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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杜光華怔怔地看了菲菲一眼,然後用力把刀剁在一塊厚厚的砧板上,一聲不響地轉身走了出去。緊接著從屋裡傳來菲菲一陣陣抽泣聲:「打我……居然還打我……為了一個曾經那樣的男人……居然打我……打吧……他不就是有點臭錢嗎?有錢就是好男人?嗯……嗯……嗯嗯……」

  一開始杜光華還忍著,後來實在忍不住了,想進屋去稍稍「教訓」一下這個「蠻不講理」而又「自以為是」的小丫頭;剛邁開腳,卻被人拉住,回頭一看,是夏慧平。

  夏慧平同樣淚流滿面,拉住杜光華,抽抽搭搭地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說道:「你走吧。她不可能接受你這個繼父。走吧……」杜光華默默地站了會兒,突然,轉過身,卻大步向小屋裡走去了。夏慧平知道杜光華脾氣中包含有頭撞南牆也不回頭的成分,怕出什麼事,趕緊跟著一起進了屋。

  夏菲菲見杜光華再度大步闖進小屋,而且鐵青著臉,不覺一愣,便支吾道:「你……你想幹什麼?」杜光華冷冷一笑道:「我要走了。還不許回頭來道個別嗎?」說著,大大方方地拖過一張方凳,索性坐了下來,點著一支煙,並且從窗臺上一堆雜物中,找出一個舊煙灰缸,往自己腿面上一放,很放鬆地彈了彈並沒有多少的煙灰。「我原以為你真的像許多人誇你的那樣,是一個天分很高、又有很高文化素養的一個女孩。但看來,你不是……」他鄙視地一笑。

  夏菲菲臉微微一紅:「我是不是,跟你沒有關係。」

  杜光華又鄙視地一笑:「但你污辱了我,污辱了你母親。是的,十來年前,我被大山子開除過。我不安心在車間裡幹活。我比較散漫。我頂撞領導。我不服管。我做了一些現在讓我一想起來就感到臉紅的事。但我可以對天地發誓,當時的杜光華的確年輕不懂事,但我絕對不是存心要傷害他人,傷害集體。在更大的程度上,我是想自己獨立做一點事,不想受當時那麼多的約束。我心裡有好多想法,一說出來,他們就嘲笑我,挖苦我,甚至批判我。後來大傢伙都不理睬我,讓我感到完全孤立無援,有時幾乎近似絕望。我破罐子破摔,就這樣,我走到他們的對立面上去了……被開除的滋味,像你這麼一個連年的三好學生,是不可能體會的。一度,我真的覺得自己走到了絕境。

  但是,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也是我一個新生的開始。它逼我自己去奮鬥。當然,也是因為這十來年,我們這個國家又真正允許個人去奮鬥了,給了我一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所以,我對你母親說過,別怕下崗,說不定下崗還是你真正實現自己價值、充分發揮自己能力的一個開端。下崗還是一次新的解放哩!這個世界本來就有你我的一份。只要允許我們去努力,我們就沒有任何理由悲觀。十來年,我今天不想告訴你,我已經擁有了多少資產。就是你母親,也不知道我的家底。

  我不想讓『錢』這個東西夾在我們中間干擾我們的關係。我不敢說我賺的每一分錢都非常乾淨,非常道德。但我可以向我親生母親保證,這些年,我基本上是在法理的軌道上走過來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政策允許的。至於這些政策本身,曾經有過什麼漏洞,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說到我和你母親的關係,那是一部非常精彩的言情連續劇的素材。將來,等我閑了,我會拿出點錢,像現在文藝界有人常幹的那樣,找兩個槍手,編個劇本,再找個像樣的導演,來好好演義一番。我從十六歲起就一直在暗戀著我這個遠房的表姐。但當時,你外婆外公瞧不上我。你母親也下不了這個決心。後來,我結過一次婚,很快離了。也不瞞你們,後來我還結交過別的女友,甚至還跟她們有過很親密的關係。但我再沒結婚。我始終覺得,我的歸宿是在你母親這兒。這二十來年坎坎坷坷、恩恩怨怨,這一切,你母親可以證明,這個杜光華不想靠自己口袋裡的那點臭錢擺佈任何人……」

  說到這裡,杜光華的眼眶濕潤了。開始哽咽了。說不下去了。

  杜光華這次回大山子,中心任務之一,當然是續緣,完婚,說得肉麻一點,就是「沖著菲菲她媽,了卻一生情債」。好在這筆債是自己欠自己的。中心任務之二,卻是找他當年學徒時的師傅,該師傅姓趙,名長林。是的,著名省勞模趙長林就是這位杜某人當年的掌門師傅。找師傅,也是想還一筆債。說起來,這也是一筆情債。當年趙勞模在這個極聰明極伶俐的杜光華身上煞費了一番苦心,本意是絕對想把他培養成方方面面俱佳的「接班人」。但徒弟偏偏不領這個情,愣是一根筋兒走到了「反面」。

  在宣佈開除徒弟的大會上,趙勞模縮坐在最後一排,腦袋耷拉得比這個徒弟還要低,真是恨不能鑽進胯巴襠,一口氣把自己憋屈死了事,回家就生了一場大病。他病,他心裡承受不了,並不是因為自己大失面子。趙勞模有一點挺棒的,他向來不把自己這個「勞模」金牌看得特別怎麼樣。他特別清楚,這勞模是上頭把你選上的,並不是你真比誰強多少(當然也有某些強過別人的地方),別老覺著這塊金牌就是該著你似的。這就像有一些當官的挺清醒,什麼官不官,不就是一張紙(任命決定)嗎?一張紙,你上來;一張紙,你下去;一張紙,你在這兒於;換一張紙,你就得上那兒幹。得把這事想透了,看透了。他難受,是實實在在為這個徒弟的未來發愁。杜光華到他家去道歉,告別,師傅躺在床上,嘴裡翻來覆去念叨的就一句話:「你咋辦呢?今後你咋辦呢?咋辦?」那天,師徒倆再沒說別的,也實實在在沒別的可說了啊……後來,『杜光華就離開了大山子。當時他信奉的就一句話:「樹挪死,人挪活。」他還堅信,這世界終究不是為了憋死人而存在的。東方不亮,西方亮。西方不亮還有別一方嘛。

  那天,「永在崗」服務總店生意不錯。雖說是「總店」,其實只不過是在街面上搭起的一個臨時性建築。但碩大個招牌上,紅底白漆三個「永在崗」大字,卻煞是醒目。店堂裡,五六個穿統一制服的店員忙著為人擦鞋、修鞋。修鞋是生意做大了以後,又添加的一個服務項目。大約快到下班時分,店裡有人告訴趙長林「有位先生找你,他說他叫杜光華,是您從前的徒弟……」三四年前出過一回工傷事故以後,趙長林的腦袋瓜就不像過去那麼特別好使了,尤其愛忘人名,居然一時半會兒沒想起這個「杜光華」:「我的徒弟?這名字咋那麼耳熟?」杜光華一手提著用大紅福字彩紙捆紮整齊的點心盒子和水果籃子,一邊笑嘻嘻地走了過來,說道:「您能不耳熟嗎?」趙長林一愣,終於喊叫起來:「嗅……杜光華……你這個杜光華……杜光華……」

  杜光華這次來要報答師傅。不是送錢,那樣太「低俗」。當然,適可而止地,他覺得自己也應該貼補師傅一點,但主要不是送錢。最近他從省報上看到關於師傅和「永在崗」的報道,放下報紙,他挺心酸。(自從離開K省,自從賺到第一筆錢,自從自己可以不再為生活而犯愁以後,他就一直訂閱K省省報——不管遊走到哪塊地面上。)他想幫師傅一把,幫他「換換血」

  「換換心」,換一種方式生活。他要讓師傅確信,中國已經發展到那一步了,每一個中國人,只要你不犯法,只要你肯於,會幹,又輸得起,現如今都是可以真正當自己家的了,也能真正做自己的主了。

  隨後,趙長林把杜光華帶到大堂後首那間用纖維板分隔出來的「經理室」裡,問:「聽說你在外頭髮了,成了款爺了。」杜光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說道:「啥款爺。瞎混。走,找個地方,咱師徒倆喝兩盅,好好嘮一嘮。」趙長林忙說:「別。這會兒正是工作時間。」杜光華哈哈一笑道:「嗨,您當經理也挺模範。」趙長林又趕緊說道:「別別別。別跟我再提『模範』這一茬了。窩心。」說著舉起茶杯,向杜光華示意道:「有事嗎?杜老闆,您不會是來找我擦鞋的吧?」杜光華忙舉起茶杯,上前輕輕地碰了一下說道:「師傅,這哪能呢?我哪能讓您給我擦鞋……」隨後,杜光華強行把師傅拉出了這間用纖維板分隔出來的「經理室」,上附近一家茶座裡,說了半天話。到晚間,趙長林就緊急召開了個「全體員工大會」,會場就設在打烊後的「永在崗」服務總店店堂裡。

  「今天臨時召集大傢伙,討論這麼個事。有人提出,要收購我們永在崗服務公司……」

  趙長林一開始還沒敢亮出「杜光華」來。在場不少人都知道杜光華,也都挺瞧不上他的。趙長林擔心一開始就亮出他來,大傢伙心裡一頂牛,這件事就絕對辦不成了。

  「哪根藤上結的爛倭瓜,想收購我們『永在崗』?嘿,嘿,口氣不小哇!」

  「那爛倭瓜,就是杜光華那小子吧?」

  「咋的了,他也下崗了,看上咱『永在崗』了?」

  「他下崗了咋還有錢收購我們呢?」

  「會場」上立即響起一片議論聲和嬉笑聲。事實證明,大夥打一開始就知道長林說的那個「人」是誰,很快就把這層「窗戶紙」給捅開了。

  「別瞎嚷嚷。聽長林說下去。」有人喊了一嗓子。但嬉笑和議論仍在繼續中:「當年被開除的主,來收購我們?他想幹啥呢?顯擺自己,還是寒覘我們?」

  「操,你們能管住自己這張臭嘴嗎?!聽長林把話說完。」又有人喊了一嗓子,但嬉笑聲和議論聲仍在繼續。「下崗已經夠丟人的了。再讓一個當年被開除的人收購,咱們還做不做人了!」有人站起來向外走去。會,還真有點開不下去的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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