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路翎·財主底兒女們 第十三章 一 從春天到冬天,有無數的事件刺激著南京底人們。汪精衛被刺,藏本失跡。燕 子磯的日本軍艦褫下了炮衣,人們傳說:除了教導總隊以外,南京沒有軍隊。南京 底市民們在興奮和恐懼中生活著,在謠言中生活著,他們模糊地感覺到,城裡和郊 外,是在秘密地進行著軍事的工程,因為各個險要的地方:雨花臺、台城、紫金山 ……都封鎖了。而在京滬線和蘇嘉線,是建築著所謂興登堡防線。侵略者底鐵騎迫 近來了。 在上海、廣州、北平,掀起了學生運動底怒潮:青年們要求政府領導抗日。 在這種巨大的興奮裡,冬天,蔣少祖離開了他底工作,到蘇州來結束他底私人 事務,這種緊張使他感到有清醒的必要,使他感到,劃時代的偉大的事件即將到來, 他應該找一個時間沉思一下,並且結束私人的事務。蘇州底房契在他底手裡,訴訟 現在已不再妨礙這個房子底出賣,同時蘇州有人願意出相當的價錢買它。他覺得假 若這個機會錯過了,便又要延岩下去並且可能發生新的糾葛。於是臘月中旬他和陳 景惠到蘇州來。 到蘇州的時候,他覺得奇異:為什麼他恰恰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全中國都冒著 煙的熱烈的「前夜」和落著雪的嚴寒的冬天來蘇州。但他想,暫時地離開那熱烈而 煩擾的一切,在落雪的古城裡走著,清醒地意識著生命底自由,是快樂的。 他抱著小孩在雪裡走出車站,意識到這個世界沒有辜負他,他也沒有辜負這個 世界,心裡有大的恬適。 陳景惠,穿著灰色的冬季的短大衣和男子的皮靴,手插在衣袋裡,快樂地在雪 裡踏著;聽著那種清醒的聲音,有嚴肅的,感動的表情。 「我覺得滿足, 現在最好! 」她帶著這種表情說。「是的!」蔣少祖回答。 「你看那邊,雪蓋沒了一切……」停了一下,他加上說。 發現陳景惠所想、所感到的,正是自己所想、所感到的,蔣少祖感動了。他們 覺得現在最好,因為現在只有他們兩個人,而他們兩個人,又是這樣的和諧。這是 多時未曾有過的。因此那種新婚,那種蜜月,特別寬容地,又來到這對夫婦當中, 頒給犒賞了——但他們都帶著大的嚴肅,因為他們已經飽經風霜,明白人世;他們 明白這些東西是不能輕易觸動的。 他們在旅館裡住下來,然後出去找人接洽。下午,由介紹人領著,那個買主到 旅館裡來了。 這個買主進來的時候,蔣少祖正躺在籐椅裡看報,一面地考慮著自己底渴望故 居的憂鬱的心情。門被推開,蔣少祖放下報紙,吃驚了——他決未料到,要買這一 座有名的房子的,是一個面孔呆澀的,穿得臃腫而破舊的鄉下老頭子。 介紹人認識蔣少祖,走進房,問了一句報紙上有什麼消息,拿出一種小城裡的 人們對都會的人們的恭敬態度來,輕輕地坐下。但那個老頭子,鼻涕掛在鬍鬚上, 卻在門前站著。這個老頭子,手抄在棉背心裡,如人們在諷刺中國的漫畫裡常看見 的,以一種呆鈍的,不放心的眼光看了一下房內。從他底笨重的釘鞋上,雪和泥溶 在一起,在地氈上淌著。「進來……」介紹人,以一種命令的態度說。 陳景惠坐在炭火旁,懷疑地,惱怒地看著這個不敬的老頭。 「是……蔣家二公子?」老頭狐疑地走進房來,問。「你底房子,我們家兒子 要買。……是不是你做主?」他直率地問,沒有坐下來。 「我們底房子!」陳景惠生氣地回答。 她看了蔣少祖一眼,然後,有一種為幹練的婦女們所有的謙遜的、快活的表情 出現在她底畫著假的眉毛的臉上。她站起來,倒茶,並且請老頭坐下。 「上海人,多麼能幹啊!」那個穿著馬褂的年青的介紹人底羡慕的表情說。 「這裡的天氣,冷得多哪!」陳景惠向介紹人說,笑著。「我剛才還以為他不 是的……真料不到!」她說,看了老頭一眼。那種活潑的精力流露在她底姿態上。 但老頭,好像沒有聽見這句話似的,旁若無人地坐著不動。 陳景惠從皮夾裡取出文契來——在她丈夫底事業上,她已站到一個重要的位置 了。 「你看看。」她笑著遞給老頭,然後她撥火。 陳景惠,穿著精緻的、綠色的拖鞋,在這個溫暖的房間裡非常自在地走動著, 好像魚在春季的水裡;又取了什麼,向著少祖低語著。蔣少祖嚴肅地點了頭,然後 拿起報紙來,遮住臉。 老頭,在抓住文契的時候,眼睛發亮。並且手腕顫抖。他把紙張展開來,舉到 鼻子上面,看著,喉嚨裡發出感動的聲音來。人們會覺得,他是抓住了一個王國。 陳景惠,好像這樣的看法正是她所歡喜的,站在火旁,賢良地笑著。 看完文契,老頭向蔣少祖投了一道感歎的、譴責的、銳利的目光。 「不肖的子孫呀!」這個目光說。 「是哇,是哇!……蔣捷三!」老頭說,但即刻露出冷淡的表情來,左手抄進 棉背心,看著火。 「要不要去看一看房子!」陳景惠笑著問。 「啊!啊!不要,用不著!早就看過……」老頭著急地說,並且突然地漲紅了 臉。 於是老頭就固執地盯著那個年青的介紹人,要他先開口。蔣少祖知道,這個介 紹人,是一個一直在教私塾的,抽大煙的傢伙,而這個冷酷的老頭,則曾經是他底 亡父底奴僕。蔣少祖記得有一次,他底亡父曾經在大廳裡痛駡這個老頭。因為他貪 財、愚笨、在事務上做騙。蔣少祖時刻記起來,他底亡父曾經咆哮著向這個老頭說: 「各人底命是前生註定的!」把他趕了出去。想起了這個,並且想到了老頭進門時 所說的話——「我們家兒子要買!」——蔣少祖就非常地憂鬱了。他目前並不需要 錢,但他又怕房產會再起糾紛;他不知應該怎樣才好。他憂鬱地沉思著,同時老頭 已經和陳景惠開始談判了。 老頭所出的價錢是無可非議的。不過,在七千塊錢的零頭上,陳景惠和老頭髮 生了爭論。爭論到最後,老頭說,他是還記著「老太爺」的,因此還願意再加一千。 陳景惠想說什麼,但沒有能說出來;她臉紅了,因為屈辱和憤怒,她流下了眼淚。 「你是買給你底兒子的吧!」蔣少祖丟了報紙,憤怒地,看著老頭。 「豈敢,豈敢!」老頭說,卑賤地笑著,並且欠著腰站了起來。 「我們蔣家從來不懂得零頭,要麼是整數,要麼就拉倒!」蔣少祖說,憤怒得 顫抖著,重新拿起報紙來。 於是,在蔣少祖底這種高傲下,老頭就屈服了。老頭和介紹人出去以後,蔣少 祖就丟下報紙,看著窗戶。老頭底屈服使他快樂,但同時他心裡又非常的痛苦。 陳景惠謹慎地沉默著,走到窗邊。已經黃昏了,院子裡,山茶花紅著,雪花密 密地、沉重地飄落著。 「少祖,雪下大了。」陳景惠說。 「少祖……風雪夜歸人啊!」她說,感動地笑著。「是的!」蔣少祖說,站了 起來。「為什麼要做一個現代人?為什麼要做一個中國人?」他說,走到壁前。 早晨,在一尺多厚的積雪裡,在寒冷的西北風裡,蔣少祖夫婦走進了他們底已 經出賣了的、荒涼的家園。大門已經堵死了,臺階上積著雪。於是他們繞到後面去。 旁門半掩著,蔣少祖輕輕地推開來,走了進去。他注意到門上的新補的木料;顯然 的,在這裡,人類仍然生活著。 走進門,看不見路,站在雪裡,蔣少祖夫婦接觸到一個荒涼的、純潔的、寂靜 的世界。近處,坍倒的僕役們底廚房的左邊,一株山茶在白雪裡崛起,放開著嬌美 的紅花。靠近姨姨底樓房,站立著蒙雪的梅樹,花開放著。樓房後面,假山石全部 都埋在雪裡——在各處,有黑色的、赤裸的、枯零的樹木站立著。西北風在庭園裡 吹出一種淒涼的、怨怒的聲音來。掛著枯葉的枯樹在顫抖。一隻孤獨的麻雀,叫出 了焦急的、哀憐的聲音,在雪上飛著。 看見了這一切,蔣少祖便相信了這一切,當往昔的、兒時的圖景在他心裡閃耀 起來的那個瞬間,他露出了那種嚴肅的、神聖的、英勇的態度,站立著。蔣少祖好 久不能有思想,並且不能知覺,在他底心裡此刻是有著怎樣的感情,但他相信,他 此刻的內心底一切是他過去所未曾有過的,並且是他一生中最好的。那種深沉的、 反抗一切人生批評家底意見,但又服從目前的世界和命運的,豐富的表情,出現在 他底臉上。 在過於年輕的時日,人們是常常玩忽而不敬的,因為人生是奢侈地陳列在他們 底面前。但飽經心靈底憂患後,人們遇到了一種東西,立刻就覺得這種東西是過去 所失去的——唱著輓歌——是將來所沒有的——這個世界是充滿了過錯——是自己 正在找尋的,而且,是啟發正直的懺悔,衡量人格的。好像是,必須在凝視了這種 東西,站在這種東西面前衡量了自己之後,人們才能有力量在罪惡和怯懦中重新站 起來,在世界上行走。 「我相信,任何高貴的人,在遇到這個時,也是這樣!」蔣少祖想。 陳景惠,睜大了驚異的、不安的眼睛,抱著小孩,望著面前的一切。無數代的 中國人底命運,是在這一切裡展現出來的。小孩,因肅靜和寒冷而緊張,驚異地看 著樓房。那上面,兩扇玻璃窗斜斜地掛在窗柱上,它們底上面的一半蓋著雪。 蔣少祖謹慎地用手杖探路,向樓房走去。他回顧他所踏出的,清晰的腳印。他 注意到,在他底身邊,有一棵傾倒了的樹:當他經過的時候,這棵樹底一根枝條輕 悄地、但強韌地從雪裡彈了起來,於是,泥土和草根底氣息散播在空氣中。 而在樹底右邊,有小的、淩亂的足印通到樓房裡,顯然是兩個赤腳的小孩底足 跡。 「哪裡來的小孩呢?」蔣少祖想,「但是我把它賣了!不過過去的一切,是無 可賣的,而在我心裡,是正當的。幸而我來了,否則將是多麼大的損失!……是的, 那些松樹更高,沒有人動它們,但是將來會不會還存在呢?一根枝子彈起來,從雪 裡彈起來,雖然樹倒了,枝條卻彈起來,這就是生活,沒有任何道德標準能夠衡量 我!但在這裡,有一個衡量——而這種理性,是我底最好的,也是僅有的財產,經 過罪惡、欺淩、偏見……無論怎樣,我現在是多麼安靜!」他想。他看見,從側面 的樓房底敞開的門裡,跑出了兩個窮苦的、赤腳的小孩。他們每個在腋下挾著一些 破爛的木板。顯然,他們是檢了這些,回去燒火的。 看見蔣少祖夫婦,小孩們有恐懼的表情,站住不動了。蔣少祖看著他們皺起了 眉頭,因為他們打斷了他底思想,並且給他顯示了他所不樂意的他自己底不幸,和 別人底不幸。他向樓房走去,於是,有一種深沉的憂鬱來襲擊他,使他忘記了小孩。 他預料著他將要在樓房裡看見什麼,預料著大量的不幸將要使他驚愕而悲痛。但看 見,才是現實,他向樓房走去。這個樓房,是曾經整天地充滿著一個女人底哭聲的。 「到這裡來的,一切希望都要放棄!」蔣少祖對自己說。但他所想的並不是他底真 實。因為,在他底前面,是有著煊赫的道路…… 兩個小孩,看見他向門內走,便疾速地在雪上飛奔起來,逃開了。 「這就是蔣家!」他走進門,站住了。他觀看著,驚異起來了,因為,除了左 邊一間房裡堆著破爛的家器和木板外,其餘的房間和他們所站立的中堂,是並不怎 麼肮髒的,顯然幾天前還有人打掃過。家具是沒有了。但在樓梯口的牆壁旁,卻有 一張舊的椅子,上面放著兩棵白菜。蔣少祖想起了馮家貴,不安起來。 「怎麼他住在這邊呢?不會的!但是小孩怎麼不把白菜偷去?這個老人他在哪 裡?怎麼生活的?」他想。他走到右邊房門口,張望了一下,站了下來。 「少祖,沒有人!」陳景惠驚異地說。 蔣少祖看著她,因為感到,在她底聲音之後,有一種他所從未經歷過的寂靜在 周圍降落了下來。隨即他屏息地向樓梯走去。他拿起一棵白菜來看了一看,皺著眉 走上了樓梯。「是了,一定的!但是他怎樣生活的?怎麼不知道有人偷東西?」他 想,覺得像嗅到了一種氣味:馮家貴底氣味和人底生活底溫暖而腐蝕的氣味——然 而,有一種寒冷,使他底背脊戰慄。 當他升到了彎屈而雕花,但汙黑了的欄杆旁邊時,通過欄杆,他看見了在煙黑 的牆壁旁有一個小的爐灶,而地上有灰燼和燒了一半的、焦黑的柴。顯然老人住在 這裡,在這裡煮食物的。他走上去,回頭看了一眼陳景惠,走向爐灶。他發現,在 爐灶後面,有一口破了邊的小鐵鍋,裡面剩著一點水。 不自覺地,由於內心底聲音,他低聲地喚了馮家貴底名子,——像他小時候, 在冤屈的時候總這麼喚的。 他走上前去,懷著敬畏和恐懼——他很少對別人的生活有這種感情——輕輕地 推開了房門。 房裡,除了一張舊床以外,沒有別的家器。馮家貴——老年的、蒼白的、嚴峻 的馮家貴躺在床上,蓋著可憐的破棉絮;棉絮有一半落在地上。在地板中央,放著 蔣家底打了補丁的、紅字的大燈籠。從糊著紙的窗戶,那種白色的、純潔的、寒冷 的光明透了進來。 蔣少祖走到床前,彎腰拉起地上的棉絮,但即刻站直,他發現——馮家貴死了。 馮家貴,蒼白地、嚴峻地躺在純潔、寒冷、而透明的白光裡,顯然死去不久, 因為在床邊的地板上,還放著一碗水。而且,蔣少祖覺得那種人底生活底腐蝕而溫 暖的氣味仍然留在空氣中。 馮家貴是冷峻、嚴厲。然而有安寧,所以蔣少祖看著他,覺得他是活著。陳景 惠走到門邊,看見了蔣少祖底姿勢,耽心小孩,立刻避開了。大的沉寂降臨了。蔣 少祖內心寂靜著。於是,好像恰恰是在等待著他似的,他覺得生活底腐蝕而溫暖的 氣味散去了,冷的、死亡的氣息從馮家貴發散了出來。「二少爺,你到底來了,我 一生毫無遺憾,我去了!」蔣少祖覺得馮家貴這樣說。 懷著敬畏,蔣少祖輕輕她掀起破棉絮來。他看見馮家貴是整齊地穿著破爛的棉 襖和棉褲,並且腳上有鞋子。顯然的,老人是穿好了衣服才離開的。 蔣少祖底臉灰白,戰慄,他覺得這種死寂是可怕的,並且覺得,在這個人間, 他是孤零了,而孤零,特別是死寂無聲——這種死寂把他也吞沒——是可怕的,於 是哭出了灼痛的、短促的聲音來。 他抑住了哭聲,猛力抬頭,覺得周圍改變了,覺得周圍有了生活的、溫暖的、 進取的氣息。 「我信仰理性!」他抬起臉來小聲說。 「那麼,馮家貴,我底父親,讓我埋葬你!我不願再說別的,也不願再想別的, 因為在你底面前,我不敢虛偽!」 馮家貴蒼白地、嚴峻地、安寧地躺著——他底死亡像他底生活一樣簡單。 「我埋葬了他!」黃昏時,蔣少祖離開了馮家貴底墳墓,想。掘墓的工人們已 經離去了。遵照著列祖列宗底意志,蔣少祖是買了紙錢和鞭炮,自己提在手裡,送 馮家貴到山邊來的。現在,紙錢還在冒煙。在積雪上散佈著黑色的斑點。新的墳墓, 黑色的土丘,在純白的積雪裡崛起著。墳墓後面,是蓋著雪的矮的野棗樹和蠻橫的 荊棘叢。 蔣少祖沉靜地、陰鬱地、看著棺材落下土坑,從工人手裡拿過鋤頭來,第一個 推土到坑裡去……。工人離開以後,他在雪地上站著,看著身邊的墳墓。這個墳墓 是沒有墓碑的。在他底兩邊,展開著雪的曠野,在他前面,房屋密集的、蒙雪的蘇 州城開始點上了燈火。 曠野底各處,有沼澤在閃光,有煙霧在凝聚,有莊院在冒煙。在左邊,是運河 支流底灰黃色的細線,春季和夏季,是可以看見遠航來船底風帆的。更遠的地方, 和陰沉的天宇相接,看得見太湖底灰色的水線。 蘇州城底燈火,在漸濃的黑暗裡,明亮起來,並且繁密起來,白色的微光映在 低空裡了。站在荒涼裡,任何人類村落底燈火,是給予溫暖、淒涼、和安慰的。人 們在初戀裡,就經歷到這種渴慕的感情。 蔣少祖,手插在衣袋裡,在墳墓底近旁站立著。他是有著很多東西的,像一切 人一樣,他任何時候都把這些東西帶在心裡;但現在,他覺得這一切極不可信任, 他是孤獨而憂傷。 「……無論任何墓碑都不適於這個墳墓。告訴斯巴達,我們睡在這裡?或者, 我們生活過,工作過,現在安息了!又或者,這裡睡著的,是一個勤勞的人?這個 時代底唯一的錯誤,就在於忽略了無數的生命,而在他們終結時——找不到一個名 稱!啊,多麼憂鬱啊!這個人底一生,和我底一生,有什麼不同?對了,這個人底 一生,和我底一生,有什麼不同?誰饒恕誰?誰有意義?誰是對的?」馮家貴底苦 笑的、滑稽的面孔在他心裡出現,向他說,「你看,二少爺,踢了我底腿呀!」— —他皺眉,看著墳墓。他敬畏地、但懷疑地看著墳墓。「他不在了,他什麼時候不 在的?這一切什麼時候開始的? 現在怎樣了?」他想——突然站在巨大的空虛中。於是蔣少祖,本能地逃避這 種空虛,向坡下走去。「我埋葬了他!」走到大路上的時候,蔣少祖想。「一切就 是這樣偶然。幾千年的生活,到現在,連一個名稱也沒有!但是我明白這個時代底 錯誤,我認為像這樣的死,是高貴的!」逃避那種空虛,他想,「有誰能明白這種 高貴?每個人都有他自己底意義!所以這個時代,這樣的革命,是浸在可恥的偏見 中!一個生命,就是一個豐富的世界,怎麼能夠機械地劃一起來。而這種沉默的、 微賤的死,是最高貴的!」他想,覺得很真實,然而心裡又不信任。但他並未意識 到這種不信任。 特別是愛好個人底英雄事業的人,在這種時候有這種思想,歌頌微賤的沉默。 或者是因為他們早已遠離了這種微賤的沉默,感到痛苦,或者是因為他們企圖逃避 痛苦。這種痛苦在近代是不能解釋到良心上面,或任何道德情操上面去的,這種痛 苦,是由於人們覺得,他們底生活有缺陷——他們想著微賤的沉默,逃避這種缺陷。 但他們心裡又不能信任。他們在一切微賤的沉默旁邊作這種思想,因為他們永 遠在戰爭,而懼怕失敗。微賤的沉默,常常給自我的英雄們以慰藉;它使他們得到 了一種武器。他們認為這種武器,對於當代,是致命的。但這裡的所謂當代,是指 他們底仇敵們而言,並不把他們自己包括在內。他們,在心靈底最初的、豐富的感 動以後,作著哲學底思辯,於是,盡可能地,把這種「微賤的沉默」的武器抓在手 中。而因為這,他們更只覺得這個武器真實,而不去意識到自己心裡的不信任。 「我們信仰理性,但也感到這種沉默的生和死底極其高貴的內容。」走進城門, 看見溫暖的燈火,和在雪上走著的稠密的行人,蔣少祖感到自己重新抓住了一切, 於是他底思想活潑了起來,「人們是生活在偏見中,我也一樣,但很明顯的,一切 意義並不因偏見而消滅。人們不能看見真正的人民生活——這種內容!中國是太痛 苦了,但正因此,我們不能抹殺一切夢想,一切慰藉,一切藝術和文化;在人民生 活底深處,每一種都有詩和藝術,好像是神秘的!革命要尊重詩!每一種都是痛苦 的,也是高貴的,沒有質的分別,但在量上面,誰多些呢?請你們明白我是對的!」 他憤怒地想,走過故鄉底街道。 「我們搭晚車到鎮江去。」推開門,他憂鬱地低聲向陳景惠說。想到他和蘇州 已經再無瓜葛,馮家貴底蒼白的臉便重新閃顯在他底眼前,於是他剛才走過的曠野, 街道,燈光,便在他底心裡有了特殊的意義。他感到濃烈的淒涼。「小寄睡了嗎? 我們要愛惜時間。」他振作起來,說,看著燈。 蔣少祖夫婦來到車站時,上海學生們底赴南京請願的隊伍正被阻攔在站上。車 站底燭光完全熄滅了,好像,這個國家,是已經到臨了戒嚴的、戰爭的狀態。列車 停在不遠的站外,月臺上、月臺附近、和路軌上擁滿了人,發出了嘈雜的聲音。蔣 少祖夫婦走近車站時,警察正在用槍托驅趕月臺上的人群。而從列車那邊,雷鳴一 般,發出了學生們底豪壯的歌聲。 在積著雪的平原裡,在呼吼的寒風裡,黑壓壓的列車停著,從窗口伸出密密的 旗幟來。旗幟揮動著,歌聲突然爆發,站內的人群沉默了。警察們向列車跑去。發 出了武器碰撞的聲音。從路軌上,照出了兩隻手電底電光,於是,像開玩笑似的, 有無數道的電光從列車向這兩隻手電射來,把兩個警察可憐地暴露在強烈的白光中。 機關車是被學生們佔領了的。他們拉響汽笛。隨後,他們把車輛駛動——車輛 慢慢地駛動,載著憤怒的歌聲。警察們向天空鳴槍,於是車輛又停止。 學生們從列車向車站跑來。他們立刻就圍住了警察們。最初是雜亂的叫嚷,最 後,一個洪亮的、悲憤的聲音鎮壓了一切。 「你們可以向我們放槍!可以向你們底兄弟姊妹們放槍,因為別人叫你們放槍! 但是,同志,日本人也向我們放槍,向我們底兄弟姊妹們放槍,向你們放槍!」 「走開!走開!」警察叫。 「開過去!」從列車上面,發出了吼聲。 「我們要死,也死在敵人底槍彈下!」那個青年在大風裡發出了野獸一般的嚎 叫。 「我們請你們讓開!」一個女子底鎮定的、勇敢的聲音說。 在呼吼的寒風裡,汽笛發出了挑戰的尖叫。學生們跑回列車,車輛重新駛動, 歌聲再爆發。警察們向天空放槍,但列車鎮定地駛進車站,駛過了車站。車頭上的 和窗口的旗幟在寒風裡展開,激怒地撲打,招展著。 「我警告你們,前面有車子開來!」從月臺上,一個嚴厲的聲音叫。 「我警告你們,你們底生命握在日本人和漢奸手中!」從窗口,一個嚴厲的聲 音回答。 「你們底生命……」月臺上的那個官吏,以憤怒的、激越的大聲叫,但突然頓 住,憤怒地轉身,經過蔣少祖身邊走進了車站。 列車停住了,因為有人發覺前面的路軌已經被掘斷了。從車頭上,發出了叫喊 的大聲,於是請願者們擁下了車輛。他們,沉默著,迎著尖利的寒風,向積雪的曠 野跑去。車內,洪亮的歌聲繼續著。被這歌聲所陶醉,在雪地裡,沉默的一群向遠 處跑去。 歌聲響著,一切聲音都沉默了。除了大家所凝視的,那在雪地裡向遠處跑去的 一群以外,一切動作都停止了。冬季底風暴在高空鳴響著。 即使人們在戰亂的年代曾經看到過同樣的英勇,也決未注意過這種畫面,這種 歌聲,這種動作,這種巨大的沉默——風暴是在高空鳴響著。警察和群眾,在月臺 上和路軌上站著,凝視著跑動的一群,可以看到,在白雪上,圍巾和女性底旗袍翻 飛著。 但很快地,有一種寒冷的東西,在不被注意的瞬間侵襲了車站。人們好像因那 跑遠去的一群而覺得孤單,因缺乏那種熱情和意志而覺得孤單;警察們和官吏們, 因不能執行任何一種戰鬥而覺得孤單。列車裡面的人們覺得孤單,因為分離了他們 底同志們,因為在歌唱中間,他們突然地感覺到,一切種類的生活,是難以動搖的。 蔣少祖看著列車,覺得孤單,覺得這個蘇州,這片平原,以它底頑固的、平常 的生活冷漠地對待著年青的人們底這種英勇。 蔣少祖,在走進人群底最初的瞬間,便獲得了嚴肅的安靜,他覺得他和這個新 的世界的聯繫,是堅強的。這種孤單襲擊他時,他有了溫柔的憐憫的感情。 他想到,在羅馬共和時代,有一個著名的哲學家,因為替一個無辜者向暴君抗 辯的緣故——這種抗辯是輕率而熱情的——而流亡了出去。他穿著單薄的衣裳走出 了羅馬,在身邊除一本柏拉圖底著作以外沒有任何東西。他流浪到遙遠的邊域中去, 受盡了侮辱與損害。但終於他回到羅馬了,是帶著光輝的勞績回來的,走進了石築 的圓形劇場,當著皇帝,元老院,和公民們,發表了他底勝利的演說,教導從罪惡、 偏見與無知中拯救人類。 「……我們終於要勝利,雖然現在遭受著侮辱與損害!我是看見了青年人底英 勇了,但務必使他們感到他們不是孤獨的!」他想,沒有想到要做什麼,走下了月 台。「我怎樣幫助他們呢?」站在雪裡,他想。那種光榮感在他心裡顫動著,雖然 他沒有意識到。狂風搖動他,他站著,覺得自己堅強,安靜,優美。 但在這時候,他聽到了一個勝利的、尖銳的、狂喜的喊聲。一位女子從路軌上 跑了過來,在風暴裡發出了這種喊聲。「我告訴你們……」她跑動著,舉起了手臂, 「我告訴你們,我們找到了!我們重新裝好了!」她叫,狂跑著,好像只要叫完她 所要叫的,她便可以死去。 一個警察發出了叫聲。但車內底勝利的狂喊淹沒了一切。蔣少祖流淚了。 「我經歷了我底生命底最好的時光!我告訴你們,我們找到了!」他向自己說。 從雪地裡,那一群歡呼著跑回來,然後,列車駛動了。列車發出有節奏的、輕 脆的、愉快的聲音駛動著——在它加速時,這種有節奏的、輕脆的聲音便變成了緩 緩的、沉重的車輛聲,好像地下有雷鳴。從永不疲倦的青年們,壯快的歌聲爆發了 出來。異常意外的,月臺上的激動的人們發出了喊聲。 於是青年們發出了喊聲,感謝這個虐待了他們的蘇州。 在列車馳過去以後,月臺上有了騷擾,燈光明亮了——在電話房裡,人聲嘈雜 著。這時,突然的,蘇州底學生們湧進了車站——但他們來得太遲了。 他們猶豫了一下,緊張地嘈雜著。他們是抬了食物來的,當他們下了決心時, 他們便丟下食物,湧下了月臺,向積雪底平原奔去,一面發出喊叫。 「傻子,他們追得上嗎?」在蔣少祖身邊,一位先生說。「他們追得上的。」 蔣少祖冷靜地回答,看著跑去的一群,直到他們消失。 在月臺上苦力們和小孩子們,搶奪著學生們丟下的饅頭。警察驅趕著他們。在 這種嘈雜裡,蔣少祖冷冷地站著不動。 風吹襲著,月臺逐漸安靜了。陳景惠抱著小孩走到蔣少祖身邊。 「你聽見那個女學生底聲音沒有?多好啊!」她說。「聽見的。」 「我覺得我不能夠說什麼!」使陳景惠意外,蔣少祖突然以尖細的、興奮的聲 音說,「我說不出來我底感覺。請願是不會成功的。能否到南京是一個問題——這 個車子,要衝過這麼多的陣線。但是這個行動,對於學生們自己,對於中國,是神 聖的!人需要生長,熱情需要試練!我覺得安靜,覺得美麗,覺得堅強!我並且能 夠覺得我是純潔的!群眾底行動就是民族底理性!」他把陳景惠當作他底熱情的對 象,興奮地說著,但他忽然沉默了。 「她也想到這些麼?」他想。 他又想到馮家貴。在善良的感情中,覺得自己有罪。「我們到南京去吧。看看 ……把錢交給淑珍姐,由她替弟弟妹妹們保管——我決定給他們,因為我們不需要。」 他溫和地,但堅決地說,同時抱過小孩來,在仁愛的、善良的感情中,輕輕地吻著 小孩——小孩睜著明亮的眼睛,看著燈光。…… 二 「告訴我,什麼事?你曉得,我總是說,高興,就是不高興;不高興,就是高 興!快樂,就是不快樂,不快樂,就是快樂,懂得嗎?」傅鐘芬向陸積玉大聲說。 除夕的夜晚,陸積玉在家裡受了委屈,被那種簡單的、犧牲一切的淒涼的思想 所支配,走到落雪的、霧氣朦朧的、響著鞭炮的街上來,並且走到蔣淑珍家裡。看 見傅鐘芬底華美和活潑,她就默默地站下,覺得自己就是外面的那個蒙霧的落雪的 暗夜,——覺得人生在冬天的夜裡是特別的淒涼,流下了淚水。傅鐘芬跑出,嚴肅 地、感動地站下來,看著她,然後慢慢地挨近她,露出了堅決與友愛,向她說話。 蔣淑珍,忍受著一切黯澹的思想,站在桌旁看著少女們。聽到傅鐘芬底話,她眼裡 有光輝,同時一個嘲弄的、溫柔而羞怯的微笑出現在她底乾枯的嘴邊。好像這些話 很使她羞怯。…… 她走過來,塞了一個紅紙包在陸積玉手裡。陸積玉臉紅,失措,低下了頭。 蔣淑珍安靜,虔敬而嚴肅。在蠟燭底搖閃的、堂皇的光明下,她底黑緞皮襖閃 著光輝,她自己感覺到這光輝。 「鐘芬,送積玉姐姐回家——就要回來,叫舅舅來!」「但是,我沒有傘。我 不要傘,媽媽!」 「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喝醉了的傅蒲生在房裡唱著,在客人們中 間打著圈子。 「下雪,多麼好!」走到街上,傅鐘芬說,右手摟著陸積玉底頸子,左手提著 袍角。她們走在雪裡。 街道因除夕而荒涼,充滿了煙霧。燈光照在勻整的、潔白的雪上。雪片輕輕地 降落,各處有鞭炮聲。一輛馬車顛簸了過去,馬跳躍著,噴著熱氣。少女們沿著新 鮮的車轍行走。「你看,大家都在過年!積玉,你這樣!對了,這樣!」傅鐘芬強 迫陸積玉摟住自己底頸子,「我想,這樣子多好!要是沒有過年,我就不想活了! 我們明天要到夫子廟去,你去嗎?」於是傅鐘芬興奮地沉默了。她聽著自己底新皮 鞋所踏出的清晰的聲音。在這種聲音裡,她寄託了她底全部的幸福;假使有誰要妨 礙這種聲音, 誰便不可饒恕。 她嚴肅地,但任意地踐踏了幾下,試驗著這聲音, 「啊,我怕時間過去!時間會過去!」她嚴肅地低聲叫,於是又沉默。 陸積玉心思很繁重。她覺得腳冷,覺得膠鞋透水,想到假若自己有一雙皮鞋的 話……但她立刻又羞恥。然後,從她底恍惚的、煩悶的臉上,有一種忍從的、堅決 的東西透露了出來。 「從明天起,我就十六歲了。要是不讓我升學,我就死去。是的,就死,因為 活著也受罪,人總要死——假若在下雪的夜裡,聽見這些爆竹聲,死去是多麼好啊! 好像所有的人都和你告別,你含著眼淚,大家跑到你底床前,你就不孤零了!」陸 積玉想,未聽見傅鐘芬又說什麼。 「他們說,日本人總有一天要打到南京來——我不相信。」傅鐘芬搖頭。「啊, 我想起來了!」傅鐘芬快樂地叫,「我底媽媽說,你底媽媽在小時候會在地上磕雪 人!她說磕出來像的很!多好玩,你底媽媽在小時候!會磕雪人,多好玩!」傅鐘 芬反復地說,因為覺得,媽媽會磕雪人,是一件奇跡。「她從前什麼都愛鬧。」陸 積玉老成地說,在這個批評裡,她感覺到一種親愛的、淒切的、袒護的感情。女孩 在這樣地說到她們底媽媽時,女孩便長成大人了。陸積玉嚴肅地感到這個,而這種 感覺增加了她所想像的死亡底意義。 她想到,廣漠的世界上,從黑暗的天空裡密密地落下雪來;在房內,有爐火, 很多人低聲哭著,然而已經遲了。「多可憐,多可惜,從此去了!」她在心裡摹仿 著很多人底悲傷的聲音,說。 「我們輕輕地走,輕輕地走,多好呀!」傅鐘芬說。……「哦,我問你,我想 ——你奶奶會要我磕頭嗎?我頂討厭磕頭了,尤其過年的時候還要磕頭!」傅鐘芬 嫌惡地說。這時從她們後面,叫出了一個尖利的、瘋狂的聲音來。她們驚嚇地跳開 來,於是那個偷聽了好久的頑皮的陸明棟跑了過去,踢著雪,跳著,唱著歌。 「死東西呀!死囚呀!嚇死我了呀!當兵擋炮子的呀!」傅鐘芬蹲下來,哭叫 著。 陸積玉,因為自己底對悲傷的、美麗的死亡的想像,因為從黑暗的天空中是密 密落著雪的緣故,寬恕了那個可惡的頑童,同時以悲傷的、溫柔的眼睛看著傅鐘芬。 傅鐘芬,在這個時間裡,對於她是值得憐憫的,但同時是陌生的。十字街頭燃放著 鞭炮,後面的店家燃放著鞭炮,濃煙在雪上彌漫著。從深黑的天空裡,大雪無聲地 降落,飄過安靜的、甜美的燈光…… 蔣淑珍送蔣少祖和蔣純祖出門。在門口站下來,用眼光制止了蔣少祖。 「看見你們夫婦,看見小寄,看見你們兄弟,我就喜歡,我真是說不出來我這 兩天的喜歡,打個比方說,我覺得我底心又活了!」蔣淑珍熱烈地可憐地低聲說, 抓住了蔣少祖底手臂。「在現在的中國,各人的生活是不同了,這是沒有法子的事, 但是我們為誰而活呢?所以一定要記掛我們,給我們信,又要小心危險,你做的事 頂危險,你說那兩個女學生慘不慘啊!」她提到了她幾天前看到的、被兩個警察侮 辱了的女學生。「蔚祖的事,我總記在心裡,當初我——對不起爹爹啊!我就希望 他早日解脫!如今是一年了,好不容易又一年!可憐的蔚祖是在天堂裡,他是純潔 的人啊!我總記在心裡,我也不是想報仇!為什麼要報仇呢?各人底苦都夠了,我 只想我們想個法子,從金素痕手裡把阿順要回來!再比方馮家貴,要不是你去蘇州! 少祖,你真好啊!」她沉默,望著街心。她原諒了弟弟底一切了。「告訴我,蘇州 怎樣了呢?」蔣淑珍,流著淚,低聲問。 蔣少祖有憂愁的、溫柔的、順從的笑容,像他少年時在這個姐姐面前常常有的。 「多麼快的日子啊!想不到你們都長成這樣了!」在一種幻夢的狀態裡,蔣淑 珍說,嘴邊有悽楚的微笑。 在蔣少祖臉上,出現了一種抗議的表情。——他不願姐姐這樣說。 「姐姐,你放心。」他說,笑著。 「在如今的中國,什麼事能夠放心呢?有誰管我們底命運呢?——但是我不該 說多了!明天你來!那麼,純祖,明天早上你來!」她向嚴肅地站在旁邊的蔣純祖 說。「我來。」 「你想,讀書問題解決了!你千萬不要鬧什麼運動。」蔣純祖沉默著,嘲弄地 笑著。 「好,弟弟,恭喜你們!」她說,走到街邊,站在雪裡。「恭喜,姐姐。」蔣 少祖回答,跨到街心去。 蔣淑珍站在雪裡,歎息著,看著他們消失。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兩個弟 弟,並且覺得,在這個除夕的荒涼的街道上,只有她底兩個弟弟在行走,她歎息著 感謝神明。 蔣少祖和蔣純祖好久沉默著。他們互相覺得陌生,懷著不安。蔣純祖覺得,哥 哥走在他旁邊,妨礙了他底熱烈而淒涼的孤獨。他是好久便準備著在這個落雪的年 夜裡享受這種孤獨的。他需要自由,深深地走到雪裡去。蔣少祖和蔣純祖臉上,同 樣地有著矜持的神情。 「你在課餘的時候,讀些什麼書?」蔣少祖拘謹地問,拍去了肩上的雪。 「功課太繁重, 什麼書都不能讀。 」蔣純祖回答,好像早已準備好了一樣。 「我想你在上海寄一點書給我——什麼書都好!」他說,那種對一切人的親愛的感 情,對哥哥發生了出來,他眼裡有虛榮的、滿足的光輝。 「好的。多讀一點書。」 「我想到上海去讀書。」 蔣少祖沉默著。 「暫時不必去吧。」 「我們學校裡,我們什麼都得不到。我和幾個同學在一起……」他說,興奮地 笑出聲音來,沒有能夠說清楚。 「暫時,應該安心。」蔣少祖說,顯然在想著別的。 蔣純祖看了哥哥一眼,覺得自己底興奮被冷淡,覺得自己底可恥已經被哥哥發 現,那種對一切人的仇恨感情,對哥哥發生了出來。 「你到淑媛姐姐那邊去嗎?」走到十字路口,蔣少祖問。「他討厭我。」蔣純 祖屈辱地想。 「我去。」他說。他轉身走開,但在街邊站下來,看著哥哥消失。他有些淒涼, 但同時覺得哥哥可怕。 「一個人,怎麼能夠變成那樣呢?但是我懂得,他有淒涼蒙在心裡。是的,是 的!但是,一個人,是不是應該驕傲而不仁慈?我多麼孤零!」他向遠處望去。街 上迷茫著雪和霧,沒有任何行人。於是他完全忘記了哥哥和一切人,只感覺著自己 ——熱烈的生命。他覺得迷茫的雪和霧,遠處的燈光,深邃的、深邃的天空,全為 他而存在,具有特殊的意義。他解下大衣帶,敞開大衣,在雪中走去。「我走、走、 走,走到遠遠的地方去!我要找一片完全荒涼的地方,除了雪和天以外,只有我自 己。」於是,為了從周圍的現實的一切脫離,他用習慣的方法痛苦著自己,想著他 底孤零,他底不幸,他底淒涼。最後,一種熱情,帶著一種歡悅,在他心中燃燒了 起來。他覺得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可愛的、美麗的、豐富的。一切都在顫動著,一 切都在歌唱,他,蔣純祖,在歌唱中光榮地行走,在雪中行走,像遠處的那個神奇 的、哀傷的、美麗的、穿著白色的大圍裙的、捧著花束的少女。他想到,一束火柴 在黑暗中擦亮了,照著白雪;在火柴將滅的時候,這位白衣的少女走了過去;火柴 熄滅,天上降下了花朵。以後,這個少女在雪中奔跑,找尋一個人,當然,這個人 是蔣純祖。「她跑得那般快!裙子飛揚起來,但是,我在這裡!是的,我要忠心, 要在她面前死去,血流在雪上!於是她把花朵堆在我身上。但是我看見窗戶又亮了, 照著雪,茫茫的雪!我聽見了歌聲,我走進了宮殿,我抽出了我底劍,像拿破崙底 劍!我要拯救這個世界,而除非他們伏在我底腳下,我是決不饒恕!……多好啊! 燈光多好啊!雪多好啊!世界多好啊!但是,她,從西伯利亞來,叫什麼名字呢? 對了,叫蘇菲亞!啊,蘇菲亞,我底蘇菲亞!」他說,點著頭。 他走上了大路。寬闊的街道、雪、煙霧、和燈光,給他造成了一個優美的、純 淨的世界。他跳了一下,在雪上滑行起來。然後,大半由於故意的,他跌在雪裡, 在雪裡滾動,伏在雪裡。 「多麼冷啊!好極了!」他想,伏在雪裡望著遠處的燈光。「現在是深夜了! 人們又過去一年了!還差幾分鐘,人們又送走一年了!在這一年內,他們做了些什 麼呢?將來,他們會怎樣呢?」他淒惻地想,忘記了他底蘇菲亞了。「天天啼哭、 吵架、罵人、希望,柴米油鹽,生活是這樣嗎?我將來也要這樣過活嗎?」他在雪 裡支著腮,想。「中國是充滿危險了!很多人死去了!很多人為了他們底祖國,受 盡了侮辱!暴風雨是要來了!我要永遠離開這個地方,這些人!但是,怎樣呢?我 將要怎樣過活,怎樣死去呢?」他說,雪悄悄地落下來,蓋在他底身上,他覺得幸 福。「聽著這些爆竹吧,啊,啊!到了,街上一個人也沒有!爆竹是多麼響!多麼 密!雪是多麼密!而南京是多麼大,多麼大!夜是多麼深啊!我終於要離開你們啊, 但是有什麼法子呢?南京!南京!南京!」他說,站了起來。 他走到街道中央去,用手比在嘴上吹著喇叭,並且唱著歌,大步地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