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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28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這是第幾個晚上了?言可言的老伴躺在床上,悲哀過度,臉上依然淚痕未幹。靠牆擺放的那個老式條案中央,陳設著言可言的遺像。遺像裝在一個紫檀木的鏡框裡,就像是鑲上了志哀的黑邊一樣,襯托著言可言那老謀深算的臉容,使其顯得越發的深沉和滄桑。房間裡燈光暗淡。兒女們都圍坐在她床前,個個悲痛哀切。

  「媽,您合一會兒眼吧……」大女兒紅腫著眼圈,拉著媽的手,又心疼又著急地勸道。

  言可言的老伴默默地搖了搖頭,眼淚又止不住地湧了出來。「今晚讓小妹陪陪您吧……」在一家分廠也是做會計工作的大兒子,提議道。老伴又默默地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才氣息低微地說道:「你們回去照顧你們的孩子。明天,你們也該上班了……」大女兒說:「要不,我留下來陪您?」

  「不用。讓我一個人跟你爸待一會兒……」老伴說著,眼圈又紅了。霎時間,在場的那些兒女們眼圈都紅了。媽說的也不錯,從事發的那天到現在,老人身旁就一直沒斷過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震蒙了,也都怕老人在孤獨中,頂不住這猛然的打擊,一時想不通,會再有什麼閃失。誰都沒想到,在這最悲痛的日子裡,還應該留出一段時間,讓兩個老人單獨待一會兒。雖然一個已經走了,一個還得繼續活著,但他們的心還是相通的……兒女們是懂事的,默默地又待了一會兒,給媽準備齊了熱水,藥丸,檢查過門窗,便都悄悄地走了。

  他們知道,從性格上來說,老媽比老爸更要強。只可惜她從小沒機會獲取足夠的文化,又在那樣的年代裡,處在了一個女人的位置上,但等社會開宸男女平等風氣,提倡女人也要走出家門去創造獨立人格的時候,她又被六個必須由她來伺弄的子女絆住了手腳……爸爸也常說,真可惜了你們的媽媽,一生被這個家牽累了,埋沒了……房間裡終於只剩下了她自己一人。她側過身,默默地注視著鏡框裡的老言,眼淚無聲地流淌。

  突然,一陣猛烈的抽泣從心底湧出,她大聲地哭了起來:「老言,你死得好冤啊……好冤啊……」她突然跳下床,從屋子另一邊的櫃頂上,翻出一卷用舊報紙包裹著的東西,拿剪刀剪開舊報紙,裡頭裹著的正是那份為許多人矚目的「材料」。那封皮燒焦以後又用其他紙補貼上的舊痕,依然歷歷在目。老伴久久地注視著它,尋思著。那天,老言被那個古怪的電話叫走,臨出門前,他好像預感到要出事兒似的,翻出這份「材料」,並鄭重其事地把它交到她手上,說了一番交心交肺的話:老伴啊,這麼些年,我言可言在許多人眼裡,大概也就是個聽話、能幹、只知道圍著當官的轉鷂子的人。

  每月掙個八九百、千兒來塊柴米油鹽錢,每天晚上愛喝上那麼兩盅,有一碟蔥絲拌豬耳朵,一碟紅油涼皮,再有一碟鹽水花生豆,就高興得屁顛屁顛的臭老頭。天大的好事,也不過就是見天有那麼個把兩個人提溜著幾瓶好酒、幾條好煙、幾箱子好果子上門來求著辦個事罷了。可我這個大山子財務部主管,手把手掐地管過幾十個億人民幣!幾十個億的人民幣從我手裡流了出去。只有我知道它們一筆一筆流向了哪裡……幾十年來,大山子輝煌過,又衰敗了。這裡有它必然的因素,客觀的因素,可我清楚,這裡也有人為的因素。這份家當不該敗得那麼慘啊……我知道我不該把這些事情一筆一筆地都記下來……這裡的利害關係太大了……但我又忍不住……我不能不記……

  當時,老伴還插了他一句,問他:「那你還不趕快把你記下來的這些材料給馬書記送去,讓他也知道知道你老言有多麼重要。」

  言可言苦笑著長歎道:「你啊你,說到底還是個女流之輩啊。他一個當總經理當書記的,能不知道我這個財務總管的重要嗎?我不重要,他能拿我開刀嗎?開了刀,他能親自上門來安撫嗎?過去我也不愛跟你嘮叨這些事。今天你可聽清楚了,你老頭是大山子數得著的關鍵人物。正反兩面都有人盯著你這個臭老頭哩。但在沒搞清這些人到底安的是個什麼心以前,你不能從家裡拿出一張紙片去。大山子財務總管家裡任何一張紙片扔出去,都會在大山子、以至在整個K省帶來一場不大不小的地震,也會給你我帶來許多沒法補救的麻煩,甚至災難。別聽他們嘴裡說得好聽,這改革,那改革,大山子給折騰到這份兒上,不是包青天來主事,啥改革都是瞎耽誤工夫!聽明白了嗎?我說的這些話,你可得往心裡去啊!」說實話,當時她沒全聽明白。就是現在,她依然也沒怎麼明白,為什麼大山子財務總管家裡任何一張紙片扔出去,都會在大山子、以至在整個「省帶來一場不大不小的地震,還會給這個家帶來什麼災難;為什麼大山子的改革非得「包青天」來主事才管用。但是,老伴那一句刻骨銘心的囑咐,她記住了——在沒搞清這些有權有勢的人到底安的是個什麼心以前,你不能從家裡拿出一張紙片去。

  「得把這份『材料』藏住了,得讓老頭在九泉之下安心……」她顫慄著,掃視屋子裡的每一個角落,反復比較著,哪一個角落更安全,更隱蔽;最終她的視線落到了老言的遺像上。「對,還是交給他自個兒去看管吧。他的在天之靈會保佑這份材料的……」想到這兒,她眼睛一亮,趕緊過去,從牆上取下陳放老言遺像的那個鏡框,並拆開鏡框後面的擋板,把那份材料藏到了那擋板裡頭。

  29

  那天,夏菲菲放學回家,一進屋,便看到媽媽在明處留的那張紙條。紙條上寫道:「菲菲:我去公司總部大樓找他們領導。可能要回來得晚一點。你先把爐子捅著,坐一壺水。別的事,就別管了,安心做你的功課。媽媽。即日。」

  媽媽不甘心後半輩子就此在大山子某分廠氧氣站三班倒的工人崗位上窩著,這段時間四處奔波,用她自己挺「文化」的話說,我要在人生的坐標系裡,尋找一個嶄新的「亮點」。昨天她去了礦區文化站。她跟文化站領導說:「我在省戲校學了八年,又在省京劇院唱了好些年花旦……」文化站站長特別瘦,眨巴著一對又大又「油膩」的眼睛,跟她說:「夏女士,非常抱歉,我們礦區文化站的京劇隊早解散八百年了。」

  「夏女士」說:「我不一定非得要當演員。說實話,這京劇我也唱膩了,還是幹點別的痛快,只要是跟文化沾邊的活兒,能推動我們礦區精神文明建設的,啥都行啊。」站長同志嘿嘿地于笑起來:「有意思,還『推動我們礦區精神文明建設』哩!尊敬的花旦同志,你不瞧瞧大氣候?全都在下崗啊,連我這個文化站站長都快給『趴斯』了。你說你還『推動』啥呢?」也是的,這段時間,整個礦區和總公司範圍內,一批又一批人,稀裡嘩啦地「下崗」。誰都害怕下午五點,工段長通知你去廠部參加「座談會」。因為那「座談會」,沒別的,就是一個內容,通知你下崗。准的。

  「他們把我放到氧氣站當臨時工。我不說什麼大材小用的話,也不是要嚇唬誰,唱了這麼多年的戲,腦子特別容易走神,我只怕我管不了氧氣這玩意兒,一不留神出點事故,鬧個大爆炸什麼的,我個人犧牲了倒沒啥,還真替大山子三十萬階級兄弟的生命安全擔心……」夏慧平不知從誰那兒聽說了「氧氣站氫氣站,爆炸起來頂一顆小型原子彈」的說法,想拿來嚇唬一下這位乾巴瘦的站長。沒想這麼重要一個「階級兄弟」生命安全問題,壓根兒就沒嚇住這位站長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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