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 |
八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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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子一進衛生室門,問他們兩個:「那封惹事的信,到底燒了沒有?要在,究竟在你們誰手上?「他盯了淡見三一眼。他故意不去正眼看謝平,垂下眼瞼,讓目光從謝平胸襟上第二顆扣子前滑了過去。從齊景芳出事的第二天,老爺子便只想著讓謝平儘快離開駱駝圈子。前一段,得知謝平主動跟桂榮斷了之後,他甚至想到過再去做做他工作,留住他。無論怎樣,他對他的能幹、肯於和能吃大苦,是極賞識的。謝平在駱駝圈子畢競是盡心盡力地幹了十四年。這一點,老爺子是非常明白的。這樣的於家,也不是哪兒都能找得到的……但現在,他不想見他。僅兩天的工夫,桂榮便瘦成了個衣架子,連走路都晃晃悠悠起來。得知那晚出事,跟齊景芳在一起的,是謝平,桂榮木呆了。 老頭不知怎麼去勸桂榮。他真恨、也不明白為什麼這一切偏偏接二連三要發生在他的駱駝圈子裡……他真希望這裡的人都走,全走空了才好!只留一塊安靜的地皮在他腳下。他只圖這一點……只需要這一點……他為讓謝平趕快走,他甚至」壓服「了堅決不同意給謝平恢復黨籍的淡見三,以分場黨委的名義通過了給謝平撤銷處分的決定。他說:「讓他走。看在他這十四年的份兒上。把他帶來的還給他。讓他走。人已經死了,你再報復他,再留下恁些恨給子孫?!幹嗎呢?這些年都還沒恨夠?這麼些年他跟我們都處得不錯嘛……把他帶來的還給他……讓他走吧……」 謝平是覺察到老爺子對他突起的這種冷漠、輕蔑,以及這冷漠輕蔑裡的憐憫、通達,這憐憫、通達中的怨恨、困惑……那天,他抱著流血不止的齊景芳,坐在大車裡,跟淡見三他們一起,把她急送到福海縣人民醫院。齊景芳當時還能說話。從手術臺上下來,還沒死。上午,分場裡的人都趕去了。于書田開著車跑了兩趟。那些轉業戰士和新生員都是經歷過這種場面的,都懂得這時需要血源。在他們中間沒人因為齊景芳跟謝平睡了一覺,就小瞧她。況且現在,救命更要緊。連桂耀都去找了劉延軍。要他給人民醫院院長遞個話,用最好的藥救齊景芳。但大家對謝平多少都有些冷淡,有些尷尬。這一點,連齊景芳都感覺到了。在病床前,誰也不跟謝平說話。當病房裡只剩下謝平時,她說:「我要死了……又給你惹下這個麻煩……」 他說:「別瞎說了。」 她歇了一會兒,又說:「你後悔了嗎!」 他木直地坐著,看著窗外。 「真的不後悔?」她極為艱難地移動細長纖弱的手指,想去摸摸謝平。但她的胳膊上插著輸液管,動不了,也沒那力氣動。謝平便把手按在她手上。反問:「我幹嗎要後悔?」 她慢慢轉過頭去,哭了。後來,她把信交給了他。如果場裡真的要以「造謠生事」為名處罰老瘸的話,她要謝平把信公佈給大傢伙兒。 這時,他對老爺子說:「信在我這達。」 老爺子說:「給我瞧瞧。」 謝平說:「分場長,放了老瘸和二貴。這事不怪他倆……」 老爺子說:「先把信給了我。」 謝平說:「分場長……」 老爺子:「我是聽你的,還是聽場裡的?」 謝平說:「分場長,眼面前這檔事,責任到底在誰那兒,你心裡最明白。你聽一回你自己的吧……哪怕就一回……」 老爺子說:「謝平,甭再扯別的啦。場裡知道你又回來了,已經來過兩回電報,查問你在這件事上的態度。他們要我在這件事平息前,沒看清你的態度前,先別放你走,更不能撤銷了過去對你的處分。雖然他們也明白,那處分對於你是不公正的。三檯子還有人來追問你那五車木料的事。你到了是想趕快走呢?還是脫了鞋襪,往這爛泥坑裡插!」 謝平說:「分場長,齊景芳覺得自己做了件對不起老瘸的事。她死了。我們……我們還是替她平了這塊心病……讓她正正大大地在所有人跟前都抬起頭死去……」 「你是不想離開桑那高地,還是怎麼的?」 「隨便。」 「隨便?什麼叫隨便?」 「你就再開除我一回黨籍吧。」謝平說道。他說得那麼平靜,卻用盡了這十四年積攢的全部力氣…… ……謝平很快睡著了。他已經沒有什麼可抱憾,也沒有什麼可期待的了。什麼都沒有,反而又無所謂了。當他從老爺子面前走過,開開衛生室的門,拿著那封信,走下木臺階,向二貴媳婦他們走去時,他料到現在這一刻的結局:老爺子立馬讓人把他關進了幹溝邊他曾經住過的那間小土屋裡。他已經不在乎這些了。不管將來怎麼樣,他今天得對得住桑那高地。 半夜過後,一陣開鎖的稀裡嘩啦聲,驚醒了他。于書田和渭貞嫂走進門來。 「快走。車在飛機場那頭等著。」渭貞嫂說。 「上哪兒?」謝平愣怔著帶著睡意迷蒙地問。 「走吧……」于書田低聲催道。 「你們哪來這門上的鑰匙?」謝平還盤腿坐在床上發問。他知道,關起他來後,這門上的鑰匙是老爺子親自收起的。 他倆互相看了一眼,答道:「這你就別問了。」 「老瘸、二貴的事沒了結,我往哪兒跑?跑哪兒,老爺子不得去『請』回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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