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八十五


  「你咋恁傻?分場長要還想』請『回你來,這鑰匙能自己跑到我倆手上嗎?「于書田不能把話挑得再明瞭。只得這麼暗示道。

  「是他讓你們來放我的?他不好意思在眾人面前放我,就來這一手?」謝平追問道。

  「你就別打破沙鍋問到底了!」渭貞嫂急急地替他收拾東西。

  「老病和二貴呢?」

  「押場部了……」

  「還是押走了?!」謝平驚道。

  「這也得說句公道話。分場長他也是沒法辦……他確實跟場裡說過,老瘤是誤抓。他作為分場的領導願意承擔這誤抓的責任。他說趁早放了比將就錯下去好。但場裡不答應。說,即便是誤抓,現在也不能承認。哪怕等半年再給這老傢伙『平反』呢,也不能在這節骨眼上承認是誤抓。半年以後形勢會有什麼變化,上邊還讓分場搞這樣的承包不,都還很難說……」

  「原來是這樣……」他喃喃。「你還是趁早走吧,場裡確實一直有電報在探問你的動靜。三檯子林場也有材料來。老爺子一直替你承擔著呢。」于書田再度催他。

  「就是要走……我也得把景芳的兒子帶走。」

  「孩子在門外呢……」

  「我還要到福海去一趟,找劉延軍,把那輛車的事辦妥了……」謝平忽然想起來,又說道。『車辦妥了。是桂榮親自去找的小劉。」「桂榮?「謝平一怔。這時候聽到這個親切的名字,他愧疚地一顫。他想問,桂榮是怎麼來幫忙的,但又不好意思多問。書田和渭貞嫂這會兒也沒心思跟他多扯,他只得從光禿禿的鋪板上拾起大衣披上,跟書田和渭貞走到門外

  。皎潔的月光水瀉般把遠山近野清洗得一片幽藍潔靜。土屋沒房檐。月光直接灑到泥牆上,格外明亮,也清清楚楚地顯出摻和在牆泥裡的那些糠和鍘細的麥草。他張眼去找宏宏,卻見在山牆把角的黑影地裡,站著一高一矮兩個人。他本能地往後縮去。渭貞卻沖那兩人低低叫了聲:』宏宏。」那高的便摟住了那矮的(肯定就是宏宏了),替他整理了裹得那麼嚴實的圍巾,幫他翻起大衣領,戴上小手套。四五月間,桑那高地深夜裡的寒氣,依然跟薄冰似的。謝平打了個冷戰。這時他已看出,那位給宏宏整理衣物的,競是桂榮。他的心震動了。她……跟宏宏在一起?他當然還不知道,這些大,自從齊景芳出事,渭貞嫂他們跟去縣人民醫院以後,桂榮就把宏宏領家去了。

  但謝平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這會兒又會親自把孩子送到他跟前,更沒想到自己還能見上她一眼。昨天,桂耀到「禁閉室」來看他,他問起過桂榮。桂耀只說了句:「她好著呢。」便岔開了話題。他沒請桂耀帶話給她。他知道,再說什麼,她也是不會信他的了,但無論如何,桂榮是他在那個漫長的歲月裡,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想愛一個女子後,所愛過的第一個人。雖然現在回過頭去看,他對桂榮的愛,更實在的是老師和哥哥的愛,是一種純自然的接近。但這種愛在那歲月裡給他的溫暖、遐想,所起的那種淨化生活的作用,是那樣的巨大和無以倫比,以至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否認這一點:她確是他第一個愛人。如果說,現在他終於不得不走了,要離開桑那高地了,十五年來,他沒有欠過任何人的什麼「賬」。沒對不住過任何人。那麼,他在桂榮跟前,是欠了「賬」的。他是深深地對不住她。他知道,她真心地愛過他,絕不止是把他當老師當哥哥……

  桂榮蹲著,替宏宏右邊袖管上戴上塊黑紗,又把孩子摟到懷裡,親了親,看著他一步一回頭地往謝平跟前走去了,才扶著牆慢慢站起來。她從于書田手裡接過開這小土屋門的鑰匙,又把一個大牛皮紙信袋交給于書田,一轉身,便走了。沒有跟謝平說一句話。沒有看謝平一眼。她仿佛要告訴在場所有的人,她只是來送宏宏的。她低著頭,走得很快。從小土屋,到老爺子家所在的小高包,中間有一片不小的開闊地。月光在這片開闊地裡那麼清晰地勾勒出她纖小的身影。她走得很急,好像在躲開一場噩夢。

  一場災難。又好像決心要闖到一片陌生的叢林裡去,尋找新路……謝平總以為她會在走完這片開闊地前停一停的,會回過頭來再看他一眼。他要跟她說……說什麼呢……他等待她停下,等待她回頭……但她卻沒有。在最後走完那月光地,踏進小高包陰影前的一刹那,她渾身戰慄過一下,放慢過腳步,似乎很冷的樣子,抱住了自己的胳膊。謝平以為她這時會轉過身來的。但她終於沒轉過身來,急匆匆在那黑的深處消失了……

  于書田把那信袋交給謝平。謝平急急地抽出信瓤。有兩頁紙。一頁是駱駝圈子分場關於撤銷謝平同志原處分的決定,一頁是開署給他的正式黨員關係介紹信:都蓋著鮮紅鮮紅的印章。像太陽。謝平慌慌地再度把手伸進信袋去掏。他覺得裡邊應該還有一頁……哪怕半頁,是桂榮寫給他的幾句話,臨別的話。但沒有,掏遍了信袋,沒有。

  他知道他該走了。於是,他就走了。

  1986年2月21日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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