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七十六


  這時心裡尤其焦躁的還有一個人,便是淡見三。剛才聽徐到裡讓于書田跟他一起去于書田家裡去看看,他就意識到那一夥人中間,肯定有齊景芳。徐到裡只是照顧他的面子,才這麼點而不破地提了半句。老爺子已經讓他往外「趕」齊景芳,趕了幾次了。老爺子親自找她也談過。叫她別和那些新生員女人攪和在一起。國營農場到底咋弄,恐怕誰也還說不下個準頭呢!別趕時髦!齊景芳嘴頭上答應走,可就是不走。連土產門市部經理捎信來催她走,她也不走。她覺得她肩上擔著那十幾個女人的「身家性命」。貨棧辦砸鍋了,還不起惜李裕和銀行的那萬把塊錢,她還真得找十幾條繩子來供她們上吊呢!想想,心裡也發虛。這幾天,她吃不好、睡不好。

  還得在渭貞和那些女人們面前充好佬。她倒是想得到老爺子的支持。想:老爺子過去待她不錯,興許還能扶助她。所以,即便發覺,老爺子的態度也已冷淡下來,她還是強作不知,常在大房子裡去搭訕。她希望能幫這些娘們一把,平安地過了這一關。淡見三那天,把她「誑」到辦公室,一方面,自然是想跟她親熱一回,給那些老挖苦他的老夥計們看看;另一方面,也是想勸她趁早回場部算了,別再在這達給他惹事添亂。那天,他差不多把她的內衣都扯爛了,她緊緊地捂著自己的胸部,忿恨得都快上不來氣,一口緊似一口地對淡見三說:「好你個淡見三……你……你要我把你當個畜生……當那個最早欺侮過我的那個姓黃的混蛋……那你今天就來橫的!你以後就給我滾遠點!別想再碰我。婊子養的才跟你去登記!你……你……你聽到沒有!你起開!。」淡見三泄了氣,到了還是鬆開了她,惱怒地把幾乎已經精赤著身子的齊景芳撂在辦公室裡,在窗外那些老夥計的起哄聲中,忿忿地走了……

  他真擔心她這會兒,也在於書田家裡……

  一點沒錯。齊景芳在於書田家裡。一點沒錯。于書田家裡滿滿騰騰擠著一屋子人。說起來,還真叫人不敢相信,這把火還是撅裡喬這老傢伙點起來的。今天一大早,老瘸趕著個毛驢車到桑那鎮上拉「六六六」藥粉。那是準備過些天給羊群洗藥浴淨身打蟲子用的。到鎮上,正趕上到郵車。郵車昨幾個歇廟兒溝兵站,今天就到得早。郵車前圍著不少人。這老小子平日愛湊熱鬧。尤其愛往女人堆裡擠。今天郵車到得恁早,女人們在家忙早飯。郵車跟前偏沒一個女人。他本不打算多待,便死乞白賴,從跟車的老郵遞員荷包裡挖了一把上好的一級英合煙,撕塊報紙包上,揣兜裡,就想去鎮西頭土圍牆裡頭的班車站,搬那早卸下十來天了的幾袋「六六六」粉。

  他剛轉身,老郵遞員在後頭緊著叫他。他起先還當是那老傢伙追著討他多半年前惜的那五塊錢呢,便裝著沒聽見,一個勁兒只往前快走。老郵遞員趕上來,拍了他一巴掌。他還裝著跌跌撞撞快倒了似的,趔趄到街邊(所謂街,也就是幾十米長的一條被土房子們圍著的土路),扶住矮牆,回頭來沖著老郵遞員傻笑,故意做出一副可憐樣。沒想老郵遞員沒跟他提那五塊錢的事,卻交給他一封秦嘉捎給齊景芳的信。老小子早饞齊景芳那「騷娘」的「風流」,但礙於她是淡見三的人,從不敢跟齊景芳來點邪的。今天捏著她的信,他心癢癢了。左摸右摸,躲到那滿是蒼蠅的廁所邊上,小心地拆開來看,想找些女人間私下的悄悄話。

  沒有。倒是看到了另一檔子同樣叫他心驚肉跳的事。秦嘉告訴齊景芳,最近場黨委開了擴大會。那承包方案被正式確定。不日下發。據說,各家各戶住的土房,以後都要折價賣給個人。過去蓋那房子,用的是公家的時間嘛!場裡還想從這裡收上些頭寸來。一時掏不出現大洋的,該著,以後慢慢撥還。還說了那方案上的許多具體規定。信看了就看了吧,別嚷嚷了。不。他沉不住氣。他一算帳,按那方案包,誰也難把自己的工資賺回來。「你他媽的場部弄那一大攤非生產人員,養那些演出隊、警衛隊、小車班。招待所還東小院西小院呢!這一兩個月又拼命把向著你們的『自己人』提恁一大批,讓他們捧住了鐵飯碗,來砸我們的啊?!還想從大夥住爛了的泥巴房子上來拆頭寸!那叫房子嗎?就算是房子,也是我自己打的土坯,自己砍的檁條椽子,早晚突擊蓋起的。

  當年不也是你們領著學大寨,嚷那『先治坡後治窩』,蓋住房哪佔用過一點正式工時?今天還要讓我們掏錢贖自己的汗水。操!賺外國人的,那才叫本事!你們這算啥呀!操!我說的,句句都是實話,誰要不信,找淡見三那口子問去。信是我親眼見的。板上釘釘子,鐵准!」他嘴角泛著白沫,一肩高一肩低,拖著那條瘸腿,像條快要倒下的瘋狗似的,在院子裡漫轉著,連自己也不知到底想往哪兒去,一句一個「操」的,聲嘶力竭地嚷嚷。人們便湧向于書田家。因為齊景芳住那兒。

  老爺子帶淡見三、徐到裡直奔于書田家。「老瘸,你要什麼瘋病?你見那信了?」老爺子一進屋,便問。

  「你去問淡見三那口子!」撅裡喬今天也豁上了。他心想:今後反正承包了。誰管誰呀!憑自己一錘子買賣掙錢活著,我凜你個鳥?!!

  「有那信嗎?」老爺子立馬掉轉身問齊景芳。淡見三急得跟熱鍋邊上的螞蟻,直給齊景芳使眼色。齊景芳這時好不為難。她知道說出信,便把事扯到了秦嘉身上,再讓人去追查秦嘉,她不幹;說出信,也會叫老爺子當場下不來台。老爺子是料准了齊景芳不會偏袒老瘸,怎麼也要護著他這邊,才會在眾人眼前這麼跟她對質。老爺子不能讓老瘸恁狂慢。要不,這駱駝圈子以後還咋治?更亂得沒法收拾了。但這樣,對齊景芳來說,可真是出了茶館又進澡堂——裡外挨涮。說假話吧,對不住在場恁些眼巴巴瞅著她的夥計們。說真話吧,得罪了老爺子,也了不得。

  渭貞嫂那一大攤子事,那十幾個女人,節骨眼上還得要老爺子幫襯著才行……(她已經感到在眼面前這麼個變動中,只靠她,是救不了她們的。)左右權衡,她決定得先順著老爺子來。她看了一眼老病,看了一眼大夥,這麼回答老爺子:「信倒是收到一封,是老瘸給我捎來的。胡扯八扯了些女人家的事,沒說別的……」老瘸一聽,齊景芳這不是想瞞天過海,不肯出來作證嗎?他慌了。他叫道:「我倒是想看看女人家的事呢!信上有嗎?信上到了說那承包的事沒有?」

  「說了承包的事了嗎?不記得了。這不是,還沒發文件,秦嘉她哪會知道恁多?」齊景芳攤攤雙手,說道。

  撅裡喬真急了,撥開眾人,沖到齊景芳面前,眯細著眼,冷笑道:「景芳妹子,您沒顧得上細看,麻煩您這會兒細看看。我求您了。你們的男人一個個都在編脫產,『旱澇保收』,我們可都灰孫子判了『無期』。您這麼著,是想叫分場長派人把我那一隻腳後跟上的筋也剁了?你拍拍胸口,說句良心話,我老瘸今天,有半句瞎話沒有?!」

  「我想你是記錯了……」齊景芳側轉身去。躲開他滿嘴的煙油臭。

  「信呢?請你拿信出來。」撅裡喬不想讓齊景芳躲他,便轉到她跟前追著問。

  「哪信沒啥意思。看完了,隨手一團,撂火爐裡了。「她的話音還沒落地,老瘸就蹦了起來:「老姑奶奶,你真想要我的命啊!「他的臉色一下煞白了,上前一把就想揪齊景芳的領口,跳著腳罵道,」好你個小婊子養的……」

  「捆上!」在一邊早聽著不耐煩的老爺子下令了,「造謠生事。破壞改革……」

  立馬,幾條大漢把撅裡喬掀翻在地,跟捏水餃似的,把他腿腳胳膊給擰一塊,用很羊毛繩拴上了。

  「我操……我操你們祖宗八代!」老瘸在地上亂滾亂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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