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 |
六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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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嘉開始時討厭他,害怕他。十次、二十次後,她頂不住了。不知道為什麼,李裕依然是那麼粗魯、精明、狡猾、過分自信、土氣十足,但漸漸叫她又覺出了他的實誠,頑強,他的幽默、隨和,甚至還有某種「幼稚」。當一個女人從她討厭的男人身上開始覺出「實誠」和「幼稚」,這事情就很「難辦」了。 秦嘉開始問自己:「我為什麼不可以幫這老頭子一把?如果我不想離開羊馬河,一時也離不開羊馬河,我為什麼不可以走走別的路,舒展舒展自己?我得做自己的主,不能憋屈著。」她跟李裕提出:「我可以跟你過,做你孩子的媽。但有一條,你不能逼我辭退農場的職務。不能叫我全丟了……」 李裕高興的恨不得打滾,但他表現得卻十分鎮靜,眯起眼反問:「沒瞎話?!」 秦嘉這時不知為什麼突然感到心慌,有說不清的怨恨,像無數小蟲子在噬咬心窩,她頭暈,臉色于白,又燒熱。她沖著李裕吼道:「你還信不過我?你放老實點,是你來找的我,不是我去找的你。你懂嗎?什麼瞎話不瞎話?!信不過我,就給我滾!滾!滾……」她倒在椅子上哭了起來。李裕沒有」滾「。等到她哭停,把存摺、賬本交給了她。事情就這麼定了。後來才知道,那天李裕交給她的還不是全部存摺和賬本。這幾年,這傢伙到底賺了多少,恐怕除過他自己,再沒第二個人知曉,他也不會讓第二個人知曉…… ……他們把謝平抬到一間暖和的小屋裡。別看外牆是泥巴糊的;裡頭,地板、天花板、加上護牆板,叫謝平覺得,他們把他抬進了一隻白皮大板箱。 李裕在謝平床對面的一個板箱上盤腿坐下。他長得粗憨肥壯,坐罷也不吭聲,便低下他那牛脖梗一般的頸根,用心卷他的莫合煙去了,由著秦嘉、齊景芳忙著端茶送水。他不時把手伸到褲襠裡撓撓,扶扶磨盤一般厚大的屁股;爾後,拘下身,伸出貼餅似的大舌頭,舔舔卷得的煙捲,爾後極其熟練地用他強有力的牙齒「啪」 一聲咬掉煙尾上多餘的紙撚。他把煙捲得很細,又不長。猛一看,倒更像根牙籤叼在他兩片肥厚暗褐的嘴唇中間。吸幾口,就忙著去伺候一下他那根細卷卷:或者撣掉可能掉落在褲襠裡的煙粒,或者再在細卷卷上舔上點口水,把它再粘牢實。不一會兒,大夫來了。場衛生隊的。秦嘉派老頭那個上過初中的小兒子三旦,開著手扶拖拉機去接來的。他倆下了拖車,一口氣跑進來。 大夫給服了鎮靜解痙的苯巴比安鈉,又對他額角上的傷口進行了擴創處理,用百分之三的過氧化氫進行了濕敷。謝平昏昏地睡去。大概是因為屋裡火牆燒得太熱,也有些緊張,包紮完畢,那位年輕的實習大夫出汗了。齊景芳絞了把熱毛巾給他。 他謝了聲,接過毛巾,對李裕說:「你最好別在這屋裡抽煙。」又一邊打量著謝平,問齊景芳和秦嘉:「他是你們什麼人?」 「熟人。我們的老同學。」 齊景芳擔心地問:「不會得破傷風吧?」 大夫說:「不是沒這可能。不過我給他注射了血清……觀察一段,我下午再來。」 李裕說:「定個時間,我讓兒子再開車接你。」 大夫笑笑說道:「行啦。等你置備了『豐田』『皇冠』我再沾光吧。就你那破拖斗,我可領教夠了。剛才差點把我眼鏡給顛到車底下去。」 他們把他送到院子外邊。齊景芳替他拎著棕色的豬皮藥械箱。三旦已經突突地把拖車發動著了。 「你們都請回。病情有什麼變化,可以隨時來找我。」大夫說道。 「真麻煩您了。」齊景芳真誠地感激道。大夫接過藥械箱,並沒立即上車,沉吟了一會兒,遲疑地問道:「你們為什麼不報告政法股……查一查兇手……」 秦嘉不置可否地苦笑了一下:「哪來兇手……」 「也許是我多嘴。你們這位老同學體魄健壯,可說是一條少見的好漢。但從他頭上的傷口看,是被人用鈍器連續猛烈敲擊所致,而且幾乎都打在同一個地方。很難設想,這麼一個壯漢,能一動不動讓人用鈍器在自己頭部的同一個地方連續打這麼多下。要麼他當時昏迷了,要麼他被捆綁了起來,又被人死死摁……這種明顯的暴力行為,怎麼能允許發生在今天……」年輕的大夫越說越激動。他那短皮大衣的毛領,在他不時扭動的肩膀頭上,抖閃著。 「沒人捆綁他。他當時也很清醒……」秦嘉歎氣道。 「絕對不可能!」年輕的大夫激烈地反駁道。 「大夫,您今年多大?」秦嘉突然平和地這麼問道。 大夫稍稍遲疑了一下,答道:「這跟我年紀有何相干?」 「隨便問問……」秦嘉微微一笑。「您……大概也就二十四五歲吧?小我們八九歲。兩代人啊。也就難怪您猜不透發生在我們這幫人中間的事了。回去吧。這事兒跟政法股沒干係……」 到吃早飯時,大旦的老婆端來一碗白麵糊糊,一碗苞圠糊糊,十來根油條,一碟泡尖椒。還切了一碟鹵豬頭肉。秦嘉端來一盆水,叫謝平和李裕洗手。爾後,李裕把那碗白麵糊糊端給謝平,自己喝那碗苞圠糊糊。他對謝平說:「我每天都得喝點苞圠糊糊。喜歡。那糊糊喝著香。不是裝窮。你自管吃。在拘留所那會兒趙長泰常跟我說起你。秦嘉也常在我跟前念叨你。我們就算是老熟人了。在我家,你愛咋著就咋著。只是有一條,不許在秦嘉跟前說我壞話。我老夫少妻的,可經不住挑撥……」說著,他端起巨大的下巴,開心地笑了起來。 就這樣,謝平像一條斷了脊樑骨的蛇,蜷曲著,在床上整整躺了十天。就在這十天裡,外邊的雪,開始消融。窗簷上的冰掛日益變細,不時格巴格巴讓風吹折,掉到地上。而那風,也不似冬日裡那般幹硬。南山群峰,也像懷孕少婦的乳房,顏色日漸變深,膨脹著在抻長抽條。有一天,他看見北歸的大雁群從這片黃泥屋頂上飛過,他再躺不住了,下了床,扶著牆,去開門;發覺門從外邊鎖上了。他使勁拽了兩下。紋絲兒不動。因為使了暗勁,他的頭又似要裂開了一般,右邊的眼窩和那半拉臉,同時一驚一驚地紮疼,噁心得地板都晃動了,好似站在風浪中的船甲板上一般,使他不敢睜眼。 等這一陣頭重腳輕的感覺過去之後,他便又去用力捶門,喊道:「你們關賊呢?快開門!「捶了這幾下,額角上便虛汗淋漓了,但頭卻反不似以前那般暈眩了,跳疼也不那麼劇烈了;又砸了幾下門,便聽到李裕大兒媳婦喊著:「來了來了……你別急……」說話間人已經到了門口,嘩嘟嘟掏出一大串鑰匙,去下了門鼻子上那把大鐵鎖,一進得門來,便去床底下夠那從衛生隊借來的白搪瓷便盆。謝平真是又氣惱又可笑,說:』你當我是你們家喂的一隻大豚鼠呢?除了吃,就知道拉?」爾後,他自顧自就出了門去,並且「趕走」了想跟在後頭「監護」他的那大兒媳。大門外,沒狗。白大不使它們。一根高大的拴馬樁上倒拴著好幾匹騾馬。鞍於磨得油光黑亮。 馬肚帶依然緊勒著。大腿根上的長毛被汗儒濕了,結起一球球霜花,又打著旋。這一切,似表明,馬的主人急匆匆來,還要急匆匆去。一邊的牆根上,還靠著幾輛老舊的灰塵僕僕的自行車,還停著兩輛拉紅磚的拖車。這一家,見天客商不斷。對此謝平在這十天裡是熟知的了。謝平慢慢向緩緩隆起的高包走去。不一會兒,秦嘉追了過來,臂彎裡抱著謝平的那件皮大衣「你怎麼連大衣也不撥就往外跑?」她氣喘噓噓。謝平只管走上高包。原野起伏不平。那大窪處,橫起一條寬寬的林帶,時斷時續,時隱時現。林帶裡掩藏的便是場部。 「別關我了。放我走吧。」謝平說道。 「待不慣?瞧不起我和我丈夫?」秦嘉苦笑了一下問。 「沒的事……」謝平掩飾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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