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 |
六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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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我不會留你一輩子的。」秦嘉說著,把皮大衣往謝平手裡一塞,扭頭回院裡忙她的去了。謝平不再去看林帶和被陽光映照的場部,而只去盯著秦嘉。她瘦削的肩膀一聳一聳,快速地走著。昨天,謝平得知秦嘉相幫李裕在給下屬人員發工資,大吃一驚。他問她:「稱和你……那個丈夫給人家發工資?」「不給人家發工資,人家白給你幹?「秦嘉當時正在替他換繃帶。」你們賺的錢不全歸場裡?」「公司是我們的。我們上稅。」「你們雇人了?」「雇了。」「你們是老闆?」「那又怎麼樣呢!「 那又怎麼樣呢……他真鬧不懂……秦嘉當「女老闆」?女老闆…………好靜啊。 桂榮在屋裡實在待不住,便撂下正在苦苦默記的中文打字機上的「字盤表」,走到空空蕩蕩的走廊上。自從到福海縣來之後,劉延軍就把她安排住這達了。這是縣文化站後身的一個雜合院。下午三四點鐘光景,正是院裡最靜最靜的空兒。謝平走後,快一個來月了,她連著給他發了四封信,一封回信也沒見來。她真快要急瘋了。 前出很深的廊簷和下垂很寬的雕花護簷板,使走廊籠罩在極深重的陰影裡。院牆外矗立著一圈二十來米高的大葉楊。那青灰色的粗於上留著的一個個疤痢,活像許多個張開著的嘴。呆呆的。樹們擋住視線,叫桂榮看不到多大一塊藍天。完全可以想見,人夏後,這裡會更靜。樹葉婆挲和蟬的長吟低唱所襯托的靜,會越發叫人無法抵禦。駱駝圈子雖然也靜,但那兒畢竟還有風的嘯叫、沙石的撞擊、雲的奔湧、高地似動未動的搏動……我在那達長大。我就是它們——沙丘土包沖積扇冰大裂谷駱駝黃羊火成岩白日遙遠乾旱粗野悠閒和原始曠達……我就是靜的本身,靜的一部分。駱駝圈子的許多許多的靜是從我心裡流出去的,是我的一股血、一口氣……再靜,我也能感到它內裡的搏動,就像在深夜裡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和喘息聲一樣……但這兒……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它們只是它們。你只是你。 你們就沒有這樣的體會嗎?當你無法和身邊的靜融合,只能生受著它的陌生和擠壓時,這種靜,只會帶給你寂寞。還有比這情景更寂寞的嗎?沒有了…… 文化站陳舊的木門上,塗著豬血紅的土漆。劉延軍帶公司的銅管樂隊來文化站排練。他本人就是相當不錯的圓號手。 「今天晚上有事嗎?」小劉問。 「我能有什麼事?」桂榮快快地答道。 「那好。今天晚上還跟我到老崔家去。」 這幾天,劉延軍常帶她到他一個姓崔的老同學家去。這位「老崔」,原先跟劉延軍在一個牧業大隊裡插隊,後來當了馬背小學的老師。一干七八年。去年,劉延軍向縣委推薦了自己這位老同學,調任縣中的副校長。據說這一年多,劉延軍連著推舉好幾位老同學,進縣的局、委領導班子。人家都說,這小劉心裡是擺著個八卦九龍陣,深淺莫測。桂榮倒沒去管他什麼八卦九龍,還是九卦八龍。她只是犯疑。 那老崔剛離了婚,自己一個女孩子家老往人那兒跑,算個啥? 「我……我還得背字盤表……」桂榮口吃起來。 「在我這兒,得學會自我調控,得會生活。看過《赤橙黃綠青藍紫》沒有?一個年輕人單色調可不行。」 「我……」 「我五點半結束排練。爾後咱們上老崔那兒吃晚飯。那小子在蒙古包裡學了一手拉畫揪片子的好技術,今天叫他亮一手給你瞧瞧。我已經通知他了,叫他把面和上醒在那兒了。」 「別……」 「換件衣服!」 「我」 「五點半!」他喊著,已經跑進了木門。 「別……」她呻吟般地嚷了聲。他聽不到也不想聽她的拒絕。 「換一件衣服……幹嗎要換一件衣服?」她有些慌亂。兩頰火燙。心像小鹿似的在胸壁後頭亂撞。她恨自己沒有勇氣拒絕。如果小劉用商量的口氣跟她談這件事,她會表現得很任性,並堅持自己的意見。但他是命令「五點半」。 「我不去……」她心裡想著,人卻已經在回後院的路上了。圓號在吹奏一首旋律火辣的非洲搖滾樂《沒完沒了地跳》。該換上件什麼樣的衣服呢?穿那件中式盤香扣的兩用衫會太老氣嗎?為什麼要換衣服?我不去……可「五點半」……沒完沒了地跳……她像躲開可怕的夢魔似的,跑過來。推開房門,門縫裡掉下來一小片白色的東西。天爺。信。謝平的信。 「桂榮。我的小桂榮:一進家門,就看到你接二連三發出的那幾封信。頓時,這漫長的走了一個多月才了結(?)的旅途生活所強加給我的困頓、疲憊,一下子全煙消雲散了。我幾乎再沒心思跟家裡人說話,就在窗前的八仙桌旁一口氣讀完了你所有的信。下了火車,我曾經異常激動過。我想,我回來了。我想告訴馬路上那些打扮人時、長相細巧的每一個青年『阿拉』們,我回來了。從新疆……你們知道什麼是新疆、什麼是大西北嗎?老天,光是找無軌電車站,我就問了三個人。我走進我們家的那個弄堂口,一點不認識它了。我只能依靠弄堂口那塊藍鐵皮路牌所喚起的一點回憶,追索它的以往。它變得那麼窄。出奇地乾淨。木板樓的窗臺快架到弄堂的中央。黑竹籬笆裡的夾竹桃在這麼個早春季節,竟綠得那麼黑了。我在街道團委工作時,曾和這裡的每一家打過交道。我想他們會認出我。我怕他們認出我。 我心裡潮熱。我尋找。又低下頭。但沒有人認出我。沒有人跟我打招呼。當我回到我離開了十四年的家門口,我才那樣強烈地意識到,這個上海,這個家,離我是那樣的遠了……看到你的信,看到你的字,我確實比看見爸爸媽媽姐姐妹妹弟弟還高興。雖然我離開他們足足十四年,他們也足足等了我十四年,而我離開你才一個月,你也才等了我一個月……這又是為什麼呢?哦,桑那高地。我看不見的藍色的太陽…… 「現在他們都睡著了。時間歸我自己支配。我想到的頭一件事,就是給你回信。 桂榮,這一路我為什麼會走一個月。我為什麼拖到今天才敢給你寫信。這些你最想知道的,我要放在最後寫。我現在迫切想告訴你的是,我心煩。我找不到人說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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