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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頓時掌聲雷動。

  潘祥民一口幹了自己杯中酒後,卻說:「稍稍有點遺憾的是,今天晚上我不能在這兒跟大家一塊兒盡興……」這句話剛說完,席間立即升起一片詫異不解,並多少有些失落的議論聲。潘祥民拿起溫熱的口巾,輕輕地擦了一下嘴角,解釋道:「不是我不願在這兒跟大家一塊兒盡興,實在是事先有約。假如一定要追究責任,也請追究大康先生,因為他今天這個電話打晚了。」張大康忙說:「我做檢查。我一定做檢查。但是,潘書記,俗話說既來之,則安之。在座各位雖說人微言輕,也代表著一方水土哩。您得給在座各位一點面子。」潘樣民當即拿眼角掃了一下捧著酒瓶一直守候在一旁的服務員小姐,示意她給自己的酒杯滿上,然後端起酒杯說道:「大家都知道,最近大山子出臺了工人幹部下崗政策。第一批下崗了五萬人,最近又下了五萬。十萬之眾啊,一場不大不小的地震。

  省委省政府動員了不少退休老同志去協助做這個工作。今天晚上就替我約了一個下崗工人座談會。當然,我可以推遲去,甚至讓座談改期進行。假如那樣,我想我們在這兒喝著這個酒,聚著這個餐,心裡一定不會踏實。不僅我心裡不踏實,相信在座各位心裡也不會太踏實。但各位是我K省今後發展經濟的重要支柱之一,也是我個人重要的朋友。

  為了彌補今晚這個遺憾,我主動罰酒三杯。一,祝賀咱們這個投資中心成立;二,感謝各位對省委省政府工作的支持;三,為我的提前退席,再請大家原諒。」說著,喝幹了杯中酒以後,又讓服務員倒了三杯酒,一一地幹了,然後大聲說道:「大山子曾經是我們K省的驕傲。重新振興大山子,是幾屆省委的既定方針,也是不變的決心,也是我們每個K省人的光榮責任。從這個意義上說,在座各位的行動起了一個很好的帶頭作用。我受本屆省委主要領導的授意,代表他、同時代表省委省政府,向各位表示真摯的感謝。謝謝。謝謝!!」

  上了車後,不勝酒力的潘祥民靠在汽車後座椅背上,輕輕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自嘲地嘟噥道:「這個張大康……」秘書回過頭來,關切地問:「沒事吧?」潘祥民合上眼,緩緩地挺直上身,喘過一口氣來,說道:「沒事……沒事……開快一點吧,已經有點晚了……」

  因為黃群前些日子出了趟遠差——被派去美國採購一批醫療器械,今天剛回家,很少能早回家的馬揚,今天卻破例提早回了家。一到家,卻發現黃群和小揚兩人神色都有點不太對頭,跟卡通片裡那個偷吃了東西的小貓似的,都有點不敢正眼看馬揚。「怎麼了,真理這一回怎麼又從多數派手裡溜掉了?」馬揚一邊拈起一塊黃群帶回來的美國點心,扔進嘴裡,一邊笑著追問。他們家兩女一男,因此,他屬￿「少數民族」

  「少數派」。家裡一旦發生爭論,他常常引用馬克思的著名論句「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裡」來「捍衛」自己。「不是真理的問題……」小揚紅起臉解釋。「那是什麼問題?」馬揚笑著追問,又往嘴裡扔了一塊美國點心。小揚為難地看看黃群。黃群卻說:「你自己跟你爸說!」

  「說就說!」小揚賭著一口氣,橫下一條心說,「爸,我有個同學,她家長想見見您……」

  「不行。」馬揚不等小揚把話說完,便斷然回絕。「爸……」

  「怎麼連這點規矩都不懂了?」馬揚有點不高興了。

  多年來——從他擔任領導職務以來,也從小揚長大懂事以後,他就跟小揚定下這規矩:可以帶同學到家來玩,但絕對不能答應同學、老師,利用他和她之間的這種特殊關係來找他辦事。「絕對不可以!記住了?」馬揚讓女兒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這樣囑咐道。實事求是地說,這些年來,小揚是認真執行了這個規定的。她也打心眼裡瞧不起那些依仗父兄權勢吆五喝六,橫行鄉里的「惡少衙內」,在外從不宣稱自己是某某人的女兒。但今天,她卻下定決心要「犯」一回禁。事情的緣起是今天傍晚時分,菲菲的母親、那位花旦演員夏慧平生拉死拽,帶著菲菲來找馬小揚,要她幫著引見她那位任大山子一把手的爸爸。

  「爸,她真的太可憐了。四十多歲的人,讓京劇團開了,前兩天又讓氧氣站給開了……」

  「……」馬揚還記得這位決心要從事「文化工作」的京劇女演員。

  「氧氣站裁員,第一批下崗名單裡就有她。她下崗了,我那個同學怎麼活?還怎麼上學?她特有才華……」

  「她來找你了!」

  「說話呀。她人呢?」

  「您別罵我……」

  「你把她帶到我們家來了!」

  「不是我帶她來的……」

  「她人呢!」馬揚無奈地看了女兒一眼。

  「在我房間裡待著哩。爸,求您了,您幫幫她吧。就這一回。我再不帶任何同學的家長來找您了。求您了……」

  「……馬主任,我不跟您胡攪蠻纏。十萬人都下崗了,我死乞白賴要您替我安排活兒,也太不懂事了,太難為您了。」夏慧平一見馬揚,就這麼說道。但接著,卻向馬揚提出了一個特別「古怪」的要求:「我只求您替我找個老公……多老多醜都無所謂,只要有能力幫我,讓這個閨女把書讀完。我無能,不能再耽誤孩子。我又沒那能力再供她上學。只求您替我找個老公……」說著,便哽咽起來。夏菲菲的眼圈也紅了。一直站在菲菲身旁,輕輕地摟著她的馬小揚眼圈也紅了起來。馬揚也被難住了。這一階段,他接待過無數下崗工人,為他們解決過無數急難問題,可還沒遇到過要他找老公的人。唉,這個夏慧平,真是個「角兒」啊……

  這時,潘祥民的車已經駛人大山子市。這裡算是大山子市內一個比較熱鬧的地段。路面坑窪不平。街邊擠滿了各式各樣的小攤,賣什麼的都有。許多地攤上賣的是工人常用的一些工具和勞保用品:各種型號的老虎鉗、扳手、卡尺、帆布手套。翻毛皮鞋、鐵絲、螺帽、大錘、電焊工用的防護面罩等等等等。有些小吃攤甚至擺到了路當間,使本來就不寬的路面越發地顯得狹窄了,車速也就不得不放慢了下來。就在這時候,潘祥民好像發現了什麼似的,忙讓司機停車。潘祥民向車右側的街邊注意地看了看,問秘書:「你看那個人像不像誰?」

  「像誰?」秘書不太清楚潘書記的用意,小心地反問。「像……像咱們省著名的勞模趙長林。」潘祥民說道。秘書忙探身過去細看。但街邊人頭攢湧,路燈光又暗,一下子很難分辨得清楚誰是誰。他匆匆看了一眼,忙問:「哪兒呢?」潘祥民有點著急:「那兒。那個擦皮鞋的。」秘書一邊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邊還在嘀咕:「不會吧。趙長林怎麼會擦皮鞋?別說他是省勞模,就論技術,他也是八級機修工。再沒飯吃,也不能淪落到去擦皮鞋啊!」

  但那人的的確確就是趙長林。他剛替一個過路人擦完皮鞋,正在收錢。他跟所有剛下崗的工人一樣,還不好意思跟人「侃價」,略有些靦腆地說道:「您瞧著給吧。三毛五毛,隨便……」那人扔下一張一元的紙幣,起身走了。紙幣飄飄揚揚地落到皮鞋箱外邊的泥地裡。趙長林忙拾起,並用袖口小心地擦去紙幣上的泥跡。

  潘祥民在確認了對方是趙長林後,便急忙下車向趙長林走去。秘書當然要急忙跟過去。趙長林發現有兩個人下了公家的車,大步向他走來,以為自己違反了市容檢查大隊的什麼規定,這二位是要來「收拾」他的,便趕緊收了錢,背起擦鞋箱,向一旁躲去。他們之間相差總有十來米吧,腿腳畢竟已經不怎麼靈便的潘祥民總也趕不上,又不好意思當街嚷嚷,眼看趙長林拐進一家個體飯店去了。那小飯店門口豎著一塊簡陋的牌子,上面寫著「下崗工人擦鞋點」。秘書憑經驗知道這事一時半會兒消停不了,便拿出手機通知大山子方面組織座談的同志:「潘書記已經進了市區了,被堵在小白樓街口。可能還得一會兒……」追到離小飯店十來米處,潘祥民站住了,也沒讓秘書再追過去,並閃到一旁的暗處裡,他要好好看一下究竟。

  「擦鞋點」牌子周邊還有幾個年齡不等的中年工人模樣的人,都背著擦鞋箱,默默地等著活兒。趙長林在小飯店裡「躲」了一會兒,見身後那兩人不再追來,又出來為正在飯店裡用餐的一位先生擦起皮鞋來。

  潘祥民走了過去,走到趙長林身後站住了,怔怔地異常心酸地看著正低著頭全身心地忙著替人擦鞋的趙長林。秘書想上前跟趙長林打招呼,被潘祥民一把拉住。

  一個工人背著鞋箱過來兜生意:「兩位,擦鞋吧。我們都是八級工老師傅。活兒,包您滿意。價錢也好商量……」

  秘書忙把他拉開。

  這時,趙長林發現了潘祥民,抬起頭打量了一下,也看清了潘的面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手裡的動作。他是認識潘書記的。那位顧客有點不耐煩了:「嗨,看什麼看呢?蹭髒我襪子了。」趙長林忙紅起臉低下頭去加快了手裡的動作,並道歉道:「對不起……對不起……」潘祥民心裡一陣酸澀,轉過身走了。幾分鐘後,還在和夏慧平母女倆談話的馬揚接到了潘祥民親自打過來的電話:「潘書記,我是馬揚。趙長林在替人擦皮鞋?這情況我不清楚。好。我馬上就過去。」夏慧平此時已經把想說的話都說透了,便趕緊說道:「您忙吧。我該走了。」馬揚暗中對黃群示意了一下。黃群跟著馬揚走到外頭,聽馬揚吩咐了幾句話,又和馬揚一起回到房間裡。

  馬揚讓夏慧平「再坐一會兒」,然後轉身對夏菲菲說:「菲菲,小揚常在我們面前誇你,說你在各方面都挺優秀。以後有可能,希望你多幫助我們家的小揚。家裡生活遇到什麼困難,可以來我黃姨。」說完就匆匆走了。黃群拿出一點錢給夏慧平,並說:「菲菲她媽,這是小揚她爸……」夏慧平的臉一下漲紅了,忙推開那錢:「她黃姨,您這是什麼意思?」黃群也略有些難為情地說:「給……給菲菲買一點學習用品……」夏慧平的眼眶濕潤了,只是堅決地說道:「她黃姨,我……我們不是來討飯的!」

  黃群拿著錢的那只手卻一下顫抖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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