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路翎·財主底兒女們 第十二章 一 秋天,蔣淑華生了男孩,身體更壞了。蔣淑珍和沈麗英在冬天的時候又懷了孕。 蔣少祖夫婦沒有來南京,訴訟沒有結果;老人們生著病,懷念一種說不明白的東西, 好象是懷念故鄉。這半年,蔣家底人們底唯一的興奮便是蔣淑媛替妹妹蔣秀菊做媒, 而被蔣秀菊拒絕了的事。蔣秀菊顯得是毫不考慮就拒絕,在姐姐們和親戚們裡面惹 起了長久的議論。 蔣秀菊看到了各個家庭底缺陷和不幸,認為自己,沒有任何保留地,應該完全 不同。教會女中底戀愛的風波,對她沒有影響,同學們認為她頭腦守舊,但她卻認 為沒有一件戀愛是嚴肅而有意義的。父親死後,她是突然地認識了金錢底力量和周 圍的墮落和醜惡。如人們在這種少女身上所常常看到的,蔣秀菊,在最初的朦朧的 夢想之後,退了回來,著眼於嚴肅的實際了。她底原則是:她心裡只有她自己。她 覺得除非有錢,她不能戀愛,或結婚,而現在她沒有錢。於是,那種絕對的高傲來 到了她底心裡。 她不大到姐姐們那裡去了。但常去看發瘋的哥哥。她想:孤獨很好。 蔣蔚祖很可憐地懼怕一切人,憎恨一切人。但正因為懼怕,正因為他並不如人 們所看到的那樣冷酷,他不能脫離。因為金素痕還需要他,他不能脫離。將近過年 的時候,他過活得極緊張。他異常詭密地偵察著:金素痕是否還需要他。 他證明金素痕不頂需要他。總之,他沒有得到肯定的確證,也沒有得到否定的。 意志底缺乏就在於沒有力量造成一種事實底確證或心靈底確證,在瘋人更是這樣。 蔣蔚祖養成了他底思索的習慣。他先在房裡亂走,把一切東西都弄亂或破壞, 然後不動地躺在這些淩亂的東西中間。在他有疑問的時候,他就又站起來,再弄亂。 如此直到這種淩亂肯定了他底思想,或者說,他底思想肯定了這種淩亂的時候為止。 又是在陰雨的、嚴寒的夜裡。昨夜金素痕在這裡哭過,今天他,蔣蔚祖,在這 裡思索著。他把椅子翻倒,把被單和衣服拖到地上,肯定金素痕底悲哀是假的。但 為什麼要做假?他想,不能解答,於是把椅子推到床邊去,把一件衣服撕破。六隻 蠟燭照耀著,蒼白的蔣蔚祖僵直地躺在地板上。他忽然捶地板,叫出兩聲野獸的聲 音。 遵照金素痕底囑咐,傭人站在門外監視著。但到深夜時,她找到了可以安心的 理由,下去睡了。 蔣蔚祖捶地板,叫出野獸的聲音。 他站起來,把桌子翻倒,他坐在桌子上,舉手蒙著臉,聽見了風聲和雨聲。 「又是一年了!爹爹底屍骨要爛了!他也等得急了!」他想。 「來吧!來吧!這裡來吧!」他覺得,在遙遠的風聲和江濤聲裡,有這樣的一 個聲音在呼喚著他。這個聲音一年來便呼喚著他,今夜顯得特別親切。 「我來了!來了」蔣蔚祖說,拉動地下的雜亂的被單,躺下去。 「昨天她說:『我們總要分離的,有什麼關係!』怎樣?好極了!那麼我是否 要殺死她?」他想,望著燭光。「不讓她活著!活著比死還難受,又有阿順!那麼, 我怎麼辦?」 在這個人間底深淵底極底下,深沉的寂靜裡,蔣蔚祖聽見了遠處的江濤底悲慘 的吼聲。 「不要想!什麼都不要!我到蘇州去!到爹爹墳上去!到寒山廟裡去!」他說, 於是站起來,吹熄了兩隻蠟燭,把地上的一切全踢亂。然後又躺下去,躺在冰冷的 地板上。「我把這個房子燒了!這樣我就不會再留戀了!」他想。 他閉著眼睛躺了一會。然後站起來,緊張地把一件毛線衣加在身上,又打了一 個包裹,數了數身上的錢。他挾著包裹,望著燭光。 「阿順啊,我是不仁不義!」他說,取了一隻蠟燭,但又放下,盼顧著。 「這個人間有何留戀!」他說,露出了冷酷的表情。「是的,何所留戀!不仁 不義,男盜女娼!與其被人侮辱,當不如歸去啊!」他說,拿起蠟燭來。 「啊,辭別了,這個人間!辭別了,可憐的素痕!」他大聲說,淒涼地流著淚。 他底手顫抖著。他挾著包袱走到門前,打開了門,拿蠟燭向外面照了一下。然 後他走回來,迅速地,強制著自己,點燃了帳子。他屏息地看著帳子燃燒。火焰沖 到帳頂,他發出了野獸般的絕望的叫聲。 蔣蔚祖明白了他所做的事情底意義,明白了火焰底意義,明白他是從此失去一 切了。他恐怖地上前拉帳子,但屋頂底蘆席已經著了火。他在煙裡跑了幾步,又叫 了一聲,怕被別人發覺,逃了出去。 跑到荒僻的街角時,他回頭,看見火焰已經升在屋頂上。火焰沖到空中,在寒 風裡撲擊著。舊朽的、孤獨的屋子燒著了,蔣蔚祖底洞穴,蔣蔚祖底地獄和天堂燒 著了。四近有了激動的人聲。好像被什麼力量支配著似地,蔣蔚祖戰慄著跪了下來, 向火焰叩了一個頭。 在這個大的力量前面,蔣蔚祖屈服了。好像驕傲的青年屈服于愛情。這個人間 底輕蔑者屈服於對人間的淒涼的棧戀,蔣蔚祖覺得自己是不可饒恕的,將來也不可 饒恕。於是他沒有力量回到故鄉去了。為了尋求恩澤和饒恕,他走向毀滅,消失在 南京底那一大批不幸的人們中間了;這些不幸的人們,是被南京當做它底渣滓而使 用著的。 人們常常以為自己是因真理而冷酷有力的,瘋人更覺得自己是因真理而冷酷有 力的、直到最後,他才明白自己底可憐的戀情。蔣蔚祖流落到街頭去了;最初和幾 個這種同伴住在和平門的破廟裡,後來被趕走,逃到南京附近的板橋去。最後,在 第二年春天,他又在南京出現,醉著,穿著乞丐的破衣,疲勞而怨毒,幹著下賤的 生業。 金素痕找尋了一些時,確信蔣蔚祖是死在什麼地方了,確信自己,在這個人間, 失去了往昔的寄託,明日的希望,主要的,瘋狂的伴侶,是孤零了。這樣地設想了、 悲哭了以後,她就從這一場可怕的惡夢裡醒來了。她在下關底另一間屋子裡佈置了 蔣蔚祖底靈堂,好幾天帶著五歲的男孩在那裡廝守著。法院開庭的時候,她,寡婦, 帶著阿順去……。她在庭上哭了。 接著,二月間,她就嫁給了一位年青的律師。 一面是靈堂,一面是婚禮。金素痕從這種悲劇中取得了她底生活權利。她確實 是愛著那個不幸的書生,可憐的瘋人的。她相信她是替蔣蔚祖底寡婦孤兒找尋出路, 她心裡非常悲哀。 金素痕,預見到這個結婚底完全的勢利和冷酷,抓緊了這個悲哀。除了這個悲 哀,她在人間是沒有別的東西了。一種可怕的劇痛,預示了她底將來底不幸。於是, 過去的一切,就被一種純潔的光輝所照耀,變成了詩和圖畫。 她誠實地懺悔著,她底悲哀的熱情吞噬了一切。在某一天早晨從惡夢裡醒來的 時候,蔣蔚祖就變成純潔的天神活在她心裡了。 「我有多少罪惡!」她想,帶小孩上車,到下關底靈堂裡來。 她沉默地走進靈堂,坐下來悲傷地望著蔣蔚祖底照片。她做手勢叫傭人點蠟燭。 她做手勢叫小孩叩頭,小孩恐懼著。她站起來,把小孩按在地上,同時她哭了。 「阿順,阿順,爹爹去了!」她哭,說。 於是她望著照片。 「可憐的蔚祖歸去了!」她說,低下頭來。「留下了我們,受不盡的辛苦!… …蔚祖!蔚祖!你總知道我底心!我是你底素痕,無論在這個人間,還是在……九 泉!蔚祖,一切都完了,我們做了一場惡夢!我們在應該相愛的時候沒有能夠愛, 現在你去了,而我也不久了,我是一個罪惡的女人!……從此,我要在這個萬惡的 人間……啊,不,蔚祖,你什麼都曉得,你不能就這樣丟下我啊!」在痛灼的悲傷 裡,金素痕叫了起來。隨即她倒在椅子裡。 漸漸地,在時間底沖洗裡,金素痕就得到了寧靜的悲哀。用一種非常的力量, 這個女人壓下了可怕的迷亂,結了婚,照舊過活著。夜晚睡去,白天醒來,可憐的 金素痕就覺得自己已經平安了。 三月中旬的一天,陽光照耀著的、新鮮的早晨,蔣秀菊經過中華路去看一個朋 友。她是美麗、俊雅、新鮮,提著小巧的皮包,像每次一樣,沉思著走著路。在中 華路中段,當她過街時,她遇見了列隊進城的軍校底學生們。他們整齊地在道路中 央前進著,唱著歌,並且喊口號。蔣秀菊皺著眉站下來,讓他們通過。這個嚴肅的、 進行著的、年青的男子們底隊伍,是突然地在蔣秀菊底沉靜的心裡惹起了一種混合 著歡樂的恐懼。她莊嚴地站著,望著對面的屋簷:屋簷照在陽光裡。她感到通過著 她底身邊的男子們都在看她;她在這些目光裡,就像屋簷在陽光下。她突然地,恐 懼而歡樂地,感到了這個春天的早晨底全部的美麗,並感到自己是年青、驕傲、美 麗,在面前擺著一切。 軍校底學生們通過著,唱著歌。 「他們到哪裡去? 這麼早! 」蔣秀菊輕蔑而又溫柔地想,望著對面的屋簷。 「但是我管他們到哪裡去!」她想。「我現在要出征,我愛人要同行……」軍校底 學生們通過空曠的道路,整齊地踏著皮鞋,由長官發了號令,以粗啞的、無表情的 聲音唱著歌。 「我現在要出征,我愛人要同行!」他們機械地搖擺著手臂,唱著歌;陽光輝 耀著;在陽光裡,站著一個嬌美的女郎。好像只是為了這個,他們才列隊到街上來, 並且唱歌的。 蔣秀菊被吸引,不覺地看著他們。她接觸到了幾對明亮的、匆促的眼睛。有人 紅著驗,皺著眉,閉緊著嘴巴通過蔣秀菊面前,因為覺得一個這麼大的男子在街上 唱歌是可羞的,尤其在一個少女面前唱什麼「愛人要同行」是可羞的。蔣秀菊臉紅 了,立刻轉身沿人行道走去。 「啊,他們真有趣!」她想。「但是,我喜歡孤獨!」她溫柔地向自己說,看 著面前的道路上的陽光。 「收復國土!」隊伍繼續通過,發出了咆哮。 蔣秀菊站下來重新看著他們。她覺得,在這個洪大的喊聲下,她失去了什麼。 失去了什麼細緻的、溫柔的東西。這個洪大的喊聲佔領了街道,於是街道、陽光、 麻雀、興奮的人們,遺忘了她,蔣秀菊。 隊伍通過著。兩旁停著車輛和人們,隊伍流動著,像無波的、峻急的河流。 蔣秀菊幾乎不可覺察地皺了眉,有了煩惱的表情,沿著屋簷走去。 「大家說中國要亡了。有誰負責這些人底命運?有誰負責我底命運呢?」她想。 但心裡感到,是這些人自己,負責這些人底命運,是她自己,負責她,蔣秀菊底命 運。因為她,蔣秀菊,和這些人,都活著。因為是春天,並且陽光是這樣的美。 「我應該安靜,否則就不好了!」她在心裡說;這是對瞬間前所感到的一切說 的。像青年男子們不敢有過多的激情一樣,少女們不敢有過多的春天、陽光、煩惱 ……她走進了石塊鋪成的街道。陽光在附近的玻璃窗上閃耀著,遠處有喊聲。 她聽見了迎面來的鑼聲,看見了從十字街口向這邊轉彎的、激動著的人群,首 先是襤褸的、叫囂的孩子們。在人群上面,在陽光裡卷垂著藍色的、白色的幔帳和 黃色的旗幟。因為道路太窄,她在一家店鋪門前站了下來,以便讓這個出喪的行列 通過。 這個隊伍,前面的一段是雜亂而紛擾的,展覽著窮苦的人們。像一切出喪的隊 伍一樣,只在最後面才出現那種必需的悲哀與莊嚴;在前面,幔帳和旗幟飄揚著或 卷垂著,展覽著富有,也展覽著貧窮。敲鑼的是一個粗野的老頭子,他跑在最前面。 其次是鞭炮,不絕的鞭炮;襤褸的孩子們鑽到大人們底踏動著的腳下去,搶奪著鞭 炮。街道兩邊站滿了觀眾。 蔣秀菊,露出了那種高傲的、疲乏的樣子,皺著眉站了下來。在這個熱鬧的街 上,她充分地感到自己是教會女中底學生。她覺得這裡一切都無聊。正因為這裡的 一切,她想起了自己底朋友們。在紛擾的、煩惱的城市裡,高傲的人們慣於想到自 己有些什麼,以和各種引誘和刺激抗衡。 蔣秀菊不耐煩地注視著行列。她嫌惡那些鞭炮。想到將要看見孝子和棺材,她 就震動了一下,低下了眼睛。「多麼討厭!」教會女生想,望著前面:窮苦的人們 抗著二十四孝。 二十四孝走近來了。看到那最前面的一個,蔣秀菊就驚嚇起來,把皮包提到嘴 邊。她跑了一步又站下。隨後她不顧一切地叫起來,沖了過去。 她所看到的,就是那個已經死了好幾個月的蔣蔚祖!蔣蔚祖麻木地,蹣跚地走 著路,抗著「王祥臥冰」。他底頭髮那樣長,他底臉上塗著泥汙和鼻涕。他所穿的 衣服——假若還能叫做衣服——在一個叫花子身上,是很適當的,但在蔣家底兒子 身上,是駭人的。破布片垂著,胸部和肩頭都露了出來;下身的布片垂到膝蓋,露 出了破爛的腿。 在他底疲倦的眼睛裡,是有著一種沉醉的神情。他是什麼也不看,生怕落後, 蹣跚地走著路——拖著他底屍體。好像他並不是走在人群裡,好像他是走在荒野裡, 因為目標還沒到達,所以他還爬著。一個內心的目的,一點點埋藏在死灰裡的微弱 的火花,是可以拖著一個屍體在荒野裡走這麼多路的呀! 這個怨鬼,是以這樣的姿態出現在南京,出現在他底妹妹面前了:為了贖罪, 抗著二十四孝圖! 蔣秀菊,在認出哥哥來的那瞬間,和驚嚇一同,心裡有恐懼的感情,覺得,一 個教會女生,在這麼多人面前,認一個乞丐做哥哥,是可怕的。所以她跑了一步又 站下。 立刻她為這感情而感到空前的、燃燒般的痛苦。為了這個宿命的感情,她底潔 白的生命是有了一個痛苦的創傷。人們時常看到,安靜地生活著的人們,突然地、 不為什麼地就倦厭起來、痛苦起來,感到無可安慰,就是因為過去的秘密的傷口又 在流血了的緣故。 當她如火焰一般地,在眾人底駭異下跑上前去的時候,她底創痛是已經無可挽 救了。為了消滅這個不潔的創痛,她抓住了這個乞丐,哭出聲音來了。她底皮包落 在地上。她以燃燒著的、恐怖的眼睛盼顧著。 蔣蔚祖麻木地看著她。為什麼,他既是在荒野裡行路,還會被人拉住嗎?但妹 妹底哭聲和恐怖的眼睛使他顫抖了起來。他顫抖起來,她像要逃脫,但露出了無力 的、乞憐的、小孩般的表情,二十四孝圖跌下來了。 人們圍成圈子。立刻有襤褸的小孩搶起了二十四孝圖抗在肩上。出喪的行列照 舊地前進著。 「阿哥,阿哥,阿哥呀!」蔣秀菊,帶著所有的愛情和沉痛,大聲叫。 在這個叫聲下,那種消失了很久的人間的情感在蔣蔚祖心裡蘇醒了。他眼裡有 了淚水,他發白,暈過去,倒在蔣秀菊底勇敢的、迅速的手臂裡。 「他是你什麼人?」一個老頭子輕輕地、冷淡地問。「是我哥哥!」蔣秀菊嚴 厲地回答,凝視著附近的玻璃窗上的閃耀的陽光。 二 蔣蔚祖被運到蔣淑珍家,而蘇醒過來之後,懷孕的蔣淑珍,就坐在床邊哭著。 蔣秀菊蒼白,帶著嚴厲的表情——對於別人底,和她自己底錯誤她都不能饒恕——, 坐在椅子裡。另一邊房裡,蔣淑媛和男子們在緊張地商量著這件事。第一,是不是 要把金素痕結婚的事情告訴蔣蔚祖;第二,是不是應該把這個消息讓金素痕知道。 傅蒲生和蔣淑珍一樣,認為不能夠告訴蔣蔚祖,因為顯然的,蔣蔚祖是為了對 金素痕的希望才活著的。蔣淑媛則認為能夠告訴,她底理由是:假若還存著希望, 蔣蔚祖便不會出走,而告訴他,就可以使他完全斷念。這樣就可以控訴金素痕重婚, 而在訴訟上取得勝利。 至於「是否應該告訴金素痕」,大家認為,首先應該決定是否應該告訴蔣蔚祖。 大家低聲爭論了很久。蔣淑媛底獨斷的態度占了優勢,傅蒲生搖手,沉默了。 「你們到底怎樣想?」蔣淑媛帶著不滿足的表情,看著陸牧生,問。 大家覺得,她特別看著陸牧生,即在這個問題裡不起作用的人,是有著特殊的 意義的。 大家沉默著,因為對於蔣家事情,誰也不能負責。「你們到底覺得怎樣?」蔣 淑媛問。 「看定和回來……」傅蒲生說,但發現了蔣淑媛臉上的煩悶的表情,就搖手, 憤怒地沉默了。 蔣淑媛沉默地坐了一下,走出房去。她走到對面的門邊,伸手招了蔣淑珍。 坐在椅子裡的蔣秀菊,眼睛明亮,露出顯著的仇恨,看著蔣淑媛。但蔣淑媛沒 有注意。 蔣淑珍走出來揉著眼睛。 「我想告訴蔚祖。」蔣淑媛冷靜地說。 蔣淑珍同情地看著她,沒有注意她底表情,也沒有注意她說什麼。因為對於她, 除了可怕的痛苦以外,說別的,是不可能的。 「你怎樣想?我告訴蔚祖。」 「他睡了。」蔣淑珍說,迷暈地、小心地看著房門。蔣淑媛皺眉,拖她走到桌 子前面。 「告訴蔚祖,叫他死心,說婊子嫁人了。」蔣淑媛惱怒地說,看著姐姐。 「啊……不,妹妹,你害死他——你要他命!你簡直不是人!」蔣淑珍憤怒地 小聲叫,向妹妹投了怨毒的一眼,低聲哭著,走進房去。 蔣淑媛靠在桌上,冷笑著看著門。 傅蒲生走出來,走著向蔣淑媛搖手,表示說:我們不談。走進了蔣蔚祖睡著的 房間。 「我非告訴不可!」蔣淑媛憤怒地說,走到門邊。 蔣蔚祖睜著眼睛躺在床上。蔣淑珍喚他,他不答,他望著帳頂。他皺著眉,又 奇怪地微笑。他底臉上露出了簡單的、希望的表情。 「蔚祖!蔚祖!」蔣淑珍叫,哭著。 「大姐,你不要哭!」蔣秀菊清楚地、冷淡地說,看了門邊的蔣淑媛一眼。 但蔣淑珍沒有聽見。 「蔚祖,你聽我說,蔚祖,別人告訴你的話,你都不要信!蔚祖……」蔣淑珍 哭著說。 蔣淑媛輕蔑地笑著,走進房來。傅蒲生又向她搖手,她避開,走到床邊。蔣秀 菊靜靜地看著她。 「蔚祖!」她喊。 蔣蔚祖無表情的眼睛向著她。 「淑媛!」蔣淑珍嚴厲地叫,顫抖著。 「蔚祖,你死心吧,素痕嫁人了!」蔣淑媛說,含著輕蔑的微笑。 蔣蔚祖看著她,又看著蔣淑珍,然後閉上了眼睛。「你好好養病,病好了,我 們替你再要人……!」蔣淑媛說。 「狼心狗肺!」蔣淑珍低聲罵,走到後面去。 於是,蔣蔚祖睜開眼睛,以可怕的眼光,看著他們。「哥哥,不要聽她底話!」 蔣秀菊憤怒地叫。 蔣蔚祖向她點頭。 「沒有關係,她當然要嫁人。」他低聲說,含著淒涼的,柔弱的微笑。 蔣蔚祖重新逃跑了。逃跑的第二天底夜裡,他找到了金素痕底住宅,來到田野 裡,站在她底樓下,仰頭看著輝煌的窗戶。 他穿著長衫,背著手,站在雜草裡,仰頭看著窗戶。從窗戶裡送出留聲機底歌 聲來。夜裡有涼風,晴朗,下弦的月亮在城牆上面照耀著,荒棄了的田地被污濁的 小河劃斷,各處點綴著低矮的茅屋和垃圾堆,野狗在中間奔馳嚎叫。月亮在城牆上 照耀,城牆底陰沉的黑影在擴張著。污濁的小河閃著光。 面對著蔣蔚祖的,是四個明亮的窗戶。左邊一個窗戶裡有著麻將牌底聲音和歡 笑聲。第二個窗戶沉靜著。第三個,蔣蔚祖所找到的金素痕底窗戶,垂著粉紅色的 窗簾,傳出留聲機底尖利的歌聲來。一個男子底聲音在和著唱,接著又是一個。蔣 蔚祖聽見了均勻地踏在地板上的男子底腳步聲。這個窗戶底樓下,是彎屈的樓梯, 從下面的窗戶,蔣蔚祖看見一個女僕捧著東西奔跑著。 粉紅色的窗簾被拉開了,潑下了一盆水來,水滴濺在蔣蔚祖底身上。接著,金 素痕底上身出現在窗口,向著月亮。然後一個男子出現在她底身邊,用手輕輕地敲 她底肩膀。金素痕沉默著。那個男子低聲唱著什麼,從窗口消失了。 於是金素痕輕輕地拉了一下窗簾,轉身向著房內。 那種復仇的感情,在蔣蔚祖心中燃燒起來,給他以最後的支持,使他總能夠站 著。現在是完全的絕望了——瘋人明白——因而是完全的復仇。 月亮升高了,蔣蔚祖在亂草裡坐了下來,想著復仇。窗戶裡面已經安靜了,燈 光顯得更明亮。蔣蔚祖看見那個穿西裝的男子迅速地跑下了樓梯。……窗裡的燈光 熄滅了。蔣蔚祖緊張地站了起來,於是聽見了一聲尖利的、恐怖的叫聲。蔣蔚祖靜 靜地抱著手,站住不動。 金素痕出現在窗口,認出了蔣蔚祖——他正在站起來——發出那個尖利的、恐 怖的叫聲。以後是完全的寂靜。金素痕在窗口站住不動,望著下面。 從這個叫聲,蔣蔚祖感到了難以說明的滿足。他仰頭看著金素痕:明白他底目 的是達到了。於是他迅速地轉身,在月光下踏著荒草走去。 金素痕發出了恐怖的、求救的喊聲。蔣蔚祖回頭看了一下,靜靜地踏著荒草走 去。 ………… 深夜兩點鐘,蔣蔚祖走出挹江門。 街道很靜寂,警察在各處站著;不時有小包車射出強烈的電光來馳過街道。四 圍有稀落的燈光,街道兩邊,行人道燈底整齊的電線在空中延長到遠處,由疏而密, 在遠處的十字路口匯合成了繁密的星群。不可分辨的遠處有沉重的、遲鈍的馬達聲。 出城時,蔣蔚祖被警察攔住。蔣蔚祖安靜地站下來,警察寂寞地走近來,在他 底身上搜查。蔣蔚祖安靜地看著警察肩上的發閃的槍刺。 「你夜裡為什麼在外面走?」警察疲乏地,嚴厲地問。「我回家。」蔣蔚祖安 靜地回答。 蔣蔚祖扣好了衣服,走出城門,覺得離別了什麼,回頭,看見了矗立在遠處的 天空裡美麗的、紅色的霓虹燈。 他凝視著這個霓虹燈。於是在他底冰冷了的心裡,第一次地,對這個城市有了 一個完整的印象。在以前,在他燃燒著的時候,這個城市所展示給他的是腐爛的膿 瘡、痛苦的誘惑、欺淩和侮辱;但現在他明白了這個城市是一個整體的存在,那些 燈光是它底生命,而那個沉重的、遲鈍的馬達聲是它底呼吸。 他走到十字路口,向警衛台底綠燈看了一眼,轉身沿江邊走去,聽見了江濤聲 ——另一種呼吸。 從最近的碼頭,苦力們抗著貨物向貨倉走去。在朦朧的燈光和月色下,移動著 他們底沉重的、陰鬱的身影。他們,在夜底寂靜裡,發出哮喘聲和輕微的吭唷聲來。 但蔣蔚祖對這一切是淡漠的,對那敷在城市上空薄薄的白光,他是淡漠的;對 江濤底幽暗的閃光,他是淡漠的;對他底往昔的巢穴,那一片荒涼的廢墟,他是淡 漠的。因為這個世界已經不需要他了,他才覺得這個世界是完整的。因為他底呼吸 已經不屬這個世界了——假若一切種類的仇恨和愛情,是這個世界底呼吸的話— —他才覺得這個世界是完整的。 他在暖和的、沉寂的春夜裡前行著。但他感到溫暖,不感到沉寂——魅人的沉 寂;不感到一切,他底思想,是淡漠的、煙影一般的、隨便的。 「這裡是我點火燒掉的。」走過廢墟,他想,沒有停留。「那一盞燈壞了,… …我聽見輪船的叫聲……那個警察看著我,不許我回家……。這裡又是一個警察, 那邊卻是沒有人,一片荒涼了,……我回家!」 他走得快起來。在他走近荒涼的江邊的時候,他是完全虛脫了,沒有思想,望 著在朦朧的月光下發亮的峻急的江流,但不感到它底意義。他爬上了懸崖,望著底 下的兇猛的旋渦。南京底沉重的呼吸聲消失了,一切聲音消失了,雖然江濤在下面 怒吼,他卻站在絕對的靜寂中。對於他,一切都死寂、冷漠、無意義。 「那下面是多麼亮!」他想。「我死了!」一個低的、冰冷的聲音在他心裡說。 迅速地,被某種巨大的力量壓迫著,他蹲下來,躍下了懸崖,兇險的旋渦立刻 就把他吞沒了。 朦朧的月色照著城市和江流。那個呼吸,人間底呼吸,沉重的、遲鈍的、安靜 的,在深夜裡繼續著。 「是人,還是鬼?」金素痕昏迷地想。「是鬼!……我欠他的!」她向床跑去, 但碰在櫃子上。她打開燈,又跑到窗邊,蔣蔚祖已在迷茫的月色裡消失了。她跑到 房中央站下來,顫抖著,流著汗。 傭人走進來,問她什麼事。金素痕被開門聲驚嚇,倒在沙發裡,縮作一團。她 脫下皮鞋來,向傭人摔去,然後舉手捶自己的胸脯。 「你……看窗外……」她窒息著說,「水!水!……你帶阿順來……不,不要 帶他……你坐在這裡……」她用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 她無聲地蜷伏在沙發上顫抖了很久,眼睛望著前面,好像望著可怕的深淵。 然後她爬到床上去,未脫衣服,拖被蓋蓋上。她做手勢叫傭人去找主人。傭人 去後,她又跑到窗邊,由於恐怖的幻覺,她發現蔣蔚祖仍然站在草地裡。她顫抖著, 猛力關上窗戶。但即刻她覺得蔣蔚祖在她身後,她回頭,看見蔣蔚祖在床邊消失— —她底新婚的床鋪。她拚全力沖到門邊,覺得頸項被扼住了。她沖在門上,發出了 一聲窒悶的喊叫。她底丈夫回來的時候,她是伏在床上,用被蓋蒙住頭。聽見響聲, 她顫抖起來,但不能移動。那個富有的年青的律師掀開被蓋來,發現她底臉已經抓 破。為了抵禦怨鬼,金素痕是抓破了自己底臉,並且把手指咬出血來了。 金素痕恐怖地看著律師。 「讓我死!讓我死!」好久之後,她突然振作起來,叫,跑到窗邊,推開了窗 戶。 「你這是幹什麼?……」年青的律師,他底驚嚇已經過去了,向她走了一步, 陰沉地說。 「滾開!滾開!」 「你這是為什麼?……我們可以分離的。」律師嫉妒而仇恨,低聲說,嘴邊有 輕蔑的笑紋,看著她。 這個男子,不覺地,從最初起,便肯定了金素痕底不潔。聽見這種仇恨的聲音, 金素痕便疾速地回過頭來。「他說我們可以分離?」她想。一種冷酷出現在她底臉 上。這種冷酷使她鎮壓了她心中的怨鬼。這種人世的冷酷是鎮壓了陰間的恐怖。較 之怨鬼,金素痕還是害怕人世。很可能的,假若人世能給予她一點點真誠和溫柔的 話,她便會追逐怨鬼,而死去的。但現在相反。…… 於是那種冷酷的鎮定來到她心裡了。假若活著已經是這麼可怕,那麼地獄便是 無所謂的。她必須消滅,或隱藏這種人間的可怕,於是那種力量來到她底身上。無 疑的,在她沒有尋到或造成人間底溫柔以前,她是不能去尋求或製造陰間底溫柔的。 她是為溫柔而生的:任何一種溫柔。她要活著。 她又看了一下窗外;沒有東西,她歎息了,蒙住臉。而且,她哭起來——為了 人世底溫柔。 「我剛才看見窗子外面有鬼!」她哭,說,「而這全是因為你……所以你要送 我到上海去,我們到上海去!」那個男子,肯定了她底不潔,輕蔑的笑紋依然留在 嘴邊。但終於,他顯得溫和,走向她。 「窗外根本沒有東西,你看!」他說,向窗外看了一看。「全是因為你!你跑 出去打牌!」金素痕帶著那種可愛的蠻橫,叫。 「下次一定陪你了。……」律師頹唐地笑著,說。金素痕推開了他。 「我們明天到上海去。」金素痕說,坐在沙發上。「我不許!」年青的律師, 帶著那種官僚的嚴厲,說,因為金素痕剛才推開了他。 「你把窗子關上。我不和你爭論,我要明天去!」金素痕冷冷地說。 「唉,蔚祖,你也饒了我吧。……」她在心裡淒涼地說,一面穿上了拖鞋。律 師覺得愁悶,無聊,又不想睡,於是重新打開了留聲機。他和著留聲機唱了起來, 在房裡徘徊著。…… 金素痕幾天後去上海了。農曆三月間,觀音菩薩生日的時候,她曾經從上海寫 信並匯錢給她底嬸母,要她在神廟裡替她敬香、佈施。顯然的,這個可憐的女人, 覺得這樣做是可以安慰她底創破的心的。蔣蔚祖曾經回到蔣家,第三天又逃走,從 此失蹤的消息,在她離開南京的前一天曾經被蔣秀菊帶來,她不肯相信,但有著漠 然的恐怖。於是以後她便一直未回南京。 蔣蔚祖從此就沒有騷擾她了。她在上海買了房子,謹慎地過活著,直到一九三 七年的空前的毀滅到來的時候。這個可憐的女人,她底生涯中的燦爛的時日,是過 去了。她在南京和蘇州所做的那些擾動,是變成傳說了。人們很少能明白藏在這個 傳奇底下的痛苦和毀滅。金素痕,在往後的時日,是抓住了剩下來的東西——金錢, 而小心地、順從地過活了。三 蔣蔚祖失蹤以後,蔣家姊妹都處在恐怖中,她們互相爭吵。蔣淑媛曾經派人到 金素痕家去偵察,但沒有結果。蔣淑珍病倒了。第四天早晨,即金素痕鬧鬼的第三 天,蔣秀菊來找金素痕。 她信仰她底誠實和哀痛,認為金素痕決不能抵禦這種誠實和哀痛。她認為這種 誠實和哀痛是超於一切利害關係的。她決心說出一切。她臉上有緊張的、嚴肅的、 感動的表情。 她上樓,敲門,聽見了回答,推開門。金素痕蹲在房間中央收拾著箱子,各處 堆著衣物。瘦弱的、蒼白的、驚惶的阿順站在桌旁。桌上擺著糖果,但他不吃。 看見是蔣秀菊,金素痕就懷疑地站起來,笑了一笑。金素痕披著短的大衣,帶 子一直拖到地上。她底臉上貼著紗布。 蔣秀菊,在第一個瞬間,就決定了要做什麼:她看住了不幸的小孩。她底目光 變得嚴厲。她走向沙發坐下來。又看著小孩,皺著眉。 金素痕,顯然有些慌亂,拋開了幾件衣服,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遮住了 蔣秀菊底射向小孩的視線。「這樣早。」她說,笑了笑。 「嫂嫂——我還是叫你嫂嫂,因為阿順是我底侄子。」蔣秀菊嚴正地、高貴地 說——一個年輕的,未出嫁的女子,她第一次用這種社會的、英勇的態度說話。明 白她現在不是為自己說話,她心裡就有力量,她感到她已經把金素痕抓在手中了。 她看定了金素痕。「我問你,我很誠懇,一點都沒有侮辱你的意思,你看得出—— 我問你,你知道我哥哥是真的死了,所以才結婚的嗎?」 在金素痕心裡,發生了一陣冰冷的戰慄——她現在是弱者。 「他當然……」金素痕回答,停頓,想著什麼,看著地面。「我抓住她了!」 蔣秀菊興奮地想,輕輕地歎息了一聲。「那麼他底屍首呢?不,你聽我說,我和你 沒有仇,別人和你有仇,我卻同情你!……也許你並不需要我底同情,不是嗎?」 她說,感到心裡顫動著友情。 「你們找到……屍首嗎?」金素痕嘴唇灰白,低聲問,頹喪地看了她一眼。 「他沒有死。」 「怎麼?——阿順,你聽,她們說爹爹沒有死。」金素痕匆促地轉過身子去低 聲向小孩說。 「他當了叫花子,好幾個月,四天前他回來了,……我三姐告訴他你結婚了… …」 「瞎說……」 「你聽吧,三姐告訴他,於是第二天他就跑掉了。你不知道嗎?你憑良心說, 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嗎?」 「他?四天前?」金素痕說,一種恐怖來到她底臉上,她拉衣服,站起來又坐 下。 「阿順,她們說爹爹回來了。」她匆促地向小孩說,藉以表明這一切是不可信 的;但她底匆促的聲音和動作證明了她底恐怖。 小孩,發出一種細弱的,窒悶的聲音,哭了起來。「他當了叫花子,人家出喪, 他替人家抗二十四孝,我在中華路遇見……」蔣秀菊激動地說,但被金素痕打斷了。 金素痕,被小孩底哭聲刺激,猛然站起來,冷酷地看著小孩。 「哭什麼?滾出去!」她向小孩叫。她以陰暗的眼睛凝視著窗外的明亮的陽光。 蔣秀菊,浸在她底純潔的歡喜裡,看著她,看著窗外。那種青春的自覺特別生 動地來到她底心裡,她想到,她將是正義的、純潔的、良心平和的——在陽光下行 走。「我們大家都有罪……」她說,笑了笑,同時有了眼淚。「蔣秀菊!」金素痕 憤怒地叫,「我不聽你們底謠言!我認不得你……」 蔣秀菊失望地看著金素痕。 「其實我很同情你……」她慢慢地低聲說,垂下了眼睛,她底上唇顫動著。 「我不認識你!……阿順,過來!」金素痕抱起小孩來,向衣櫃走去。 「我不怕你侮辱,你總有一天明白你自己,而感謝我……」蔣秀菊說,激動地 笑著,看著阿順,感到美麗的陽光、空氣、街道,感到一切顏色和一切聲音,感到 這些都屬自己,感到自己假若在這裡蒙受侮辱,便必會在外面,在心裡,在上帝 那裡得到報償,於是又流淚。 「我底哥哥底可憐的一生,留下這一個孩子,而他那般愛你……有拿這樣的忘 恩負義報答愛情的嗎?」她說,站著,哭了起來。 「你還太年輕,小姐。」金素痕輕輕地回答,沒有轉身。「我希望你幸福!」 蔣秀菊驕傲地說,活潑地擺了一下頭,側著上身走出門。 她走到街道上,站下來,望著蔚藍的天空,覺得自己在這個天空底下,已經完 成了一件最好的工作。 但她突然有悲哀。陽光照在玻璃窗上,照在車輪上,塵埃在囂鬧中飛揚——她 突然有渺茫的悲哀。 「我剛才說了這些,這樣說,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簡直像一個社會上的女人! 我是不是已經不純潔了!是不是過去的一切都失去了!我並不假,那麼我錯不錯?」 她想。 她到生病的蔣淑華處來,向她述說剛才的一切——但沒有說出自己所感覺,所 思想的。 「我爽爽快快地問她,我又看著阿順!我看出來她很害怕!『那麼他底屍首呢, 假若依你說,他死了!』我問她了。她很慌,我沒有料到。」她興奮地說,臉發紅, 「我說『我沒有侮辱你的意思,我不是你的仇人!你是不會隨隨便便就結婚的吧。』 好,在她發慌的時候,我一口氣一起告訴了她。好久好久她坐著不動。後來她完全 否認!當然她是要完全否認的,是不是?你想想看!她其實可憐的很!」她興奮地, 快樂地說,「這樣看來,哥哥當然沒有到她那裡去了……」她停住了。「但是,究 竟到哪裡去了呢?」她小心地說。「阿順可憐極了,將來不知怎樣……」因剛才的 快樂而不安,她加上說;但又覺得自己虛偽,因為她此刻心裡毫無痛苦。第一次的 嚴肅的、勝利的社會活動,是在她心裡造成了那麼大的快樂與興奮。她不安地看著 蔣淑華。 蔣淑華躺在高枕頭上,臉色蒼白,眼裡有陰沉的火焰,望著帳頂。 她拖白色的被單蓋好手臂,嘴邊有了不可覺察的笑紋。「他死了。」她輕輕地 說,凝望著窗外。 蔣秀菊覺得自己有罪,沉默著。 桌上有金魚缸和牡丹花。窗上插著新剪的紙花。在櫃子頂上,燃著的檀香在金 色的、精緻的圓香爐裡悄悄地冒著煙,那種幽寂的、潔淨的香氣,散佈在空氣中。 陽光照在床邊的地板上。從遠處傳來的市場底騷鬧,給這個陽光以特殊的意義。 嬰孩在搖籃裡發出了哭聲。蔣秀菊以謹慎的目光看著搖籃,突然地明白了什麼, 嚴肅地抱起裹在黃色的棉綢裡的小孩來。 小孩伸動四肢,柔嫩的、粉紅色的眉頭打皺。 「不要把你身上弄髒。」蔣淑華說。唇上有同一的不可覺察的笑紋。 「不,沒有關係。——我喜歡。」蔣秀菊嚴肅地低聲說,抽開了小孩底尿布。 她露出了抑制的歡喜,把尿布上的黃色的排泄拿給蔣淑華看:她底眼光請求蔣淑華 饒恕什麼,蔣淑華明白,向她微笑著。於是她嚴肅地、沉思地、熟稔地替小孩做著 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