的原因,他並未特殊地不安;但在聽說王桂 英堅持著自己,在電影界獲得了成就的時候,他就又有興奮和妒嫉。他不願知道, 他是在妒嫉王桂英並沒有墮落。於是,他希望她墮落,好像她,王桂英,是他底障 礙。差不多有兩年的時間,他只是為擊倒王桂英,至少使她痛苦而努力工作;這是 一種極強的熱情,他工作著,獲取成就和聲名,只為了擊倒王桂英——雖然他自己 在當時極不願相信這個。他必須壓倒她底向上的努力,必須使她痛苦地想起他來; 必須使她為他而痛苦,在這個痛苦中倒下,他底這種野獸般的情熱才能夠滿足。並 且,在這種熱情和想像中,他感覺到一種浪漫的美麗;他覺得自己是不幸的英雄— —多少文學作品都在這種美感裡面表現了它們底主人公。直到他聽說王桂英「墮落」 了的時候,他才從這種熱情裡醒來。但立刻又代以另一種熱情,即道德的滿足:他 悼念生活在南京底湖畔的那個王桂英。他覺得他是一直在這樣悼念:他在道德的滿 足中責備自己。……在這一串心靈底痛苦的狡詐之後,他底理性使他對王桂英沉默 了。幾年來,他就忘記了她。 現在,刮著大風的溫暖的夜晚,他突然地想起了她。這首先是一種嚴肅的驚異。 他告訴自己說,他和王桂英再無關係。於是他明白了他往昔對她是如何的自私;他 告訴自己說,他希望她現在能有好的生活。 他相信他真是如此的希望。於是他開始分析,並判斷王桂英和他,蔣少祖底過 去。這個工作他做過多次,但都失敗了。這一次,他覺得他成功了。 他想他在過去是熱情、浪漫、被西歐的自由主義、頹廢主義以及個性解放等等 所影響,是像目前的一切青年的一樣,值得憐憫的。他想是那種個性解放的衝動使 他無視社會秩序,而做出了這件事的。他覺得這是對的,因為這是為他底生命所必 需的一個過程;而現在,他已經到達了另一個過程:人生底最後的過程。解放了的 個性,應該更尊重生存底價值,並應該懂得別人底個性,和別人底生存底價值。人 不是為了毀滅而生活的,雖然這個階段是不可免的;獲得了這個痛苦的經驗,經驗 了多年的痛苦,人應該懂得尊重社會秩序底必要:只有在社會秩序裡,人才能完成 個性解放;他,蔣少祖,在這個社會秩序裡面,逐漸地完成了這個。他願意重複地 說,在年青的時候,浪漫和毀滅是不可免的;所以,目前的這些青年們,是值得憐 憫的,這些青年們,在經驗了苦難以後,會明白這個真理。人必須從苦難認識真理。 他繼續想,王桂英也許是成了社會秩序和個性解放底犧牲。王桂英也反抗,也 要求個性解放,但因為她傾慕虛榮,不知道工作,倚賴男子,所以就不能在社會秩 序裡完成這個解放。幾十年來,沒有一個女子能真的獲得這種解放;王桂英不是第 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歷史底邏輯,是冷酷無情的,但他,蔣少祖,覺得痛心。 目前武漢的這一批年青的女子們,沒有一個能夠懂得這種歷史底教訓:她們是那樣 的浮薄而虛榮,被某種權力引誘著和利用著,被鎖閉在革命的機械主義裡,不能知 道人性底複雜,即使連王桂英們所經驗到的那種青春的激情和個性解放都不能夠得 到。她們,目前武漢的這一批婦女們,基礎更淺薄,令人覺得歷史是在倒退。由於 這個,他,蔣少祖,更為王桂英底犧牲痛心。他覺得王桂英要比目前的這一批虛榮 地拜服於權力的女子美好得多。 但他,蔣少祖,今天畢竟看見一個真正地出於中國底生活的女子了:這就是張 端芳。蔣少祖想,張端芳沒有接受任何外來的思想,真實地經歷了中國底生活,在 苦難裡純樸而鮮明地表現了中國這個民族底熱情、意志、和希望。張端芳是那樣的 溫婉,那樣的沉靜——她是純粹的中國女子;中國需要這樣的女子。張端芳是這個 民族血脈,是這個民族底最高的理想,因此她必會完成她底自我解放。在這個空前 的戰爭中,張端芳體驗了苦難;這個戰爭給了她,給了真正的中國女子以一條直接 的解放底道路。這個戰爭純粹是中國民族的,這個戰爭將擊碎一切外來的偏見。 中國底文化,必須是從中國發生出來的——蔣少祖想——這個民族生存了五千 年,不是偶然的;它生存了五千年,因為它能夠產生張端芳這樣的女子,能夠產生 花木蘭和秦良玉,並因為它能夠產生他,蔣少祖這樣的男子,能夠產生孔子,老子, 呂不韋和王安石。這個民族底氣魄是雄渾的。那麼,為什麼要崇奉西歐底文化,西 歐底知識階級?「顯然這就是問題了!顯然這裡是,」蔣少祖說,用手指擊桌面, 「中國底一切底問題根本,為什麼大家都忽視這個問題?為什麼?」 他點燃一隻煙,深深地吸了一口;他抱著頭,他覺得頭腦裡面突然空虛,他露 出愁苦的表情;他心裡突然覺得有些滑稽,他不能知道究竟什麼東西有些滑稽,他 做了一個歪臉,並笑了一下:在嚴肅和苦悶中人們常常如此。周圍是深沉的寂靜; 外面的大風吹得更猛烈:這種大風含著一種新生的、溫暖的力量,它常常預示夏季 底暴雷雨。 蔣少祖覺得自己在逐漸地沉下去:在他周圍有什麼東西變得深沉起來。他心裡 有苦悶,接著他感到恐懼。他感覺到了他十年來所做的鬥爭:在這十年內,他相信 自己是為了新的中國和新的文化而鬥爭;他很明白,只是因為這個,他才有現在的 成功。他覺得他是在孤獨中飛得太高了,以致於忘記了自己底出發點。他覺得他不 應該跟青年們隔離;這樣地隔離下去,他,蔣少祖,會走上官僚底道路。他恐懼地 想,他,蔣少祖,不應該如此隔離新的東西。 「復古?是的,我難道是——復古?」他說;他眼裡有明亮的光輝;他站了起 來。 對於蔣少祖,這是可怖的思想;正如離婚對於中國底舊式的婦女們是可怖的思 想一樣。向自己說出了這兩個字,蔣少祖便看到了辛亥革命以來的無數的知識分子 們,他們被後代的青年無情地指摘:這些青年們,在他們底可憐的墳墓上,拋擲了 難堪的羞辱。而他,蔣個祖,曾經是這樣青年們裡面的傑出的一個。 他現在看見了他們;眼睛冷冷地發光的、含著痛苦的冷笑的他們。他看見他們 在嘲笑他;他看見目前的這些青年們以人間最毒辣的方式攻擊他,以他底流血和死 亡為快樂。蔣少祖痛苦而興奮,全身發冷,在房間裡疾速地徘徊。他好像野獸準備 戰鬥。他心裡有了一種渴望:他渴望自己更痛苦。他想他是出賣了自己了;他想他 是背叛了五四運動底、新文化底傳統了;他想他底生活是破滅了;他想封建餘孽和 官僚們是張開手臂來,等待擁抱他了。但他並不更痛苦;想著這誇張的思想,他心 裡有了鋒利的,甜暢的快感。「要是能有宗教多麼好!要是能有全能的上帝是多麼 好!」他疾速地徘徊,在狂亂的感情中思想。「是的,我們這樣看別人,別人當然 這樣看我們;現在來不及補救了,死去的人們來復仇——!而我,將成為厲鬼,向 目前這些惡劣的青年做更兇殘的復仇!向那些盜竊中國的人們做更兇殘的復仇!所 以,我是出賣了自己了,我底一生是破壞了!我就破壞得更徹底呀,厲鬼笑封侯!」 蔣少祖,像一切人們碰到最嚴重、最絕望的問題的時候一樣,不再去思索這個 問題,而誇張自己底痛苦,以狂亂的感情來答覆這個問題——答覆這個世界。他心 裡燃燒著復仇的火焰:最猛烈、最惡毒的火焰。似乎是,為了更猛烈、更惡毒,他 願望自己更破滅。他有了鋒利的快感:這種復仇的情感,是能夠用肉體底緊縮和顫 栗來表現的。 他最後倒在靠椅上。他閉上眼睛,並舉手蒙住臉,在誇張中他希望做一個宗教 的動作。大風緩緩地吹過屋頂。他底肉體在快感中繼續有戰慄。 「是他們被浪漫的幻想和自私的權力迷惑而脫離了我,不是我脫離了他們,這 些青年!」他想。他誇張痛苦,呻吟著,「他們看不見真理:至少,我並不比毛澤 東能給得更少,但他們被各種花樣迷惑,比方今天那個混蛋的記者,他公然地輕視 我!我憐恤他們,而他們責我以復古和反動,怎樣的世界啊!」 「是的,我怎麼能夠沒有想到,」他站了起來,「真理是:不是新與舊的問題, 而是對與錯的問題!」他想。他笑了起來。他心裡重新獲得光明了,「怎麼我剛才 那樣愚笨!是的,是對與錯的問題,不是新與舊的問題,——我願意大聲說一千次, 一萬次!這怎麼能是那種意味上的復古!這是五四運動底更高的發揚,這是學術思 想中國化!出於中國,用於中國,發展中國,批判地接受遺產!現在的那批投機的 混蛋,早把中國自己底遺產忘記了,他們根本不明白,在屈原裡面有著但丁,在孔 子裡面有著文藝復興,在呂不韋和王安石裡面有著一切斯大林,而在《紅樓夢》和 中國底一切民間文學裡有著托爾斯泰——雖然我同樣愛慕但丁和托爾斯泰,也許是 更愛慕,但究竟這是中國底現實和遺產呀!從這裡,不是也能發揚一個新的浪漫主 義麼?比方說,我愛哥德,但我是智識分子,這只是個人底心靈的傾慕,你不能叫 中國底人民也去愛哥德呀!決不會的!中國人民必須有自己底道路!愛好或尊敬孔 子,——他們為什麼連月亮都是外國好,給孔子塗上那樣的鬼臉?——愛好孔子, 因為他是中國底曠古的政治家和人道主義者,可以激發民族底自信心和自尊心,並 不是說就要接受禮教!這就是批判地接受文化遺產這一命題底現實意義!為了做大 皇帝,漢武帝以來的各國王朝歪曲了孔子,那麼,所謂新的人們怎麼也歪曲孔子? 也許是,歪曲雖不同,想做皇帝則一也。……他們不懂得歷史,不明白中國,不愛 這個民族,因此不能真的創造新文化,從而,他們搬進花花綠綠的洋貨來,接受著 莫斯科底指令,認為是創造新文化!」他想,笑了一聲,走到桌前坐下。 「多麼艱辛的思想過程啊,其實真理是極明白的!」他愉快地想。這些思想, 也果真是極明白的。 深夜裡蔣少祖醒了。大風繼續緩緩地、飽滿地吹著,蔣少祖覺得幸福。他再不 能入睡。他打開燈;陳景惠在甜暢的睡意中睜開眼睛,不明白地望著他,隨即又閉 上。他下床,陳景惠沒有覺察。他走到小床前面,凝望睡熟了的,在夢中嚼嘴的小 孩。他吻小孩底發汗的前額,關了燈,愉快地聽著風聲,走了出來。 他走到書房裡檢視文稿和藏書。他已經有七本著作,第八本,關於日本底政治 的,即將印出來。那些藏書使他快樂:他長久地撫摩著那些古舊的宣紙和那些發亮 的道林紙。他看了一本日文書帶的一些奇怪的插圖,隨後他翻閱《史記》;他想到, 能在這些書裡耽溺一生,是幸福的。他有一部分書留在上海了,但從父親那裡得來 的那些名貴的古書和字畫,他都全部地帶了出來。他想到,在兒時,他是怎樣地在 深夜裡和哥哥一起高聲念《詩經》。那在當時是非常痛苦的事。到了經歷了這麼多 的憂患,對人生獲得了真正的理想的現在,卻成了幸福的,無上的回憶了。他想到, 人生所以有價值,就是因為過去的痛苦會放射出慰藉的光華來,成為幸福的回憶: 沒有人不繼承著過去的。在殘酷的戰火中,在這個刮著大風的春季底深夜裡,蔣少 祖懷念蘇州,覺得自己更尊敬,更愛他底亡父。到了現在,老人底耿直的一生在這 個叛逆過的兒子底心裡光輝地顯露了出來。書本底氣息使他想起了蘇州底花園,深 夜裡的寧靜的香氣:在那些苦讀的深夜裡,推開窗戶,香氣便流進房來,和香爐裡 的檀香底氣息混合在一起。 某一本舊書使他想起了王桂英;他心裡有深的憂傷。「我愛我底父親,我愛我 往昔的愛人,我愛我底風雪中的蘇州底故園,我心裡知道這愛情是如何強烈……但 是人們說,歷史是殘酷無情的,」蔣少祖憂傷地想,放下手裡的書。「在這個深夜 裡,我底心靈在生活,但我唯求能夠從此心死——我不求名利不求權力,我對這個 世界已經厭倦!是啊,假如我還欠缺什麼,那就是心死,假如我已經看到了我底祖 先,假如我已經懂得了宇宙底永恆的靜穆和它底光華絢爛的繁衍,那麼,唯求在將 來能夠回到故鄉去,能夠回到故鄉去!為什麼要有永無休止的欲望和騷擾?……我, 一個懷疑論者,為什麼要假裝肯定一切?是的,我希望我底兒子能成為一個真正的 人!」 他坐在躺椅上去,從架子上隨手取出古本的陶淵明底詩集來,翻下去。 「暢快啊!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 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田園!……」 蔣少祖朗聲念詩——他記得,他多年未曾如此。飽和的大風,在深沉的黑夜裡 強力而緩慢地吹著,蔣少祖高聲念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