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七十四


  二十六

  一行腳印。一聲奏鳴。一條彎彎曲曲的車轍。

  一次強烈的扭動。我看見紅的烙鐵向馬臀上戳去。有人卻說,這就是拂面不寒的三春杏花雨……

  ……過道裡恁幽暗。剛掩上大客房的房門,謝平就覺得桂榮貼緊了他。那回,她被劉延軍派回來做舅爹的工作。舅爹根本沒容她開口。只問她:「那姓崔的是你什麼人?你跟我老實說!」她說:「什麼人?朋友。同志。送我回來……」「恁親!要他送?」舅爹吼道,「他劉延軍把主意打到你頭上來了。還想拿你去做人情送給他的幫手。我呂培儉還沒下賤到那一步,拿外甥女換官做!」他讓韓天有帶三四個壯漢把崔副校長攆走了,而且不許桂榮再回福海。桂榮哭過:「我要考大學,你不許。我要跟謝平好,你又不許,這回你又趕走我這些新交的朋友。你要我一輩子就老死在這幢大房子裡。你忍心……」但到末了,她還是順從了。她不能懷疑,老舅爹一片真心為了她好。二十四年來樁樁件件她經歷的事,無一不證明了這一點。她得接受舅爹對她的這點好。習慣了……

  桂榮依著謝平,輕輕地啜泣著。這時,從遠處射過來一道雪白的車燈光,橫過窗媚,掃到這寂靜的過道裡。倏忽又滅了。這是桂耀回來了。他跳下車,用力碰上車門,跟司機招了招手。車便猛地回擋起動,倒了十來米,呼地一下掉轉頭,開回夜的深處去了。

  桂耀去福海看劉延軍。他們早有聯繫。凡是從桑那高地上考出去的大學生,劉延軍都有他們的地址。桂耀快畢業了。關於畢業以後的去向,去年劉延軍給他親筆寫過幾封信,勸他回高地來效力:「沒有人能比我們這一撥人在這塊高地上更容易站住腳,能更快打開局面,更早形成力量。我認為,每個人只能面對這世界的一個部分。只能通過一個窗口、一個聚焦點把自己生命的信號和能量,反饋、傳輸到歷史的運算器中。高地便是你我的窗口和聚焦點。我們無法超越這個界限。

  因為我們還太年輕。我們又處在一個像以前那樣難以捉摸的超穩定結構中。我們充其量能做到的,是像電磁波理論的奠基人之一、英國佬麥克斯韋那樣,當舉世都懷疑是否真有電磁波那玩意兒存在的時候,當世界上只有兩個學生願意跟他學習這理論的時候,他能堅定地說,我面對這僅有的兩個學生,同時也面對整個世界……」這封信,打動了桂耀。

  「桂榮、桂榮……」他大聲叫門。他從來不稱她「姐姐」。上小學時就這樣。有一回還說:「你叫我哥。我比你高。比你有力氣!」

  「謝平來找過你沒有?」他喘著氣問來開門的桂榮。

  「你消息可真靈。」謝平快步走過去,把手伸給這個長得又高又胖的小夥子。

  「我聽說你去過福海……」桂耀用力晃了晃謝平的手,招呼道。

  「你去福海了?」桂榮一驚,忙用濕潤的眼光看定謝平,蒼白的面頰頓時鮮紅起來。

  桂耀脫下軍便服上裝,拍打灰土,笑道:「家裡剩吃的沒有?我連中午飯還沒吃呢。餓得我路上真想把那司機嚼巴嚼巴咽了!」

  「小劉咋那樣!連頓飯都不捨得管?」桂榮忙去給他端來飯菜。

  「誰顧得上。他們請了新疆大學兩個剛從國外回來的研究生做講座。連講了六七個小時,我聽完就鬧輛車跑回來了。」吃罷飯,他往躺椅上一靠,呷了口濃茶,當著謝平的面,問桂榮:「是你先跟老謝談呢,還是我先跟他談談?」

  桂耀回駱駝圈子,聽說了舅爹跟福海縣之間發生的那些事,跟舅爹吵過一場。他對老舅爹說:「你想幹什麼,我不想多嘴。但是你堵死桂榮求發展的路,是絕對不人道的。為了你,她沒去考大學,這就夠錯誤的了。現在你要再一次剝奪她自己去爭取自己未來的權利,去獲得他人承認的能力,這簡直就是殘忍!」他也責備桂榮:「你太缺乏自理能力了。老舅爹死了你咋辦?你應該迅速在自我導向中定構。我不想干預你的私生活。你愛誰都可以。只要你在真愛。但我要勸你把握住現實。謝平沒有這個能力把你接到上海去。這恐怕不是我小瞧他。看他這封來信,他好像有意把你接到什麼小鎮上去;陪他去守江北老宅,跟在桑那高地上陪舅爹守大房子,是同一層次上的東西。你本來就缺乏衝勁。那樣,你很快會成為他屁股底下的一張舊板凳。從絕對的意義上來說,他不是我們這一代的人。你應該回到我們自己的這一代人中間來。跟我來。我想辦法還讓你回福海,那裡有我們一幫子人、一層人……Let's try,我應該讓每個人都大膽去試一試嘛!」現在他又想來開導謝平。

  「隨便吧……或許你們先談……我先去把鍋和碗刷了……」桂榮說道。她似乎知道他要跟謝平說什麼,也知道謝平要跟她說些什麼。她不安。她怕和謝平單獨談。她覺得說不清。一切的一切都說不清……

  「好,那就我先談!」桂耀叫道,從躺椅上坐了起來。

  「你要跟我談什麼?你的事?我的事?還是我和桂榮的事?」謝平問桂耀。他不太喜歡也不大能適應桂耀那副頤指氣使的神態。有時也聽不大懂他滿嘴亂蹦的那些新名詞。

  「當然談你和桂榮的事。」桂耀很坦率。

  「用p樣的話,是不是讓我們自己先談。你相信我們能解決好自己的事嗎?「謝平的話裡已是綿裡藏針。桂耀顯然沒料及謝平會拒絕由他來先跟他談話的。但聰明的他已然品出了謝平話裡的不滿,便端起茶杯,打著哈哈說:「那當然,那當然。不過,如果你們需要,我還是很願意向你們提供必要的諮詢。隨時都準備向你們……」

  「謝謝。」謝平的客氣,反而叫他不無尷尬,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瞟了一眼他的姐姐桂榮,只好走了。

  關上了房門。時間消失了。她不知道過了多久。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剛想開口。她叫道:「別說了……你別說……」

  「桂榮,我到福海去過。我找了那位小崔……」

  「你別聽他們的。那些都是瞎掰的!「她尖叫了起來c臉色灰白c嘴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我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小劉和老崔……都是他們來找我。我從來沒有去找過他們。一次也沒有……我跟他們在一起只是聽他們聊天。我一個人在福海。我沒別的熟人……」

  「桂榮,我沒責備你……」

  「你在責備我。你在……」她哭了。許多天來,她一直不敢出大房子。她不願看分場裡恁些疑詢、調謔、好奇、挑逗的目光。不管它們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她都不願看。她說不清_切的一切都說不清……」不管你去哪,我都願意跟你去……」她抽噎地下著保證。

  謝平心酸了。「桂榮,我原來也是這麼想的,不管自己咋樣,也一定跟你好到底。我已經做了各方面的努力,要把你接到自己身邊去。但我到福海去後,我跟小劉、老崔他們談過之後,我覺得你還是應該回福海。你應該到他們中間去。你應該回到你的同代人中間去,我能給你的,他們也能給你。但他們能給你的,我一時……也許很長很長時間之內,都不可能給你。」

  「我什麼也不要……」桂榮跺著腳說道。

  「你為你舅爹作了太大的犧牲,沒有必要再為我作恁大的犧牲。我也沒有這個權利要求你作這樣的犧牲。「

  「我們一起……為什麼就不能好好生活?為什麼要說到『犧牲』?」

  「桂榮,我的今後,會很難很難。我還要走很長一段路。顛簸。晃蕩……我相信我這條船將來總能靠岸,不會一輩子都這麼顛簸。就算要顛簸一輩子,我也會找到我該駛去的那個方向的。但我不能帶著你顛簸。我不能讓你受那顛簸、動盪……」

  「你就再不娶老婆了?「她不服地問道。

  他怔住了c怎麼回答你呢?桂榮。你是那樣的善良,那樣的單純。是的,我會娶老婆的。但我需要的是一個像我一樣的「水手」。她的手上被木槳磨起的繭應該跟我的一樣厚。她嘴上也應該跟我一樣卷起被太陽和海風烤焦的皮。她也必須能光著身子讓成澀的海水泡三天三夜,讓咸澀的海風吹三天三夜,再讓那鹹澀的太陽曬三天三夜……她必須能受得了沒人理睬的寂寞,沒有指望的摸索;餓了,能吞得下那活的金槍魚,渴了,能迎著那狂暴的雨柱解渴……我怎麼能讓你,讓那樣善良、那樣單純而又那樣嬌小的你,去做我這樣人的「老婆」呢?還是回到你自己那一代人裡去吧……我還要去為我們這一代人已逝去的那十四五年付那必須付的代價……因此,當桂榮哭著再次撲到他懷裡來時,他咬住了牙根,用手死死地把住了她,只是到她也漸漸鎮靜下來以後,才慢慢地把手從她肩頭上滑落下來……

  「……多少次歌唱,你唱出了希望。多少次散場,你忘記了憂傷。你知道現在已經散場,在黑漆漆的晚上。現在已經散場,在陌生的地方。歌,人人都歡喜唱。唱,美好的陽光。散,就將散場。歌,就在你身旁……忘了吧,讓我們盡情地唱。忘了吧,是否散場。忘了吧,過去的悲傷……記住,明天還會有明天的陽光……」

  他走到高包後邊的槽子地裡,整整坐了一夜。那是塊老草地。現在割頭茬草,早了點。但也不是就不能割。馬拉割曬機都拉到地頭了。那長長的鐵連杆,斜支在草坡上。

  他想他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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