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路翎·財主底兒女們 第八章 將純祖,懷著興奮的、光明的心情,隨演劇隊向重慶出發。演劇隊沿途候船, 並工作,耽擱了一個月。在這一個月裡,武漢外圍的戰爭臨到了嚴重的階段。戰事 底失利使生活在實際的勞碌裡,希望回到故鄉去的那些人們憂苦起來,但對於生活 在熱情裡面的這些青年們,情形就完全相反;對於他們,每一個失敗都是關於這個 民族底堅定的一個的新的表示和關於將來的道路的一個強烈的啟示;每一個失敗都 激起他們底熱烈的、幸福的自我感激。他們覺得,舊的中國被打垮,被掃蕩了,他 們底新的中國便可以毫無障礙地向前飛躍。 蔣純祖,像一切青年一樣,不自覺地努力使目前的一切適合、並證明他底夢想: 而不能適合他底夢想的,他就完全感覺不到。他從未夢想過他會到四川來,並從未 夢想過會接觸到這些人。三峽底奇險的重山和江流使他幸福地覺得他將永遠地在這 個雄壯的大地上行走:他所注意到的,是他自己底激動的心情;他把這種激動在各 種樣式裡提到最高點,因此他絲毫都不能真地欣賞風景——如那些古代的詩人們所 欣賞的:大家以為古代的詩人們是如此欣賞的。在演劇隊裡,蔣純祖也一樣:他絲 毫都不能注意到實際的一切;他不能注意到別人對他的態度,他只希望別人對他好, 他把這希望當做真實;他從未思索過別人,他只注意自己底思想和激動;他只求在 他自己底內心裡找到一條雄壯的出路:這條路已經從人間底一切和自然界底一切得 到了強烈的暗示。 他只注意他底無限混亂的內心,他覺得他底內心無限的美麗。雖然他在集團裡 面生活,雖然他無限地崇奉充滿著這個集團的那些理論,他卻只要求他底內心—— 他絲毫都不感覺到這種分裂。這個集團,這一切理論,都是只為他,蔣純祖底內心 而存在;他把這種分裂在他底內心裡甜蜜地和諧了起來。在集團底紀律和他相衝突 的時候,他便毫無疑問地無視這個紀律;在遇到批評的時候,他覺得只是他底內心 才是最高的命令、最大的光榮、和最善的存在。因此他便很少去思索這些批評—— 或者竟至於感不到它們。 他最初畏懼這個集團,現在,熟悉了它,頒皁地知道了它底缺點,就以反叛為 榮。而這種反叛有時是盲目的、獸性的。在這個集團裡,每一個人都以新的思想和 理論為光榮;由於這種熱情,並由於戲劇工作底特殊的感情作用,人們是浪漫地生 活著;人們並不認識實際的一切。因此,這個集團底紀律,在某些方面,就不能夠 存在。這個集團裡是充滿了理論,但無確定的紀律。人們底缺點,特別是兩性關係 上的缺點,遭受著理論底嚴厲的打擊,而理論,由於理論者總是帶著某種感情底個 人的緣故,很少是確定的。比方在普通的集團裡——在一般的學校裡,紀律底規定 是,私出校門者記大過,但在這裡,隨便行動的個人所遭遇到的處罰就不是記大過, 而是最高的原則底無情的裁判:人們把一切行動都歸納到最高的原則裡去。因為這 個最高的原則需要包括這樣多的東西,它就不得不擴大自己,因而就不得不變得稀 薄。在學校或兵營裡,人們反抗記大過之類,因為人們是覺得自己是有理由的;但 面對這個稀薄而又堅定的原則,人們因為不可能覺得自己是有理由的緣故,便覺得 自己是有心靈,有個性的。在這裡,這些個性,是體會到無窮的惶惑和痛苦。它常 常屈服,但更常常地是起來反抗。在這個時代,這件事是嚴重的,以致於有些反抗 者迅速地毀滅了他們底所有的希望。 人們常常是不懂得原則的。更常常的是,原則被權威的個人所任意地應用,原 則被利用,這一個個性征服了另一個個性。年青的人們,亟於獲得。過於寶貴自己, 就不能寶貴這個地面上的苦難的人生。年青的人們,在熱烈的想像裡,和陰冷的, 不自知的妒嫉裡造出對最高的命令的無限的忠誠來,並且陶醉著,永不看見自己, 以致於毀滅了自己。 在演劇隊裡,集聚了熱情的青年男女們,有些是有著經歷的,有些是初來者。 在演劇隊裡,是統治著人們稱為浪漫的空氣的那種熱烈而興奮的,有些淩亂的空氣。 但因為這個演劇隊是在民族底最高的命令裡組織起來的緣故,最高的命令就對這種 空氣做著頑強的鬥爭。演劇隊底負責人,對演劇的外行,代表著這個最高的命令。 演劇隊裡面的人們,無窮地熱愛著這個最高的命令,同樣無窮地熱愛著他們底自由 的熱情的生活;像蔣純祖一樣,他們在內心把這兩件東西和諧了起來。這兩件東西 在這個集團裡常常是和諧的,因為大家相信,這是一個藝術的集團;但有時它們無 情地分裂了開來,造成了嚴重的風波。 常常是因為戀愛問題而造成這種嚴重的風波。在這個時代,熱情的男女們,確 信自己們已再無牽掛,確信自己們是生活在全新的生活裡,確信在戀愛裡有著莊嚴 而美麗的一切——幾乎是,確信這是一個熱情的戀愛底時代,他們很容易接近起來。 他們相愛,做了一切,除了他們底夢想以外什麼也感覺不到。這個時代是產生夢想 的時代,這個夢想將繼續到後來多年。 這些男女們,或這些夢想家們,經過三峽裡面的那些窮苦的縣城和村鎮,在每 個地方做宣傳工作;事實是,對於這些偏僻的地方,較之宣傳工作,他們底生活發 生了更大的作用。對於這些地方,他們是遠方的奇怪的戰爭底流亡者和代表人,並 且是富裕的顧客。這些偏僻的地方差不多完全是從這裡懂得他們底民族正在進行的 這個戰爭的。那些活報,那些街頭劇,那些「放下你的鞭子」,獲得了大的效果, 但這些男女們底誠懇而樂天的態度,富裕的金錢,和嚴肅而又隨便的生活獲得了更 大的效果。 這些小鎮是建築在懸崖上,或簡直是建築在兩棵可畏的巨樹底間隙裡的,它們 是非常的古舊,非常的貧窮。走在它們底滑膩的石板街上,在那些低矮的、黑色的 屋舍中間通過,遇到一個糞池或遇到一個豬圈,蔣純祖總有悲涼的,懷慕的心情。 那在絕壁下面奔騰著的狹窄的江流,遠處的霧障和霧障下面的奪目的閃光,那些在 險惡的山峰上面伸到雲霧裡面去的濃密的森林,和那些在可怖的波濤上搖盪的小木 船,使蔣純祖感到那些沉默的、蒼白的鄉民們底生活是如何的辛辣,如何的悲壯; 而他自己,離開了往昔的一切,向陌生的遠方漂流,開始了怎樣悲涼的生涯。 對於兩性間的關係,蔣純祖曾經有道學的思想;他用這種悲涼的生涯破壞了這 些思想。對於他、悲涼的生涯是壯闊的,自由而奔放的生活,童年的生活和專制的 學校生活使他對兩性關係有著曖昧的、痛苦的、陰冷的觀念,他常常覺得這種關係 是可恥的;但他又有美麗的夢想,這個夢想比什麼都模糊,又比什麼都強烈——他 現在完全地走進了他底夢意,他和那些痛苦的觀念頑強地鬥爭。他開始想到,人底 欲望是美麗而健全的,人底生活應該自由而奔放;在天地間,沒有力量能夠阻攔人 類,除非人類自身;那些痛苦的觀念,是一種終必無益的阻攔。他是混亂的;他一 面有悲涼的抱負,一面有健全的生活的理想,而在接觸到實際的時候,那些痛苦的 觀念便又復活;這種欲望底痛苦,不再有道學的偽裝,因此顯得更堅強。他底內心 活動能夠調和一切和無視一切,唯有這種痛苦無法調和,同時無法無視。 在劇隊裡,蔣純祖多半異常沉靜,但有時是活躍而喧囂。像一切素質強烈的人 一樣,蔣純祖底聲音異常大,動作異常重;感情猛烈,好勝心強。也像一些強烈的 人一樣,因為欲望底痛苦比別人強,蔣純祖是羞怯而混亂的。 蔣純祖曾經用道學的思想來滿足妒嫉並防禦欲望底痛苦,現在,在新的環境裡, 他再無防禦;他是爆發了出來。他不能夠覺察到別人對他的不滿。他是深深地感覺 到他身上的矛盾的,但他,年青的夢想家,不願意想到他們。他覺得,僅僅是悲涼 的生涯,以將來的痛苦懲罰現在的錯失,便可以解決一切。他想像他現在有錯失, 這種想像是甜蜜的慰藉;因此他不知道現在的錯失究竟在哪裡。 這是這個社會,這個時代所產生的個人主義者。劇隊裡面的人們,多半是這種 個人主義者。經驗較多,而失去了那種強烈的熱情的人們,就常常顯出投機的面貌 來。而那些缺乏心力,容納著一切種類的黑暗的意識而不自覺的青年們,亟于一勞 永逸地解脫自身底痛苦,亟於獲得位置,就體會出對最高的命令的無限的忠誠來, 抓注了這個時代底教條,以打擊別人為自身底純潔和忠貞底證明——人們本能地向 痛苦最少,或快樂最多的路上走去,人們不自覺投機以拯救自己;這些青年們,在 人生中,除了這種充滿忠誠的激情的投機以外,再無法拯救自己;另一些青年們, 在這個階段上,他們底心靈在投機上面戰慄,由於各種原因,以個人底傲岸的內心 拯救了自己。人們並不是很簡單地就走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但人們又願望自己是一 勞永逸地變成適合於新的理論的,新人類;人們相信自己已獲得了全新的生活,相 信自己是最善最美麗的,如果突然失望了,人們就會痛苦得瀕於瘋狂。年青的人們 不為自身底缺點而痛苦,因為他們善於想像,並且不願看見;對於他們,虛榮心底 痛苦高於一切。 在這個演劇隊底內部,有一個影響最大的帶著權威底神秘的色彩的小的集團存 在著。這個小集團底領袖顯然就是劇隊底負責人王穎;負責劇務和負責總務的兩個 人都屬這個集團,張正華顯然也屬這個集團。這個集團裡面的人們底一致的行 動,權威的態度和神秘的作風,喚起了普遍的豔羨與妒嫉。這個集團常常對某一個 人突然地採取一種態度:對這個人,他們原來是很淡漠的,但在某一天,他們以一 致的態度。包圍了這個人,說著類似的話,指摘著同樣的缺點,使這個人陷到極大 的惶恐裡去。有時候,劇隊召開會議,這個集團一致地提出、並贊成某一個議案, 並一致地打擊反對者。他們聚在一起嚴肅地談話,另外的人一走近,他們便沉默; 他們對工作抱著自信的,堅決的態度,他們極活躍,但又極沉默;顯得他們心裡有 著秘密的,神聖的東西,世界上沒有力量可以打擊他們。特別在遇到別人底戀愛的 時候,他們就鮮明地,壓抑不住地表現出這種東西,他們傲岸地,鎮定地走過去, 好像老軍官在新入伍的兵士們面前走過去。這種最高的滿足喚起了人們底豔羨和妒 嫉;人們希望加入到他們裡面去,假如不可能加入,人們就反抗。 蔣純祖迅速地戰勝了他底音樂上的競爭者,成了音樂工作底負責人。他對這有 很多感想。他覺得自己底音樂知識是很有限的,為什麼別的人們竟然比他更貧乏; 他發現很多人,特別是少女們,都能夠唱歌,但不求理解,毫無更多一點的音樂才 能。在戲劇上這也一樣。隊裡的對社會科學和文藝的學習空氣很濃厚,但對於音樂 都很淡漠;對於戲劇,則重複著關於演技的探討。在社會科學的學習上面,由於那 個權威的集團,蔣純祖懷著痛苦的情緒:他亟於學得更多、他亟於接近這個集團。 他想到,是由於這個集團底操縱的緣故,大家忽視了戲劇和音樂的實際的部門,像 一切人一樣,他覺得他所從事的東西是最重要的。於是他有了實際的理由,敢於在 心裡確定了對這個權威的集團的不滿。 其次,他發覺到,雖然他負責音樂工作,在隊裡,甚至在音樂工作上面,他卻 是毫不重要的人。只是屬那個小集團的人們才是重要的人,假如他們對蔣純祖淡 漠,那麼一切人都對他淡漠。於是蔣純祖變得陰沉。他不能確定這種壓迫是什麼, 他不能注意到別人對他的實際的態度,他不知道,除他底內心以外,還有什麼方法 可以應付這個環境,於是他顯得神秘。有時他極度的驕傲,有時他發怒,有時他故 意地喧囂:他覺得自己是有才能,有理想的。他在妒嫉的痛苦中盲目地反抗這個環 境,更多的時候是陰沉地逃避這個環境。 因為這種下意識的敵對的情緒,他就看到了一些人對這幾個權威者,特別是對 王穎所做的逢迎:他覺得這是可恥的。但另一面,他也想得到王穎身邊的那個位置。 所以,除了那些盲目的、不能征服的情緒以外,他不能批評他底環境。他暗暗地想 這個集團是故作神秘,陰謀操縱,但還不敢肯定這個思想,並把它公開地說出來。 直到他被捲進了一個嚴重的鬥爭的時候,他才突然地覺醒,明白了這一切,猛烈地 轟擊它們。 使別人對他更不滿的,是他底戀愛。他接近了高韻。在輪船上他單獨地教高韻 習歌,於是他們接近了起來。蔣純祖後來知道,高韻是胡塗的,放任的、總在可憐 自己的女子,具有這種女子底特殊的魅力。但在此刻,懷著混亂的熱情和夢想,蔣 純祖不能認識她;在愛情裡,人們努力地改造,並歪曲自己底對象,不能認識所愛 的人。高韻底那種特殊的魅力征服了蔣純祖。她是很活潑的。蔣純祖覺得她是軟弱 的;她眼裡好像總有軟弱的,哀憐的光輝,蔣純祖覺得有一種動人的力量在她底身 上顫動著,他希望親近這個力量。 她喜愛裝扮,她隨身帶著各樣的化裝品。伴著這些化裝品:她有著驕傲;一個 女子,在這裡,看到了華麗的、動人的將來。她對文藝有一點知識,她能夠寫東西; 她每天嚴肅地寫日記,蔣純祖不能知道,這種嚴肅、這種知識的渴求是出自人一種 動人的野心的;這種經營,是預示著一個放浪的未來的。在戲劇運動裡,在虛榮的 世界裡,產生了這種勇往直前的婦女。 蔣純祖注意到,她用嬌懶的、拖長的、戲劇的聲調說話,顯然在這種聲調裡她 得到一種美感。她沉思她底內心底矛盾和憂苦,這些憂苦的思想,是一個平常的女 子常有的,是對這個世界的現實的利害的一種審察,所以她不願意承認它們,一切 弄得很混亂的時候,她就覺得自己是特殊的可憐,於是一切就又澄清了。她是懂得 自己底能力和魅力的。在這些荒涼的山谷外面的那個浮華的世界裡,她將要顯露身 手;這個時代底那些熱情的原則和理論增加了她底驕傲,使她對將來的浮華世界抱 著更大的雄心。她永不以這些理論思索她底隱秘的憂苦,這些熱情的理論和她底實 際的憂苦是全然不相干的。一個動人的,準備過浮華的生活的女子有一種冷酷的沖 動,們蔣純祖卻覺得這種衝動,這些顫慄,是由於心靈底軟弱和善良。 她是活潑的,蔣純祖覺得她各處亂跑像鳥雀。她喜歡說理論,她喜歡把一切莊 嚴的事情和自身底生活聯結起來。她學習著,漸漸地她就相信,戲劇運動是無比偉 大的,她,高韻,在拯救中國。她說她認識很多的戲劇家和作家;於是她以女人的 專制態度批評或讚美他們。她在漢口演過一個四幕劇,她傾心地聽取別人底批評。 這一切領導她走向那個浮華的世界。 她喜愛蔣純祖,因為他誠實,漂亮,有才能,並且純潔。她底年齡並不大,但 她覺得她是多患難的,她覺得她需要純潔的心靈。這是這種動人的女子底特殊的癖 好。蔣純祖分明地感覺到她是不樸素的,但他,要求奔放的生活,覺得最迷人的東 西,便是最好的。他是戰慄著,相信愛情的夢想,迅速地對這個女子屈服了。 高韻在船頭上嘹亮地唱歌;高韻在船頂上,在灼熱的陽光下練習跳舞,並教蔣 純祖跳舞。她底浸著汗水的,微笑的臉;她底微笑的,妖冶的嘴唇;她底蓬鬆的垂 到腰部的髮辮——對於蔣純祖,再沒有更美麗的東西了。於是蔣純祖更相信他底自 由而奔放的生活,更不相信他底精神的和肉體的痛苦了。 蔣純祖在戀愛裡無視別人,因此別人不能饒恕他。張正華和他疏遠了,並對他 抱著敵對的態度。王穎和高韻曾經很接近,現在突然對她冷淡,並對蔣純祖抱著敵 對的態度。於是普遍地有了敵對的態度。但蔣純祖絲毫不在意這個;假如他注意到, 他便感到愉快,因為他知道,張正華和王穎都曾經接近過高韻,他相信他們是在妒 嫉他。 在一個團體裡,一對男女的特殊的接近,特別在這個接近的開始的時候,常常 要引起某種感情。大家不能漠視這種新的局面。在這個團體裡,戀愛是普遍地存在 著;大家對舊的局面已經認可,但對新的局面不能忍受。於是,特別因為高韻底活 潑美麗和蔣純祖底陰沉,高傲,大家覺得這個新的事件是全然惡劣的。於是大家立 刻就想到最高的原則。 有幾件事情同時發生著。在巴東的時候,有一對男女離開了分配給他們的工作, 到野外去玩到晚上才回來。有一個叫做胡林的隊員,屬那個小集團的,把不應該 拿給別人看的東西拿給愛人看了,並對這個小集團替他底愛人做某種工作上的請求。 其次,有些人故意地忽視了社會科學的學習,並表示他們要另外組織一個座談會。 這些事情,特別是最後一件事情底發生,主要的是因為那個權威的,小的集團 底存在。大家覺得,假如這個小的集團的確是對的,那麼它便應該公開地歡迎所有 的人;或者它就應該更秘密一點:因為權力底炫耀使大家不能忍受。像目前的情形, 除了造成投機逢迎和盲目的反抗,很難有別的;雖然它底存在提高了團體裡面的學 習的,競爭的空氣,但學習和競爭,常常是為了逢迎或反抗。 領導者王穎是在那個最高的原則裡訓練得較為枯燥,或善於克制自己的人。他 常常表現出一種灑脫的,親切的態度,但因為他身後的那個權威的緣故,逢迎者無 限地頌揚他,反抗者挑剔他是虛偽的。他底處境是很困難的。 他是這個社會,這個時代的青年,他有他底欲望,蠱惑,和痛苦。他所崇奉的 那個指導原則,是常常要引起他底自我惶惑的,但現實的權威使他戰勝了這種惶惑。 較之服從原則,實際上他甯是服從權威。權威者以為一切事情都逃不過自己底眼光 和力量,以為別人底錯失是難以饒恕的,因為他認為自己即便處在別人底那種地位 也決不會犯錯:他有勇壯的心情。人類常以別人底缺點為歡樂,常常是,別人底墮 落,就等於自己底升高:在敵對的空氣被各種原因造成以後,這種頑強的感情,就 成為王穎底行為底主要的動機了。同時,他底權威的態度,就更鮮明了。他曾經以 灑脫而親切的態度接近過高韻,他每次總以機智的話引得她大笑。在他心裡,是有 著愛情底幻想的;他夢見戀愛底詩情。他在他底日記裡記著一些關於他底,愛情的 隱秘的話;那些的話,是只有他自己才能夠懂得,特別是只有他自己才能懂得這一 點,對於他底心靈,是一種甜美的滿足。他是一個很貧乏的夢想家,這種人,在社 會上,是能夠由各種條件的緣故而完成一種事業的,但他們帶著那種貧乏的幻想走 路,這些幻想,不妨礙他們底事業和理論,這些幻想刺激,並安慰他們底心靈。心 靈貧乏的人,甘於這種分裂,他們幾乎不能看到他們底幻想底庸俗。他們幻想妻子 服從,並安慰自己,他們幻想一個革命的家庭,他們幻想舒適的,新的生活,他們 幻想最高的權威底甜蜜的激賞。他們把一切融洽了起來,並且安適地找到了理論根 據,因此他很少反抗這些幻想,他們慣於小小地賣弄權威,他們愉快地屈服於他們 底生活裡面的現實的利害。假若權威離開,他們便會回到家庭裡去做起主人來;但 權威很少離開他們,因為他們是克己的幻想家,又是現實的人,能夠不被幻想妨礙 地去盡他們底職務。他們說,生活會訓練他們,事實是,生活逐漸地洗除掉了他們 底年青的情熱——在這種情熱裡,他們能夠做最大的犧牲。生活逐漸地把他們底幻 想訓練得更平庸,並把他們訓練得更圓熟和更刻板。生活替他們規定了幾種快樂和 痛苦,他們便不再尋求,或看到別的。 他們有時親切而灑脫,有時嚴厲而冷淡,但這一切底目的,都是為了教誨別人。 他們常常只說教誨的話,在別的方面,他們就閃灼不定。王穎相信自己是在教誨高 韻,但女人底敏銳的心,看到了另一面;高韻準備接受,假如他把他底權威也放在 她底腳下的話。高韻渴慕英雄,但必需這英雄是有小孩般的弱點,為她所能征服的, 而在目前的生活裡,王穎不能為滿足一個女人底奇想而表顯這種小孩般的弱點,他, 王穎,如他自己所描寫的,在生活裡閃電般地通過,只是純粹的英雄。革命底原理 提高了他,他是嚴刻而驕傲。於是高韻批評他,說他是虛偽的。 高韻接近蔣純祖,因為覺得蔣純祖是不虛偽的。她偶然地教蔣純祖跳舞,很使 蔣純祖苦惱,蔣純祖相信跳舞等等,是高尚而健康的東西,但他總不能克服他底羞 恥的,苦悶的情緒。他覺得自己在高韻身邊已經完全陶醉,但實際上並不如此:他 有羞恥和苦悶,他沒有肯定的,光明的思想。於是在這一段時間內,他用全部的力 量來克服這種羞恥和苦悶,一個月以後,他覺得自己是成功了。而事實是,向這一 條路走下去,他已經接近了淪落。 演劇隊經常有檢討會,在這些檢討會裡,蔣純祖沉默著;他是在學習著。他很 快地便學會了批評別人,但在戀愛心情裡,他對一切都沉默了,對這些檢討會,他 心裡有窒息的痛苦,但保持著特殊的冷靜。到萬縣的時候,演劇隊召開了一個總檢 討會,提出了每一個人底個性底缺點和工作底錯誤。到達萬縣的前三天,蔣純祖發 覺到他底環境有了變化:那個小的集團積極地包圍了他。首先是張正華和他做了一 次談話。這個談話好像是很偶然的。張正華以友愛的,關切的,然而矜持的態度詢 問了他對工作的感想,然後批評他太憂鬱太幻想。蔣純祖覺得這個批評是友誼的, 異常感激地接受了。張正華底批評使他內心有興奮,他覺得他確實是充滿了憂鬱的 幻想,而且性格軟弱。他覺得很慚愧,他覺得他辜負了別人底友愛。但接著胡林和 他談話,他厭惡胡林,而這個虛矯的談話使他厭惡得戰慄;最後,在第二天早上上 船以前,王穎和他做了一次談話。這個談話是在各種嚴重的印象裡進行的,於是蔣 純祖明白了他底處境。但他依然感激張正華,感激他底真誠和友誼。他肯定,並誇 張這種友誼,為了減輕自己底可怕的頹唐。 王穎在他們演劇的那個廟宇底陰暗的左廂裡單獨地和蔣純祖談話。這個談話沒 有讓任何人知道:王穎輕輕地拍蔣純祖底肩膀,迅速地走進廟宇底左廂,於是蔣純 祖跟了進去。王穎在小木凳上坐了下來,請蔣純祖坐在道具箱上。王穎迅速地開始 說話,雖然他在笑著,他底每一句話都帶著肯定的,全知的,權威的印象。 他問蔣純祖對工作有什麼感想,蔣純祖懷疑著,回答說沒有什麼感想。於是王 穎說,隊裡很多人都是小資產階級底個人主義者,他覺得很不愉快。蔣純祖看著他。 「那麼,在生活上,蔣同志感覺到有什麼苦悶?」王穎問,愉快地笑著。 「沒有什麼苦悶。」蔣純祖含糊地說,看著他。 「蔣同志個人方面,在音樂方面,有點收穫嗎?」「弄得很糟!」蔣純祖說, 惱怒地皺眉。 「啊!啊!」王穎說,愉快地笑,看著蔣純祖;「我們希望在這個團體裡大家 能夠共同學習,困難的地方,大家討論。我覺得蔣同志有一個缺點,像一切小布爾 喬亞一樣,容易幻想;而幻想是離開了現實的。」他迅速地說,偏頭,熱烈的笑著; 這笑容裡有著敵意的東西,同時有某種諂媚:他希望蔣純祖贊成這個。 蔣純祖遲鈍地看著他,不回答。蔣純祖臉紅,突然地站了起來,大步走了出去。 蔣純祖,在隨後的幾天裡,不能從他底仇恨的情緒解脫,但陰暗而冷靜地分析了別 人和自己。在這種分析裡,蔣純祖很有理由相信自己是破滅了,同時很有理由相信, 這個破滅,是悲壯而光榮的。 到達萬縣的當天下午,萬縣底幾個救亡團體為他們佈置了一個熱鬧的茶話會。 這個茶話會,這種團體的光榮的享受使蔣純祖重新興奮了起來。他底獨唱得到了最 大的喝采,使他感到愉快。他艱辛地抑制了自己;他什麼也沒有想到。黃昏的時候 他們回到住所去:他們住在一個放了暑假的中學裡面。中學在山坡上,有狹窄的坡 路從夏季濃密的叢林裡通到江邊。他們回來的時候天氣無比的酷熱,各處有苦悶的 蟬聲:通過叢林底濃密的枝葉他們看到閃著火焰似的波光的江流。他們走到坡頂的 時候,遇到了涼爽的,飽和的大風,叢林底枝葉波動起來,塵埃在學校底空曠的操 場上飛騰著。遠處的山峰上面騰起了莊嚴的烏雲。烏雲升高,風勢更強、更急,四 圍的叢林發出了更大,更愉快的喊聲。於是,在年青的人們裡面,歌聲起來;蔣純 祖唱得比別人更優美,更嘹亮。他底聲音立刻使雜亂的歌聲各個地找到了自己底位 置,轉成了歡樂的大合唱。 他們,這些年青的男女們,站在叢林中間的坡頂上,在風暴中開始了他們底大 合唱,開始了他們底最歡樂,最幸福的瞬間。那些年青的男子們,他們底衣領敞開 著,他們莊嚴地凝視迫近來的暴雷雨;那些年青的女子們則密密地擠在一起,她們 在這種時候總是密密地擠在一起,以集中的力量表現了她們底美麗,她們底歡樂的 青春和無限的熱愛。她們底動人的髮辮和發結,以及她們底鮮麗的衣角活潑地飄動 著,發出柔和的,飽滿的聲音來。他們,這些青年們,在最激動的那個瞬間站住了, 就不再移動,他們是站在最幸福的位置上;最主要的是,他們自己感覺到這一切。 那種和諧的,豐富的顏色,那些挺秀的,有力的姿勢,少女們底那種相依為命的莊 嚴的熱愛,那種激昂的,嘹亮的,一致的歌聲,和天地間的那種莊嚴的、灰沉的、 帶著神秘的閃光的強勁、飽和、而幸福的壓力,造成了青春底最高的激動。 強力的雨點,開始急迫地擊響叢林。在這種急迫的聲音後面,跟隨著深沉的吼 聲。巨雷在峽谷上空爆炸。於是青年們在接連的閃電中通過草場向樓房奔跑;歌聲 散開,在雷雨底灰沉的壓力之間,單獨地升起來的嘹亮的歌聲顯得更美麗。隨即, 樓房底正面的窗戶被打開了,在濃密的雷雨中歌聲興奮地透出來。 歌聲消隱了。從黃昏到深夜,雷雨猛烈地進行著。 淋濕了的、興奮的青年們奔進樓房。接著他們開始了他們底嚴肅的會議。 在一間寬敞的課室裡,他們點了蠟燭,坐了下來。他們心裡依然有激動,他們 覺得一切都美麗而和諧。他們不能確知,這種和諧是什麼時候破裂的,這種激動, 是什麼時候變化了的:有一個莊嚴的,威脅的力量迅速地透露了出來。 王穎嚴肅地站了起來,簡短地說明了這個會底動機,和今天的檢討的主要的對 象。王穎自己並不能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種莊嚴的力量顯露了出來:他底簡 短的、冷靜的話代表了這個力量,並表徵了它底強大。王穎站著,霎著眼睛沉思地 看著面前的燭光。大家沉默著看著他。「有幾件事情必須糾正:我們要打擊隊裡的 個人主義底因素。」王穎說,坐了下去,開始察看面前的記事簿。大家緊張地看著 這本記事簿。 「我提議先開始自我批判!」胡林站了起來,向前傾身,肯定地,豪壯地說。 這是一個缺乏心力,容納著一切種類的黑暗的思想,在權威底庇護下體會著自我底 無限的忠誠,因此對這些黑暗的思想毫不自覺的青年。這種青年有時有著某種特殊 的善良。他,胡林,已經寫好了他底大綱,積極地準備著這個鬥爭。他直接地是為 了愛情的勝利。說著這句話的時候,他向前傾身,向他所追求的那個女子那邊不自 覺地看了一眼。大家注意著他,他得到了無上的幸福。 劇務底負責人陰沉地站了起來,說他認為戲劇的工作沒有大的進步。他低聲說, 對於創造性的缺乏,他應該負責,他覺得羞恥。他顯然希望說得更多,但因為現在 還是開始,他克制了自己。他說,在和民眾的接近方面,有了顯著的進步,這是應 該滿意的;他坐了下去。 有了短時間的沉默。 王穎站起來,說某某兩位同志,在巴東的時候以個人主義的作風離開了工作, 以致於妨礙了一個戲底演出,應該受到批判。被批判的青年站了起來,說他承認這 個錯誤,已經批判了自己,認為以後不會再重複。他顯然很痛苦;他底愛人沒有站 起來。 王穎提到胡林底錯誤:他有個人主義的缺點。胡林,正在等待這個,豪爽地, 愉快地批判了他自己。他希望開始他底演說,但張正華拉他底衣裳,使他坐了下去。 張正華站起來,說他因為粗心而弄丟了一件演戲的衣裳,應該接受批判,他說得謹 慎而謙遜,顯然他意識到,在普遍的嚴重和苦惱裡,他底這個自我批判是愉快的: 他努力不使別人看到這個愉快。接著有另外兩個人說了話。大家沉默了,大家顯著 地注意著蔣純祖和高韻。 蔣純祖覺得,這一切批判,一切發言,都是預定好了的,做出來的,為了把他 留在最後。他頭腦裡有雜亂的思想;有時他注意著屋外的暴風雨,忘記了目前的這 一切。他覺得他很頹唐,他不知應該怎樣,高韻站了起來,他緊張地看著高韻。 高韻善於表現自己,激動地站了起來;而一感覺到射在她身上的目光,像一切 美麗的婦女一樣,她就獲得了自信。她站了起來,不知道要說什麼;但現在她知道 了她要說什麼。她柔媚地笑了一笑,以生動的目光環顧。 「我感覺得到我身上的小布爾喬亞的感情上的缺點,」她以拖長的、嘹亮的、 戲劇的聲音說,「它常常苦惱我,總是苦惱我!在這個時候,我就想到我底母親, 她死去了十年。 」 她以嬌柔的,顫抖的聲音說。她停住,用手帕輕輕地拭嘴角, 「在這十年內,我成長了,走入了這個時代,我不知道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欺; 中國底婦女,從來沒有得到過解放。但是現在我已經得到了真理!」她特別甜蜜地 說,「假如我再不批判我底弱點,我就辜負了這個真理,……但是,一個女子底痛 苦,我想大家是應該瞭解的!」她動情地注視大家很久,然後含著光輝的微笑坐了 下去。 蔣純祖,在愛情中盲目著,創造了這個女子底高貴的,純潔的心靈,為它而痛 苦。他忘記了自己底處境,被高韻感動,覺得她底話是異常的,智慧的。他想,他 從未聽見一個女子說出這種話來。 「我們不能滿意,高韻同志寬恕了自己!」王穎說。 「是的,高韻同志寬恕了自己,雖然她是值得原諒的……」胡林做手勢,興奮 地說,但蔣純祖站了起來,使他沉默了。 蔣純祖,激起了愛情,得到了仇敵、雄壯地憎惡這個仇敵,從頹唐和陰鬱裡覺 醒了。激情的、野蠻的力量來到他身上,在內心底這種興奮的光輝下,他覺得他對 目前的這一切突然地有了徹底的瞭解:他覺得他瞭解自己底誠實和高貴,並瞭解他 底敵人們底卑劣。對於他底敵人們底那個小集團底權力,他好久蒙瞳地豔羨,並嫉 視著,現在,在激情底暴風雨般的氣勢裡,他覺得唯有自己底心靈,是最高的存在。 在激情中,他覺得他心裡有溫柔的智慧在顫慄著。他站起來,迅速地得到了一句話 ——一個極其光明的觀念;他準備說話,他底嘴唇戰慄著。 「希望蔣純祖同志遵照發言底次序!」王穎嚴厲地說。「本來就沒有發言底次 序……」蔣純祖以微弱的聲音說,憤怒地笑著。 「請你坐下!」 「發言次序!」胡林大聲的。 這個小的集團,因為某種緣故,對蔣純祖佈置了一個殘酷的打擊;據他們底觀 察,並由於他們底兇猛的自信,他們認為蔣純祖是一個軟弱的,幻想的人物,一定 經不起這種打擊。他們確信這個打擊將是今天晚上的最愉快的一幕。大家都這樣覺 得,所以他們儘先地,迅速地,因為各種興奮的緣故有些混亂地結束了他們底序幕。 所以,在張正華批判自己丟掉了一件衣服的時候,張正華心裡有壓抑不住的愉快: 較之各種嚴重的痛苦,已經獲得了諒解的他底錯失是一件光榮的事。他,張正華, 信仰這個時代底這種莊嚴的命令,確信各人底弱點真是如他們所批判的那樣。但在 發言的時候,他覺得他底愉快是可羞的。在某種程度上,他底批判變成了喜劇,而 他底愉快是一種奴才的品行;缺乏心力的張正華不能明白地意識到這個;沒有另一 個張正華在冷靜地觀察他自己,他是非常完整的,所以他常常是善良的。 在會場底短促的沉默裡,他想再站起來說話。他感覺不到,因他所愉快地丟失 的那件衣服,蔣純祖已經把他往昔的密友,看成了最大的敵人。王穎說話了,使他 丟失了機會。王穎努力使這一幕依照次序進行,他們要痛快地擊碎蔣純祖。蔣純祖 底起立刺激了這個興味。在這個瞬間,先下手是必要的。於是,這個時代底那種青 春的,莊嚴的力量,就在這個課室裡猛烈地激蕩起來:它最後把一切都暴露了。雷 雨在窗外進行著。 常常是這樣的:在理論的分析之後,跟隨著煽動。在理智的公式裡面變得枯燥, 而內心又有著激情底風險的年青人,他們底理論,常常是最有力的。他們看不見這 種激情底風險,於是這種風險暫時之間與他們有利。他們迅速地把自己提得和那些 理智的公式並肩了。 在發言次序底要求下,王穎開始發言,蔣純祖含著痛苦的冷笑坐了下來。他偶 然地注意到,從他底右邊,射過來一對女性底憐憫的目光。他底眼睛潮濕了。他感 激這位女同志。他轉過頭去,凝視窗外的猛烈的雷雨。 「首先要說的,是蔣純祖同志,在工作和生活裡面,表現了小資產階級個人主 義的根深蒂固的毒素,並且把這種毒素散佈到各方面來!」王穎嚴肅地、猛烈地大 聲說。他看了桌上的簿子一眼——雖然什麼也沒有看見。顯然,對於這些話,他是 極其熟稔的——他差不多不再感到它們底意義了,「這種小布爾喬亞是在於他們有 小小的一點才能,充滿幻想,不能過新的集團生活。這種個人主義是從舊社會底最 黑暗的地方來的,由此可見,在革命陣營裡,他們是破壞者。這種個人主義是被黑 暗驕縱慣了的,由此可見,他們底任務是散佈毒素!蔣純祖同志驕傲著自己底一點 點才能,甘心對理論的領導無知!蔣純祖同志是個人主義底典型,我們要當作典型 來批判!社會發展底法則和革命底進展,每一次總證明了這種真理!」王穎說,抬 起他底細瘦的手臂來。在這裡,他就不在意到自己底那些幻夢了;這差不多是每一 個人都如此的。在這裡,不是理智,而是人類底相互間的仇惡起著領導作用;而這 種無限地,野蠻地擴張著的仇惡,是從這個黑暗的社會裡面來的。「蔣純祖同志以 戀愛妨礙工作!而對於戀愛,又缺乏嚴肅的態度!」王穎以尖細的聲音說,看著蔣 純祖。他確信在他底這個猛烈的力量之下,蔣純祖是倒下去了。好像人們以大力推 倒了堵壁一樣,他心裡有大的快感。「是的,這樣,看他怎樣表演吧,看他哭吧!」 王穎想。 蔣純祖含著憤怒的冷笑站了起來,看王穎:在這個注視裡有快樂。 「請王穎同志舉一個例:怎樣妨礙了工作?」他低聲說;他底聲音打抖。 王穎沉默了一下,顯然有點困窘。他拿起記事簿來看了一下。 「比方,在夔府的時候,你和高韻同志逃避了座談會,而到山上去唱歌。」他 說,「其實是無需舉例的!」他加上說,因為提到高韻,他突然有些羞惱。 「是的!」蔣純祖說,有了困窘;心裡有頹唐。「大家看著我。把一切暴露出 來:我應該怎樣?」他想。「我贊成王穎同志底話!其實這是不必舉例的!」胡林 起立,慷慨地大聲說。 「難道怕羞嗎?」蔣純祖突然大聲說,「卑劣的東西,你不配是我底敵人!」 他大聲說,他重新有猛烈的力量。他短促地聽到外面的雷雨底喧嘩。 「同志們,我們從漢口出發,已經差不多一個月了!我們自問良心,我們做了 些什麼工作?」胡林慷慨激昂地說,舉起拳頭來。隨即他彎了腰,湊著燭光看他底 大綱;他旁邊的同志向這個大綱伸頭,他迅速地按住了紙張。「同志,我們想想自 己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我們想想我們負著什麼使命,而這又是怎樣的時代!我們家 破人亡,我們淒涼地從敵人底刺刀下面流浪,我們底城市遭受著轟炸,我們底同胞 血肉橫飛!」他停住,喘氣。「我們底工作受過了多少的打擊,我們犧牲了多少同 志,而我們,我們青年。」他張開手臂,偏頭,他底聲音顫抖了,「我們自問自己 是不是忠心,是不是嚴肅,是不是辜負了我們底工作,我們底工作,但是啊,多— —麼——不——幸!在今天居然有人醉生夢死地幻想,醉生夢死地——戀愛!」他 突然啼哭了。「親愛的同——志——們,多麼——傷心,多麼——難受啊!」他激 動地哭著叫,「同志們,外面是暴風雨,在暴風雨裡做一個勇敢的海燕啊!」 他,表現出非常的難受,蒙住臉。蔣純祖面孔死白。場內有騷動的空氣:很多 女同志流淚了,有的且小聲地哭了出來。她們是深刻地被擊中了,因為她們,在這 個苦難的,悲涼的時代,有著戀愛底幻夢,而即使在這個幻夢裡,也充滿著悲涼。 她們覺得,在人間,沒有人理解她們,她們是異常的孤獨。她們中間的有幾個嚴肅 地看著窗外的暴風雨。「多麼卑劣的東西!」蔣純祖戰慄地想。 「不要把女同志底眼淚變成你們底卑劣的工具,你底眼淚應該流到糞坑裡去!」 蔣純祖輕蔑地說,停住感到大家在看著他。「你們這些會客室裡面的革命家,你們 這些籠子裡面的海燕!——我在這裡,說明:假如你們容許我,一個小布爾喬亞, 在這裡說幾句話的話,請你們遵重發言次序!」他猛烈地大聲說。「我誠然是從黑 暗的社會裡面來,不像你們是從革命底天堂裡面來!我誠然是小布爾喬亞,不像你 們是普羅列塔利亞!我誠然是個人主義者,不象你們那樣賣弄你們底小團體——你 們這些革命家底會客室,你們這些海燕底囚籠!我誠然是充滿了幻想,但是同志們, 對於人類自己,對於莊嚴的藝術工作,對於你們所說的那個暴風雨,你們敢不敢有 幻想?只有最卑劣的幻想害怕讓別人知道,更害怕讓自己知道,你們害怕打碎你們 底囚籠!胡林先生,你不配是我底敵人,你無知無識,除了投機取巧再無出路!你 們說自我批判,而你們底批判就是拿別人底缺點養肥自己!我記得,在漢口的時候, 有一位同志是我底最好的朋友,我深深地敬愛他——在這裡我不願意說出他底姓名 來——但是後來當我發現,他所以接近我,只是為了找批判材料的時候,我就異常 痛心,異常憤怒!他是善良的人,他是中了毒!你們其實不必找材料,因為你們已 經預定好了一切,你們是最無恥的宿命論者!你們向上爬,你們為了革命的功名富 貴,你們充滿虛榮心和一切卑劣的動機——我必須指出,王穎同志曾經特殊地接近 過高韻同志——不知他是不是敢於承認他底所謂戀愛!」「蔣純祖同志是革命中間 的最可恨的機會主義者,是偶然的同路人!」胡林憤怒地叫。他所激動起來的那個 非凡的效果,是被蔣純祖底雄辯不覺地打消了。現在,他希望依照預定的程序把問 題推到更嚴重的階段上去。 「發言次序!」蔣純祖冷笑著說,異常快意地看著他。蔣純祖意識到,他底強 大的仇恨情緒造成了肉體上面的鋒利的快感;他好像勝任他推倒了一扇牆壁,在一 切東西裡面,再沒有比這牆壁倒下時所發的聲音更能使他快樂的了。蔣純祖從未作 過這樣的雄辯:直到現在,他才相信自己比一切人更會說話。沉默的,怕羞的蔣純 祖,在仇恨的激情裡面,成了優美的雄辯家;他轉移了會場底空氣,獲得了同情了。 接著他開始攻擊王穎。 「我很尊敬王穎同志,我有權希望王穎同志也尊敬我!」他說,笑著。他底身 體簡直沒有動作,但顯得是無比自由的,這造成了最雄辯的印象。「領導一個團體, 是艱難的,王穎同志有才能!」他說:「但並不是不能領導團體,或沒有領導團體 的人,就是小布爾喬亞,大概從來沒有這樣的定義的。」他底聲音因自信而和平, 他聽到了左邊有悄悄的笑聲,「應該把同志當作同志,——但我是不把胡林先生當 作同志的,因為我並沒有投機取巧或痛哭流涕的同志——應該公開出來,否則就秘 密進去。領導我們好了,但不必以權力出風頭,故做神秘;偷東西給愛人看,並不 就是革命。同志們,王穎同志曾經問我:『你感到生活苦嗎?』同志們,你們怎樣 回答了他?顯然應該回答:『我是小布爾喬亞,我苦悶啊!』而王穎同志則生活在 天堂裡,毫無苦悶!同志們都知道,革命運動是從人民大眾底苦悶爆發出來的!最 高的藝術,是從心靈底苦悶產生的,但王穎同志沒有苦悶,他什麼也沒有!『歷史 底法則和革命底發展每一次都證明了這真理!』證明了什麼呢?證明了王穎同志底 會客室鞏固!王穎同志批判我疏忽了工作,我接受,但王穎同志從來不關心戲劇和 音樂的工作,他除了權力,除了得意洋洋地打擊別人以外什麼也不關心!還有,」 蔣純祖興奮地說,「王穎同志說接近民眾,怎樣接近呢?那是包公私訪的把戲,那 是乾隆皇帝下江南的味道,王穎同志問民眾,第一句是『老鄉,好嗎?』第二句是 『生活有痛苦嗎?』第三句就是理論家底結論了:『應該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同 志們,我承認我不懂得社會,我沒有經驗,我從前在上海的時候也如此,但在接近 戰爭的地方,這樣問還有點效的!——我是從一次血的教訓裡看到了王穎同志所謂 人民大眾!最後,我要說,」他說;「壓迫了別人底心,什麼批判也不行的!我們 都是痛苦的人,我們都是活人,我們都有苦悶:愛情底苦悶,事業底苦悶,離開了 過去的一切,使我們底父母更悲慘的苦悶,人與人之間的仇視和不理解的苦悶!再 最後,我要說,暴風雨中的痛哭流涕的海燕胡林先生不是我底同志,也不配是我底 敵人!」 他坐了下來。他記得,他並未想過這些話。現在他說出來了,於是他第一次把 他的處境痛快地弄明白了。這是常有的情形:人們蒙瞳著,苦悶著,不能對他們底 環境說一句話,並且不能有明確的思想,但由於內部的力量,他們沖出來,說出來 了;於是他們自己愉快地感到驚異。 於是他,蔣純祖,躊躇滿志了。在這一篇雄辯的演說裡,他提高自己到一個光 明的頂點;在交誼底假面下,他擂下憎惡的冰雹去;在狡詐的真誠裡,他心裡有溫 柔。他是光榮的勝利者了。但沒有多久,他心裡便出現了可怖的痛苦。 因為同情已經轉移到蔣純祖身上去,王穎痛苦,並且憤怒:他仇惡一切人,他 顫慄著。他不能構成任何觀念,不能即刻就說話。胡林看著他。胡林預備說話,一 個女同志站了起來。 這位女同志是溫婉,和平,而嚴肅。她同情鬥爭底雙方,她覺得他們都不應該 說得這樣偏激;她,在女性的優美的感覺上,覺得大家都是朋友和同志;她覺得掀 起了這麼大的仇惡,暴露了這麼多的痛苦——把人間底最深切的情操如此輕率地暴 露了出來,是可怕的事。她充滿了正義感,站了起來。「我不會說話。」她說,帶 著一種嚴肅而柔弱的表現,「我希望大家不要把問題看得這樣嚴重……我覺得大家 應該互相理解,團結起來。」她說,猶豫了一下,她坐了下去。張正華接著站了起 來。 蔣純祖,覺得再沒有什麼可辯駁的了,不注意張正華,但嚴肅地看著這位女同 志。 張正華希望補救,被事情底發展刺激起一種嚴肅的感動來,希望在某種程度上 做一種和解。但目前的這種形勢,使他在說話開始以後仍然傾向于王穎。而因為原 來的那種嚴肅的感動的緣故,他覺得他是公正的。他開始覺得這些爭論都是不重要 的,他努力說明它們是不重要的,認為這樣便可以打消了蔣純祖,而得到勝利的和 解。事情嚴重了起來,那個莊嚴的力量底衝擊,那種心靈底激蕩,超出了他,張正 華底興味底範圍;他不再覺得這些爭論有什麼意義,所以他心裡有嚴肅的感動。他 是和平的人:這個時代的生活,就是這樣地磨練了他的。 他絲毫未注意那位女同志底話,使那位女同志底自尊心受到嚴重的苦惱。 「我覺得蔣純祖同志底話也有理由的:一件事情,總有理由的。」他說,帶著 他所慣有的那種遲鈍的,粗蠢的嚴肅態度。顯然他覺得他說出了真理。「但是我們 應該注意到我們要服從什麼……不錯,我們都是小布爾喬亞,但是這裡有前進與落 後之分,演說底本領,不能辯護的。不錯,王穎同志也有缺點,一個人總有缺點, 但客觀上王穎同志是對的……那麼,我希望在這裡告一個段落!」他說,坐了下去。 他非常穩重地坐了下去,以男性的,自信的,明亮的眼光看大家,好像那些對自己 底發言,或者僅僅是發音感到滿足的不會說話的農人一般。 王穎對他感到不滿,甚至仇恨。 「我要請蔣純祖同志指出來,究竟怎樣才是接近民眾!」王穎以憤怒的聲音說, 提出了最使他痛心,而又最能夠辯護的一點。「接近總比不接近的好!孫中山先生 革命了四十年,才懂得喚起民眾,由此可見,蔣純祖同志在這裡表現了取消主義的, 極其反動的傾向!蔣純祖同志侮蔑革命,不管他主觀意志上如何,客觀上他必然要 反革命! 」 他說。蔣純祖已經有了那種朦朧的,鋒利的痛苦,這句話使他顫慄。 「我們底革命要堅強起來。我們要清算這些內部底敵人,這些渣滓!我們現在,憑 著窗外的暴風雨作證,要開始徹底地清算!」他兇猛地說,看著蔣純祖。 蔣純祖冷笑著看著他。那種痛苦突然發生,在看著那位女同志的時候,好像得 到了一種啟示,這種痛苦更強。他迷暈,不再感到別人底攻擊,不再感到場內的緊 張的空氣。在這種迷暈裡面;王穎底那句話使他顫慄。不是由於王穎底攻擊——這 對他現在已毫不重要了——而是由於這句話,這句話如猛烈閃光,使他顫慄:這是 他底青春裡的最深刻的顫慄。 他看見別人站起來,又坐下去了:他簡直沒有聽清楚他們在說什麼。他知道他 們在說什麼。 「我向主席提議,」胡林大聲說,捧著他底紙張,「已經明顯地發生的事實是, 有幾位同志要從內部分裂我們底團體:他們要另外組織座談會,這是機會主義底陰 謀!而蔣純祖同志,是這個陰謀底領導者……我仍舊稱你為同志!」他向蔣純祖大 聲說。 在那些女同志裡面,發生了普遍的不安。她們有兩個原來在看書,有兩個則在 分花生米吃——她們只注意她們底花生米:在這種激烈的場所裡,她們只注意她們 底溫柔的,小小的娛樂——現在她們抬起頭來了。她們之中,沒有一個人能懂得胡 林所宣佈的這種陰謀。 有些聽慣了這一切,認為這一切和自己不相干,而在看書的男同志,抬起頭來 了。 「我們要清算陰謀!」胡林大聲叫。 有一個瘦小的、戴眼鏡的青年站了起來。他有激怒的表情:他因激怒而不能順 利地表達自己底意見。 「這叫做……迫害!迫害!你是偽善!……」他說,看著胡林,「我承認我有 意思……改組……座談會,但有什麼妨礙?為什麼是蔣純祖同志?為什麼迫害?」 他猛烈地說,晃動著。「我承認這是我們底意見!」另一位青年站了起來,援助他, 「恰如蔣純祖同志所說,你們是妄自尊大,壓迫了大家!是你們才陰謀操縱!你們 從來不聽別人底意見!你們神秘,神秘得很快樂!」 接著有另外的兩個人站起來攻擊王穎:攻擊混亂而猛烈地進行著。 「所謂取消主義是,把革命底枝葉斬除掉,使一切生機死滅掉!」第二個青年 突破了一切聲音,大聲說:「而所謂機會主義是專門向上級討好!你們不能向同志 們學習,你們是革命底貴族主義! 接著第一個青年開始攻擊;第三個搶著說話,秩序又很亂了。 「會場秩序!」劇務底負責人大聲叫:「我們必須消除個人主義底傾向,打擊 分裂。」 「我要不要援助他們?」蔣純祖想。 「什麼叫做個人主義?什麼叫做分裂?什麼叫做陰謀?」他站了起來,憤怒地 說。他底痛苦消失了。他在強烈的虛榮心裡面站了起來,愉快地、但有些惋惜地丟 棄了他底痛苦。「王穎同志說:可不管你主觀意志如何,客觀上你是反革命!說得 多麼漂亮,多麼輕巧呀!王穎同志父親不是工人,母親不是農人,王穎同志不配接 受我底恭維,他不是什麼普羅列塔利亞;那麼,不管王穎同志主觀上如何,客觀上 王穎同志反革命!王穎同志,你底這頂帽子,你戴得很舒服吧!」特別在不明確的 痛苦之後,蔣純祖拿出他在學生時代慣用的無賴的,毒辣的態度了。在世界上,再 沒有比那些朦朧地痛苦著的十五六歲的男學生們更會無賴,更能毒辣的了。「那麼 好極了,這頂帽子就把王穎同志從頭到腳地蓋起來了!現在只有一個法子,就是請 王穎同志告訴我們,他底父親是工人,而他底母親是農人,工農大眾底兒子,真是 祖上積德呀!」他笑了起來。因為普遍的嚴肅的緣故,沒有附和的笑聲:大家覺得 蔣純祖太狠惡了。於是蔣純祖重新有痛苦。 「我抗議蔣純祖同志對我個人的謾駡!」王穎憤怒地叫。「你證明呀!」在惡 劣的激情和痛苦中,蔣純祖無賴地叫。他坐了下來,迷暈地笑著。 「為了維護王穎同志底革命的人格,我們要懲罰蔣純祖同志!」胡林慷慨激昂 地說:「現在事情極明白,蔣純祖同志是反動派底領袖!我提議開除蔣純祖同志! 為了給反動派作榜樣起見,開除蔣純祖同志!」 他停止。大家緊張地沉默著。 「果真革命判決了我,一個個人主義者嗎?」蔣純祖痛苦而恐懼地戰慄著,想。 「這是預定的陰謀,為了蔣純祖同志底戀愛!我提議開除胡林同志!」那第二 個青年站了起來,說,「胡林同志在工作上毫無成績,根本就不學習,這是大家都 知道的!胡林同志投機取巧,同時追求兩位女同志,他曾經告訴別人說,他包准兩 位都弄到手,這有多麼無恥!女同志們都在座,剛才還為胡林同志欺騙!胡林同志 底眼淚是世界是最下賤的東西!而王穎同志居然袒護他,而蔣純祖同志,幫助了我 們底學習……」他流淚,繼續說:「革命裡面也要有正義……」「我不能忍受侮辱!」 胡林叫。 蔣純祖,得到了無上的援助,心裡有甜美的友愛感情,露出輕蔑的表情站了起 來。大家又看著他。 「我向同志們提出辭職!……」他說:「就是說,胡林同——志是對的,請開 除我!」 「假如這樣,請也開除我!」第二個青年說。 「還有我。」戴眼鏡的青年站了起來,說。 「在荒涼的世界上,也有友情的。」蔣純祖,眼睛潮濕了。「我反對胡林同志 底提議!」張正華站了起來,憤怒地大聲說:「我主張蔣純祖同志接受批判!」 「我接受真正的朋友底任何批判,我反對你們底任何批判!」蔣純祖驕傲地說。 「請主席表決!」胡林說,諂媚地看了王穎一眼。 王穎站著不動,嚴肅地看著大家。在這裡,王穎開始體會到蔣純祖和他底朋友 們了:體會到敵人,是一件艱難的事。他,王穎,只是要打擊蔣純祖,現在也還是 要打擊,但決不願意事情有這樣的結果;就是說,決不願意蔣純祖像現在這樣勝利 而驕傲走開。這個結果將破壞他底信用和權威,是他所不能忍受的。體會到會場裡 面的一切,他想到,蔣純祖的確並不如他所批判的那樣。但這樣的思想對他永遠沒 有效果,因為他隨即就想,他在原則上是決無錯的,他,革命者,應該堅實。他想 他不能有同情,不能有感情,不能有小資產階級底一切——他覺得是如此。於是他 開始作結論,而為了緩和會場空氣,在結論裡面毫不留情地批評了胡林;他覺得同 樣無情地批判胡林,不為任何感情所動盪,是革命者底公正的行為。 「應該徹底地檢討一切,不是開除不開除的問題,失去了每一個同志,我們都 覺得痛心!」他嚴肅地說,相信是痛心;把自己提得和原則一樣高了,「蔣純祖同 志不接受批判,是值得痛心的事,我以個人的資格勸告蔣同志,希望他在這樣的感 情過去以後,會反省過來,而這樣的感情,是小資產階級的!」他沉重地說,停頓 了一下。「而胡林同志,浮囂,誇張、表現了小資產階級底最壞的弱點!」他嚴厲 地說;胡林憤怒地,驚異地看著他,然後微笑著搖頭。「今天我們底結論是:個人 主義底一切,幻想和自由主義的作風,是要不得的!任何分裂的企圖,是應該遭受 打擊的!同志們,贊成這個的請舉手!」有人舉手。在女同志裡面,除了高韻以外, 全體都舉手。「我們底結論是:第一、健全我們底座談會,各位同志可以隨時供獻 意見;第二、民眾工作上面,態度應該特別嚴肅,蔣純祖同志底譏諷,是錯誤的! 方國棟同志和劉采琴同志任意行動,妨礙了工作,是要不得的!張正華同志疏忽地 弄丟了團體的東西,事情雖小,卻表現了馬馬虎虎的作風,是要不得的,我們希望 蔣純祖同志安心工作,大家克服困難,共同學習,但蔣純祖同志底藝術家的派頭, 自由主義和頹廢主義, 應該受到批判! 」他興奮地大聲說。他覺得空氣轉移了; 「蔣純祖同志對我個人的放肆的攻擊,我能夠原諒,但是對理論領導的攻擊,應該 受到批判,同志們,沒有革命的理論,就沒有革命的行動!我們是處在如此偉大的 時代裡,我們底任務是重大的,假如有一點點錯誤,我們就對不住死難的同胞和為 民族而流血的同志! 他說完,有一部分人,尤其是女同志們站了起來:這一部分人,對鬥爭的雙方 都沒有特殊的感情,不能看到問題底深處,由於疲乏的緣故,承認了王穎底結論。 他們因為王穎是領導者的緣故,承認、並且同情了這個結論。這對於王穎是一個大 的幫助。但這個幫助立刻就被削弱了,因為大部分的人坐著不動,注視著會場底左 角。他們注視劇隊底總務和秘書沈白靜;這種注視,在鬥爭進行的時候,行斷地發 生,現在集中了起來。沈白靜是長著絡腮鬍鬚的,醜陋的,大腦袋的,在外表有些 呆板的人。感覺到大家底目光,托著腮,用另一隻手撫弄桌前的蠟燭。他眼裡有一 種光輝:他在沉思著。沈白靜底經歷很少人知道:大家知道他是經驗豐富的,冒過 多次生命底危險的堅貞的人。他是這些年的劇烈的鬥爭所產生的優秀的人物之一。 在這年青的一群裡面,他是年齡最大的,但他沒有家庭,沒有結婚,沒有任何特殊 的朋友:大家對他都是朋友,顯然他覺得這樣最愉快。他是這個演劇隊底最重要的 人物之一,他屬那個小集團。但他顯得和這個小的集團並無值得誇耀的關係,在 某些事裡,當他認為必須依他的意見做的時候,他對這個小集團顯得很嚴刻;而因 為被大家敬愛著的緣故,這個小的集團聽從了他。大家不知道實際的情形,但大家 看得出這種舉足輕重的影響來。大家漸漸地看出來,他和王穎之間有了磨擦。但他 自己決不把這個說出來,好像他是在很冷靜地觀察著。他和大家很親近,但他不願 參加演劇或唱歌,他對這些毫無興趣,他總是逃開了:大家鬧得怕羞起來,但大家 對他有真誠的嚴肅,這是年青的人們對於很苦的生涯和正直的性格的一種最坦白的 愛慕。在座談會裡,他很少說話:他顯得好像不懂得從王穎嘴裡大量地,動人地說 出來的那些理論。他不阻撓座談會底分裂,他說他沒有意見,但希望各人努力工作, 從工作中學習。大家常常向他聚擾來,喧囂地包圍著他,希望他多說一點話;特別 是女同志們,堅信他有無數的故事,只是不肯說。在這個演劇隊裡,他是最動人, 最深刻的存在。那些年青的心靈,一面集中在那些火熱的理論上,一面就集中在這 種坦白的愛慕裡。 顯然王穎敬畏他,同時又覺得他妨礙自己。王穎漸漸地相信他是錯誤的。對這 個最大的檢討會,他未參預任何意見。在會議進行的全部時間裡,他注意地聽著, 有時呆呆地望著某一個固定的地點,沉思著。那些年青的人們底眼光不停地落到他 底身上來,他有時向這種眼光回答一個含著威力的逼視,但多半是不理會。分裂嚴 重起來,王穎底領導是怎樣的脆弱,他現在明白地看出來了。那些在人生中走了上 另一個階段的人們,對他們希望著的後輩底一切表現,是常常懷著老年人所有的慈 愛和理智的冷靜的觀察:他,沈白靜,對於這些幼稚,是大度地容忍著。但到了現 在,王穎底這個空泛的結論使他憤怒了起來。 往昔那些年的殘酷的生活,使他對目前的這個叫囂的場面有了憎惡。突然地, 在他底心裡,往昔的那些為民族而流的鮮血和目前的這個場面,成了強烈的對比。 會場底空氣底集中,沈白靜底那種嚴厲的目光,以及他底撫弄蠟燭的那個深刻 的動作,使王穎底結論失敗了。並且使那些以個人底激情底目的衝擊著的反對者們 膽怯了。「王穎同志底話並沒有解決任何問題!」蔣純祖嚴肅地大聲說,「胡林同 志提議開除我,而我提出辭職!而假如胡林同志真是那樣無恥的話,那就必須懲罰!」 他說,雖然沈白靜使他有些膽怯,他依然相信著他對沈白靜的深摯的愛慕,他相信 沈白靜會贊同他。他努力地倔強起來說了這幾句話,希望表示,並證明他在沈白靜 方面的忠誠。他看著沈白靜。 王穎,不覺地承認了自己底失敗,嚴肅地看著沈白靜。「我有一點小意見!」 沈白靜站了起來,低而迅速地說,看著燭光。顯然他心裡有大的力量在衝擊。他在 全體底沉默裡停頓了很久,露出他底遲鈍的,沉思的表情:他在審查自己。於是他 用他底那種重濁的,沉靜的,笨拙的聲音說話。「同志們,」他說,「我們大家都 犯了錯誤,為什麼呢?第一,王穎同志底領導不健全,有缺點,這些缺點大家已經 指出來了!我相信王穎同志會要改正,會要和大家融成一片!同志們,王穎同志也 有優點,那就是他堅強,肯工作,這難道大家沒有看到嗎?但是缺點是不能原諒的!」 (王穎不覺地露出痛苦的笑容)「胡林同志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一味想著自己, 簡直不知道工作是什麼東西!而蔣純祖同志,完全是個人主義者,這樣下去,沒有 好結果的!蔣純祖同志,你承認這個嗎?」他問,看著蔣純祖。 「我承認你底批評!」蔣純祖沉默了一下,說。他底臉打抖。他痛苦地看了王 穎一眼:現在,屈服於會場裡的嚴肅的、誠懇的空氣,並深切地感到這種空氣,他 對王穎和解了。他回答了沈白靜,感到自己站在這種崇高的場面裡,是純潔的。沈 白靜繼續安靜地,嚴肅地說下去。蔣純祖感動地聽著,覺得自己心裡有清新的力量, 覺得自己能夠隨著這個時代前進,理解,並征服自己底弱點。 「同志們剛才很多次提起我們底那些為工作而犧牲了的同志,但同志們是否能 真的學習他們?很成問題!很成問題!我不會向你們描寫什麼,同志們不能以為這 個時代是享福的時代!」沈白靜憤怒地說。他,這個老兵,被刺激起來了。「剛才 在辯論的時候,你們裡面有人看書!在女同志裡面有人吃花生米!這對得起為工作 而犧牲的同志嗎?這難道不可怒嗎?」他說。他對大家從來如此嚴肅:他底被刺激 起來的心靈,向目前的這個時代要求更多,更多的東西;他確信先前有過這些東西。 那兩個吃花生米的兩個女同志中間的一個,低下頭,低聲地啜泣了起來。於是他更 激烈,更嚴厲,更沉重。他說到了他從來未對它們發表過意見的問題。「大家爭論 戀愛問題!但戀愛是什麼呢!只有真的明白戀愛底意義的人才配戀愛!我看見不知 道多少醉生夢死的幻想——這叫做戀愛?大家說這是藝術的團體!正是藝術的團體, 應該更嚴肅!同志們,沒有一件事情是好鬧著玩的,同志們,我們應該覺醒!」 在女同志們裡面有激動的哭聲傳出來。他向那邊看了一眼。 「不要哭,而要覺醒!同志們,」他感動地說。坐了下去。他抱住頭。 「我們……接受……你底批評!」那個啜泣的女同志站了起來,說。 沉默了一下,王穎站了起來。 「我們接受從沈白靜同志底豐富的經驗來的批判。」他嚴肅地說,看著桌面。 「我們希望各位改正缺點……好,今天散會!」他痛苦地抬起頭來。 沈白靜最先走出去。大家悄悄地走出去,有人吹熄了幾隻殘燭,在黯澹的光線 裡人們更靜默。走過樓道的時候,有人開始說話:簡短、微弱、嚴肅。這種表現, 是人們走過生命底最嚴肅的場所時所有的。 蔣純祖走出樓房。已經過了十二點鐘,雷雨已經止歇,草場上有涼爽的、愉快 的風,各處滴著水,繁星在天空閃耀。蔣純祖站在滴水的桃樹旁凝望樓窗:樓窗裡 有燈光和人影。蔣純祖輕輕地歎息,並且盼顧。 蔣純祖覺得一切和諧,他對一切都已經和解:他心裡有頑強的感動。他輕輕地 歎息,並且盼顧。他重複著這個動作,在這個動作裡他深切地感到了愉快的涼風, 滴水的小樹,和在他底周圍恬靜地呼吸著的一切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