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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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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揚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不再說話了。他知道貢開宸在「調查」他。有人暗地裡給他遞過這個消息。(這就是「政治」!)他不怕任何「調查」。怕調查,就不是「馬揚」。另外,他也不認為貢開宸遲遲不給他下達新職任命,是蓄意在籌劃一場嚴重的「打擊報復」。說實話,他不是沒有這樣擔心過。有那麼兩三天時間,他也非常擔心。但基於多年來對貢開宸為人和政治品質的瞭解,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隨著某些跡象的出現,他認定,貢的確是在籌劃著什麼,但他所籌劃的絕對不是對他馬揚的一場「打擊報復」,而是一場更大範圍更大規模的政經行動。貢是想把馬揚納人到他這個「大行動」中去。現在只是不清楚貢的這個「大行動」究竟針對什麼而來,更不清楚最後在這場大行動中貢又會怎麼使用他……難道他真的已經明白我的價值所在了嗎?這恰恰是馬揚現在最擔心的事情…… ……他想起當年的一回經歷。那時,他還只有十四歲。在老家,過完週末,背著食用一個星期的生米和鹹萊疙瘩,還有一小袋紅辣椒粉,步行回學校,走過荒原;突然間頭頂上烏雲翻滾,雷聲震耳,天地交合,閃電不絕。整個荒原上只有他自己一人。雷仿佛就在他頭頂上方三尺的地方轟鳴,而閃電則在不斷地撕裂地平線上的那片雲空以後,迅速遊動到離他方圓僅僅數百米的一個範圍裡,連連劈倒並點著了好幾棵大樹。大雨也隨即傾盆而至。他無處可藏,更是無處可去。渾身早已濕透。閃電繼續向他靠近。雲層的低垂,就像一團濃霧似的包圍住了他。此時的他幾乎和雷電處在同一高度,他能清晰地看到遊蛇狀的閃電在雲層中早已變成一團團灼眼的形狀多變的火球,猙獰地湧動著飄浮著。一會兒是無數個,一會兒又化作一大片……頃刻間,他覺得自己這一回活不成了,要死了,而且死定了。 忽然間,他感到了孤獨。他感到了委屈。他渾身顫慄起來。他開始哭泣。被雨打濕了的辣椒粉,從布袋裡滲透出紅色的湯汁,順著他的褲腿流淌下來。在烏雲和雷電的包圍中,他覺得自己挺不住了,他閉上了眼睛,他想跪下來,撲倒在地上,把臉深深地埋進那根本不可能讓他埋進去的泥地裡。他不願意看到自己的死亡。他為此抽泣……無論如何也不甘心地抽泣著……就在這一刻,他心底裡那種天生的倔強和不服氣的勁頭湧了上來:「不就是個死嗎?死吧,死就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他凶凶地睜開了眼,高舉起雙手,大聲喊叫著,對著那雷電和雲層,對著那正在向另一個高地移去的大雨叫道,而眼淚卻繼續在嘩嘩地流淌著……不知道為什麼,幾分鐘後,一切突然都消失了……雷走了,閃電也走了,烏雲漸漸變得灰白,飄飄悠悠地漸趨漸遠,淡淡地回到了它本該待著的天空上去了……只有濕漉漉的大地才告訴他,剛才就在他站立著的這個地方,確實發生過一場生和死的交錯……這時,他才瘋了似的轉身向後跑去…… 「死吧,死就死吧!」後來的日子裡,一直到成年,一直到今天,他常常回味這句充滿絕望情緒而又極度亢奮的話。「不就是個死嗎?死吧,死就死吧!」他常常在心裡這樣對自己喊叫,尤其被困在某種絕境之中的時候…… 傍晚時分,黃群從醫院裡下班回家,把女式小皮包往桌上一扔,一邊換鞋,一邊當著女兒的面,氣憤地又在絮叨她單位裡的那點「濫事兒」:「……誰都在說,你留下來絕對沒好果子吃。貢開宸輕易不會饒了你……」 「別嚷嚷了!」馬揚心裡煩透了,便凶了她一聲。 「我嚷?你以為我願意嚷?沒有你這種優柔寡斷、『高風亮節』,我們全家早就到深圳了!」 「好吧……你嚷……嚷……」馬揚連大衣都沒拿,轉身向門外走去。他大步走出楊樹林時,曠野裡幾乎已完全黑了下來。走不多遠,他聽見身後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緊追不放,回頭一看,只見黃群和小揚拿著他的大衣和手電筒,亦步亦趨地跟隨在後頭。他站住,她倆也站住。他再往前走,她倆也往前走。他無奈地笑了笑,只得往回走。走過她倆身旁,快走出黑葉楊林了,見她倆還是警覺地站在原地不動,便笑道:「回啊。等著天上掉冰淇淋呢?」但黃群和馬小揚還是沒動彈。十來分鐘後,小揚一個人回來了。馬揚忙問:「你媽呢?」小揚說:「在院子裡傷心哩。你真夠霸的!」馬揚忙走到院子裡。黃群果然獨自一人坐在木料堆的背後,低聲地抽泣著。馬揚忙偎過去,摟住她肩膀,壓低了聲音說道:「至於嗎?」 「你當然不至於了。」 「你老是當著小揚的面說這種事……」 「小揚不是孩子了,我也不是孩子!!」 「誰說你是孩子了?」 「我看在你們這些人眼裡,別人都是孩子,都是僕從,只有你們自己才是大人,是主子……」 「又說那些沒原則的話了……」 黃群一下站了起來,臉上還掛著一片濕漉漉的淚跡:「你說你準備拖到什麼時候才了結這檔子事?」馬揚有口難辯地:「我準備拖下去?夫人同志,現在我們只能等……除了等,我們還能做什麼?他是省委一把手啊。一把手,意味著什麼,你不清楚?」黃群不依不饒地:「有人給你機會讓你抬起頭來堂堂正正往前走,你不去,非得窩在他這個屋簷下給他低這個頭哈這個腰,你就是自找!」說著,她眼圈又紅了起來。馬揚趕緊長歎道:「黃群啊黃群,事情沒那麼簡單。」 「事情本來很簡單,就讓你自己給攪複雜了。」 晚上九點左右,小揚敲敲門,走進他倆的臥室,告訴他倆,她要去看個同學。正埋頭油漆一把新椅子的馬揚忙抬起頭問:「幾點了,還出去!」 「才九點。你以為呢?」黃群問:「功課都做完了!」 「當然。」黃群又問:「去看誰?男生?女生?」馬小揚很不高興地瞥了黃群一眼,譴責似的叫了聲:「媽!」她壓根就不願正面回答這個問題。黃群還是不依不饒,這畢竟也是個「大原則」問題:「說,是男生?還是女生?」 馬小揚爽爽地答了聲:「男生。」黃群的臉一下漲紅了,馬上把矛頭又指向在一旁站著的馬揚:「馬揚,你聽到沒有?你就忍心這麼在你女兒的狂妄面前,一直保持著你那高貴的沉默?」馬揚愣了一下,含糊其辭地和著稀泥道:「同學嘛……就是同學……」 「這個同學是個殘疾同學,剛轉學到大山子,在我們班插班。『他』在藝術方面特別有天賦,就是數理不行,家裡生活也非常困難。『他』那該死的爸爸遺棄了『他』和『他』的媽媽。『他』媽媽原先是省京劇院的花旦演員,說是省京搞縮編,就把『他』媽清退到我們大山子來了,說一月只給開三百來塊工資,還老拿不上。為了不增加『他』媽媽的負擔,『他』毅然決定退學,準備靠自己畫畫和音樂方面的特長,掙錢養活這個家。我們全班討論了一下,一致決定,說什麼也不能讓『他』退學,要通力幫助『他』……今天晚上,我作為我們班民選的全權代表之一,就是去和『他』,以及跟『他』的媽媽談判去的。還要我繼續『坦白交代』下去嗎?」 出現了一片沉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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