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 |
七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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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從來就沒有真正喜歡過我。可我……我可以當著任何人的面這麼說,自從跟你好上以後,我再沒碰過其他女人一根手指……你覺得我們這些在駱駝圈子的都不是個玩意兒!可你聽著,你要替我、替老爺子想想。你不要瞧不起我們,讓你在駱駝圈子待二十年,你也要變成那樣……二十年……你懂得什麼叫二十年嗎?而且我還要待下去。我得待下去!」淡見三一口氣說了那麼多,總算把這些日子積在自己心裡的委屈、惱恨,一起噴發了出來。爾後,他關照她:「不要說我事先沒警告過你。總場就怕下邊借著承包鬧獨立,正在四處想找個典型處理處理。你要在總場沒下最後決心處置老瘸和二貴他們之前,亮出秦嘉那信,叫場裡和老爺子都下不了臺,別怪老爺子和我翻臉不認人。你要往這熱火頭上湊,那是你自找。我護不了你,老爺子到時候也護不了你!」 說著,他便跑了出去。待齊景芳抱著宏宏一步一挪也走到臺階上來,看見他,用肩膀頭抵住被西曬的太陽烘熱的乾裂的木柱,在陰影裡低垂著頭,那黑色的額發遮去鷹似的眼睛,牙齒咬得鐵緊,恨不得把這根在高包上戳立了幾十年的木柱打斷了才了結。他那生牛皮似的臉頰上掠過一陣陣抽搐……渾身繃緊的骨節,也在發出喀吧喀吧的聲音……… ……月亮大得像牛車輪,紅得像個快燒化的石磨,向中天浮去。 齊景芳把手探進襯衣袋,地掏了一陣,掏出那封信,交給謝平。「你也看看。除了老瘤和我自己,得再有個人知道確有過這麼封信……」 「我來替你保存這封信……」 「你別再摻進來。」齊景芳去奪信。手被謝平摁住了。他覺得她手冰涼。身子在微微地顫慄著。「冷?」他問。她搖搖頭。他脫下外衣,讓她裹上。她卻把臉埋在衣服上那股濃烈的男人氣息裡,靜靜地哭了。她說:「謝平……貨棧要砸了鍋,我怎麼對得起那十幾家老小……」 「哪會!」謝平安慰道。 「我真累了……十幾年……我再撐不住了……」她咬住謝平的肩頭,抑制住一陣陣越發難以抑制的嗚咽。 這時有人彎著腰向這邊找來,還在輕輕地叫著「景芳妹子……景芳……」他們聽出是渭貞嫂,齊景芳應了聲,想上前去迎,沒待起身,後腰上一陣劇疼,她便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你咋了?」謝平去扶她。渭貞也同時聞聲趟著齊膝蓋深的草,撲了過來。 「我沒事。你咋了?」齊景芳靠著謝平有力的依託,咬著牙,忍住疼,站了起來,忙問。 「咱們的車……」話還沒出口,渭貞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滴落下來。 「車咋了?」齊景芳驚問。 「也不知道李裕跟秦嘉在場部聽說了啥,他倆把我們的車扣下了。景芳妹子,你們的秦嘉不能這麼做……我們借了錢,總要還的。把我們的車扣去了,再做不成生意,我們拿什麼還這債?一萬多啊!」 「誰說車被扣了?」齊景芳的腰也不疼了,只感到身上一陣陣虛冷。 「開車的玉柱回來了。他說,李裕夫妻倆看場部下那新精神,估摸咱這貨棧以後沒多大油水可賺,怕我們再還不起債,就把車扣下了……」 「秦嘉不是做這種事的人。」謝平說道。 齊景芳對渭貞說:「你替我看著宏宏。我這就回場部找他們。叫玉柱跟我一路去。我要開不回那車,我就死在她秦嘉門口!秦嘉……好你個狼心狗肺出爾反爾的秦嘉……」 「你冷靜些。「謝平說道,」還是我去找秦嘉。也不用玉柱去。我自己就能把車開回來……」 「我自己去。我要找秦嘉。我要再好好地叫她一聲,我的秦嘉姐……」齊景芳咬牙切齒地嚷道。 「你的腰咋經得起一百多公里顛?」 「顛折了顛死了才好呢!省得再去看這不值得再看的世界了……」齊景芳一點都控制不住自己了,兩頰泛著潮紅,眼窩裡辣辣地閃著幹熱的光。 「齊景芳!你自己在啟龍鎮咋跟我說的?!」謝平惱火了,真想給她一個巴掌,叫她清醒清醒。 齊景芳低下頭去,依偎在渭貞嫂的懷裡抽泣去了。 「只許你在渭貞嫂面前這樣嚷嚷!聽到沒有!如果你真心為那十幾個嫂子大嬸們著想,你得咬碎了牙根往自己肚裡咽。你再哼哼、再抽抽我瞧瞧!站直了!沒出息的窩囊廢!」他一把把齊景芳從渭貞懷裡拽了出來。他這麼兇狠,連渭貞都害怕了。渭貞伸手要去勸阻,一抬頭,卻看見謝平那瞪大的眼睛角落裡同樣掛著兩顆恁大恁圓的淚珠…… 謝平整去了三天。到秦嘉家,是早起。從葦湖裡吹來的微風,加重了這一片低窪地裡的霧氣,使李裕家大院那團團一周的板皮圍牆,看起來益發顯得灰暗凝重。院後身那些響葉楊默默地在霧裡直挺著連成一片,像塊板築的高牆。他扒開板皮院牆的縫隙,看到那輛草綠色的卡車。車頭上還蒙著一大塊苫布。謝平沒驚動大門口那四隻狼狗,悄悄蹬住後院牆板,翻將進去,摸到車上,掏出玉柱給的車鑰匙,開開電門,試試車;見一切完好,便在點著支煙後,這才突然開亮前車大燈,摁響喇叭。 他這是故意的。車,他今天是肯定要開它走的。但他要看看秦嘉的態度。他不能相信,他當年的「中隊副」,自己一直當大姐看待的秦嘉,會把自己的錢看得比那十幾個女人的身家性命還緊要。他不願意相信真是秦嘉讓人扣的這輛車。如果秦嘉真是這態度,今兒個,他要開起車,撞倒了她李家大院的板皮圍牆,教訓;教訓她……跟料想的一樣,先跑出來的是秦嘉。她抬起胳膊躲過那刺眼的光柱。跳上駕駛室踏板,扒住車門,很緊張地透過車窗玻璃朝裡張望了一下。謝平在暗處,瞪住她,看她能說啥。 那年,在火車上,他們幾個中隊幹部安排了大家睡下(女生睡在座位上,男生鑽到座位底下地板上),已經累得話都說不響了(從早嚷到晚,一時時得帶頭唱歌)。中隊委們在車門外的空地上倒下,這已經是第四個夜晚。車過尾埡,早進入新疆境內。一天來,車窗外盡是一望無際的焦青、黑褐、赤紅的大戈壁。沒半點人影,聽到列車疾駛中不斷發出的「空空」聲,秦嘉突然坐起,問大夥:「列寧會不會感到寂寞?」她的問題,把大家吸引住了,都把愣怔的目光從車外掉轉回來。大家爭了半天,結論是:列寧任何時候也不會感到寂寞。大家問她:你怎麼想的。這問題是你提出來的。你自己的答案是什麼?她沒回答,只說了句:「也許吧……」現在,十四年過去了。 謝平今天要重新來問問她,你這麼對待那十幾個女人,會讓列寧感到寂寞,感到傷心嗎?……總有半分多鐘時間,秦嘉緊著朝駕駛樓裡瞅。她看不清裡邊黑咕隆咚坐的到底是誰。後來看清了,驚喜地連連砸著車窗。但叫謝平奇怪的是,她卻對謝平叫了聲:「你咋才來?!」好像她早盼著駱駝圈子方面該來個人把這輛車弄回去似的。她沒再顧得上說別的,慌慌地跳下車,去用力推開院後一個不為常人注目的大木門,指著門外漸漸灰白起來的曠野,連連跺著腳叫道:「快走。快從這門裡走……」謝平愣怔住了。她這是幹啥?在唱哪一出《失空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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