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七十七


  小土包上孤單單有間直筒子房。高高的房身,平塌塌的房頂,像個老和尚帽。房頂上還搭了個瞭望棚。幾張破席片被風刮得像黑老鴰的翅膀,在空中撲扇撲扇。那就是分場的禁閉室。不用它,也真有些年頭了。

  老瘸被關到禁閉室裡。一路上他罵個沒歇嘴。

  這一刻,在韓天有家裡也聚集著三四十人。他們全是新生員和他們的家屬。清一色。

  「天有,你死活給大夥吭個氣。你是咱這一夥子裡,混得最得法的。在老爺子跟前多少能說上句話。你給咱們拿個主意。這麼個承包法,把咱們全剁細了烙成肉餅,也不夠喂那些『旱澇保收』的。咱們他娘的一家老小都去喝狼血?」二貴跳出來吼道。他是那年因為賭博,給判了二年零六個月。新生後,直到如今。

  天有頓在屋簷下的牆根前,兩手摟緊著自己的腦袋,眼角結著眼糊,直愣著,一聲不吭。近期內,老爺子提了恁些人起來,沒提他。他知道,這不是疏忽,不是遺漏,不是無意。他現在知道,自己是提不起來的。累死累活,他這輩子當個大車班班長是封頂了。過去他也並不是沒預感。但他不時這麼企望、也這麼安慰自己:老爺子跟別人不一樣。我只要幹得好,對得起所有的人,聽話,老爺子會讓我進他身邊那個圈子的。天有是多麼希望有朝一日能和那些「戰友們」平起平坐,放開了聲氣談笑。

  我也曾穿破過兩套軍裝呀!「也曾掛過領章帽徽!但一次又一次宣佈名單,都沒有他。老爺子根本不找他談。他也不好去問老爺子。咋問?他韓天有能開那個口嗎?一直到聽說老爺子連于書田都想到了,都沒拉下,他頂不住了。他病了。這些年,他不能比淡見三,不能比老徐,不能比關敬春,但終於把于書田比下去了。他暗自慶倖過。但末了卻……卻……還是有他于書田沒我韓天有……

  二貴推推他:「大夥兒問你呢!」

  他吼起來:「別問我!我他娘的除了照捅我的馬屁股眼,×事不管!喝狼血又咋啦?我韓天有到時候連人血也敢喝!」他雙腳一蹦多高。眼睛裡佈滿了血絲。乾裂的嘴唇倒卷著黑皮。那鐵耙子一樣精乾瘦硬的大手,把大腿拍得山響。

  「去問問嘛。上邊興許沒讓他們這麼幹……」

  「就是抽頭,也不能抽恁些恁狠……」

  「咱們是去問問。鬧個明白。要真是上頭叫他們那麼規定下來的,咱也就死心塌地了……」

  幾十個人低聲地一起嗡嗡,就像朝聖長拜的一群喇嘛。

  「問?你們都頭一天到羊馬河?頭一天斷奶?要我再找個奶頭給你們舔舔?問了又咋的?上邊沒讓他們這麼幹,他們偏幹了,你又能咋的?除了憲法不敢改,他們什麼沒改過?你們他娘的光知道圍著我嗡嗡,叫我圍誰去?!」韓天有一發收不住地吼著,淚珠吧嗒吧嗒摔到讓太陽烤焦的地面上,吱吱地生響。冒煙。

  幾十號人蔫了。不做聲了。

  等人散盡之後,韓天有卻披著個破棉襖殼子,去找老爺子了。「啥事!」老爺子頷首指指長桌那頭的椅子,叫他坐。

  韓天有瞅瞅在老爺子近邊坐著的謝平和齊景芳,大嘴張了張,半天,憋出一句:「我等會兒吧……」

  「有事,你先說。「老爺子說道。

  「我……身子骨不行了……帶不了大車班了……」說著,一低頭,淚水潸潸地直往下淌。

  「我知道,委屈你了,得罪你了……」老爺子歎道。

  「不是……不是……」他忙抬頭解釋。一注苦澀的淚水卻淌進嘴角。

  「天有,但凡我有這權限提你,我能不提你嗎?」老爺子懇切地說道,「我這分場長也不是想幹啥就能幹啥的啊!我不就是個分場長嗎?誰讓你有那麼頂『帽子』的呢?」老爺子說真心話了。

  「……」韓天有只得垂下頭去。

  「你能不能別再給我添亂了?你覺著分場裡這兩天還不夠亂乎的?還得你來再湊把火?「老爺子繼續歎道。

  「不是……我身子骨實在不中了……」

  這時,徐到裡匆匆進屋來,臉色發灰,平時不那麼顯眼的幾顆麻斑,都凸突地加深了顏色。他瞟著在場的幾個人,附到老爺子耳根上,背過身去緊張地說道:「有幾個人鬧著要給老瘸送吃的。」「誰們?」老爺子一驚。關禁閉,分場裡管著吃喝。他們要送吃的,想幹啥哩?他推開窗看去,小土包上不止「幾個」,黑壓壓一片,吵吵嚷嚷,還威脅著要砸鎖撬門,要「揪出」淡見三那婊子養的女人對證。

  「別砸、別砸……」內心謀慮老辣的撅裡喬在門裡邊著急地叫著。他知道,一砸鎖,這事的性質就過杠杠了。砸鎖的人倒了黴,一跤栽過那「半步橋」,他也得跟著進「鬼門關」。他幾乎要把拳頭擂爛了,也制不住外邊那群人。

  韓天有跑了出來。「別……別……」他大口大口喘著氣。臉色焦黃。跑上高包那最後十來步,差不多是連滾帶爬沖過去的。他扒拉開人群,一頭攘到禁閉室門板上,護住那門鎖,嘶啞著叫道:「你們一回新生員沒做夠,還想回爐做第二回?誰他娘的要砸鎖,我要他的命!」

  人們垂下了頭。帶鐵杠來的,往後捎去。女人們跑來哭著叫著罵魯莽的男人。孩子抱著腿往回拽爸爸。人群終於散去。韓天有慢慢癱倒在直筒子屋門前的沙地上。這時他聽見老瘸在門板後邊的地上,湊近門縫,一個勁兒地叨叨著:「韓班長……天有老弟……多虧你啦……要沒有你,咱們這一夥今天全完蛋了……多虧你啦……你可救了我啦……那幫子沒心眼的傢伙,腦袋全他娘的長到胯巴襠裡去了……我謝謝你了……」說著說著,這個無賴,這頭「瘸驢」,竟跪倒在門檻那邊,趴在地上,嗚嗚啦啦禁不住地哭將起來。

  不一會兒工夫,分場裡的人都聽見發電機房轟轟地響了。又看見淡見三、徐到裡爬到房頂上擺弄天線。他們知道分場要向上邊發電報,報告「駱駝圈子分場新生員鬧事」。(從「文革」後,總場就給駱駝圈子發了這設備。)他們的心一下像墜了鉛塊沉到天池底裡去了一般。不到天黑,家家戶戶便關緊了門,都呆坐著,沒幾根煙囪冒煙見火星,也沒幾家點燈。整個駱駝圈子仿佛都在等待一場預告的「大地震」。沒過多大一會兒工夫,整個分場部便被從阿依敦格爾臺地背後慢慢漫過來的濃重的夜色,嚴嚴實實地吞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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