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十三


  謝平心裡煩,不想跟別人談這檔事。他歎了口氣之後,只是反問老寧:「你知道政委的老婆要那些破馬蹄鐵幹嗎使?」

  「袁副校長有那癖好,專門收集那玩意兒。家裡專門有一個房間,掛那玩意兒。養病嘛……」老寧淡淡一笑,無意多談這破鐵片。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熏得黢黑的鋼精鍋,揭開蓋,對謝平說:「吃點。」鍋裡有十幾個煮熟了的土豆和雞蛋。雞蛋可不好覓。在連裡,坐月子,指導員的批條,才給百十個。病號飯裡臥兩個水波蛋,也都得有指導員批條。老甯這小子路廣。別看他大學生,跟馬號、雞場、屠宰場的幾個老漢走得都挺近挺緊。他那「黑鍋」裡常有這些別人撈不上吃的東西。自然不是靠批條得來的。一物降一物,鹵水點豆腐。天底下哪有絕人之路?謝平拿了個涼土豆。

  「有高蛋白不吃,嚼呼那澱粉?傻小子。你這麼活著可不行。」老寧笑道,「我那廂還有呢。」他掀開床頭前一個廣口缸上的草茬墊蓋。裡廂果然圓鼓咚咚還有多半缸白殼蛋。他屋裡什麼傢伙都有。鑼鼓家什。破樂器。萬能電錶。電烙鐵。收音機空殼。裝膠捲的暗箱。放大機。成套的炊具。成排的報架。就是沒有書。他的床鋪也搭在火牆背後,搭得很高。老寧那矮個兒坐在上邊,腳夠不著地。至於床底下堆著的東西,就更雜了。有兩隻板箱裡究竟還收著些啥,怕沒人鬧得清。

  過會子,生產股的老嚴走了進來。「哎呀,乖乖隆低咚……」他跺跺腳,拍打拍打肩膀頭。原來外邊又下開雪了,還挺密。從老嚴進來之後不久,謝平就覺出,今天他倆相約好了來專找他說事的。

  老嚴解下圍巾,先去烤了冰涼的手,緊著就蝗蟲似的去鍋裡抓撓。熟門熟路,也果然不同凡響:有高蛋白絕不吃澱粉。他還能找出個小碟兒,倒些黑稠黑稠的醬油在裡頭,捏著光皮雞蛋,蘸來吃。不說話。先一氣吃了五六個,才喘喘,端起老寧的茶杯,連連呷了幾口,過了過嘴,才落座在高腳方板凳上,啜著剩餘在牙花縫裡的「蛋黃素」,問老寧:「你跟小謝談了?」

  老寧扔一棵「恒大」煙給老嚴,答道:「等你呢。」

  「操!我算老幾!」老嚴笑,順便還瞟了一眼謝平。

  「今天我老大,你老二。」老甯在高鋪上晃著兩條短腿笑道。

  「你才『老二』!」老嚴點著煙,坐在小馬紮上,順勢朝兩頭沉辦公桌上一靠,笑道。在農場裡,「老二」是個髒詞兒,指男人的那玩意兒。

  「說吧,少客氣!吞了我半打雞蛋,夠你十天營養的了,還不痛快些!」兩人打著哈哈,調劑著開場白裡難免要有的尷尬氣氛。謝平聽來,心裡卻格外難過。他明白好心的他倆今天要跟他說啥。最近機關裡對他來場部沒幾天就跟中心助理員鬧毛了,頗多微詞。對這,他又能說個啥呢?

  「他叫我幹什麼,我基本都幹了。包括他老婆叫我幹的事……」謝平內心的委屈使他臉頓時燒熱悶漲。

  「基本。在這兒,只做到『基本』,是不行的。小老弟!」老寧坐起來,用力拍了拍他那條絕不比謝平床上那條乾淨多少的床單。

  「你要想在機關待下去,就得先過這一關。要做到十分聽話,別再老幹那種出格的事。自己脫了光腚讓人去揍,幹嗎呀?」老嚴說。他那深陷在鷹鉤鼻子兩側的眼窩,虎虎生光。

  「我怎麼出格了?」謝平忿忿不解。

  「政法股派人去抓趙長泰,你幹了什麼?你挺『仗義』,乖乖隆底咚,還給了他一副手套。有這樁事嗎?」老嚴問。

  過了一會兒,老嚴又追問道:「前些天,你到小食堂後邊去看過趙長泰了?」

  「我無意的……」謝平咽了口唾沫辯解道。

  「謝平啊,你不小了,十九了,還在組織。你該讓自己時刻處在『有意』之中進行自己生理和心理上的新陳代謝了……」老嚴細長的脖子挺得很直,嘴抿得很緊,「什麼叫『無意』?我們是動機效果統一論者!」

  「去找趙長泰把手套要回來。趕緊。」老寧一邊說,一邊又躺了下去。

  「你明白我們的意思嗎?」老嚴追問道。

  謝平看看老嚴,看看老寧,覺得剛才吃下去的那個涼土豆哽在胸口裡了,便抽噎了一下。

  齊景芳在招待所西小院的空房間裡等著他。雪已經下得很大。密密沉沉,無聲無息。

  「出嗎事兒?弔喪起臉?」她沒等他敲門,就忙跑來開開門,吃驚地問。

  「沒事兒。」他摘下皮帽。

  「瞧你的樣兒。還沒事。」她把一盆明火端到他跟前。屋裡沒住客人,生爐子,目標太大。謝平每天晚上來上課,她就給他準備一盆明火。

  謝平在火盆邊坐下,彎起腰,把胳膊肘支撐在腿面上,伸出兩隻手向著火盆。肩頭上的雪化了,棉襖便濕了幾攤。腳底的雪化了,稀髒的水淌到地板上。齊景芳趕緊拿來個腳墊,叫他墊住。他卻只看著盆裡的炭火出神。齊景芳推推他。他這才看見齊景芳拿著棕墊,單腿跪在他腳邊哩。他忙站起,給她讓個位置。齊景芳叫道:「老天,別動了!你再動窩,就把我地板全踩髒了……」可那朱漆地板上已經踩下不少濕漉漉、泥稀稀的鞋腳印了。

  「對不起……」他趕緊脫掉棉膠鞋,去拿墩布,卻被齊景芳奪去。

  「別給我噁心人了!」她把棕墊往那頭乾淨地面上一撂,讓他站上面,別凍著腳。而後,用濕墩布擦淨鞋腳印;待幹了會子,又用油墩布光了光,並扔給謝平一雙絨布襯裡的棉拖鞋,笑嗔:「越幫越忙!你啊!」

  謝平沒即刻去穿那棉拖鞋。他不感覺腳凍,也忘了襪跟上的破洞會叫他在齊景芳面前造成窘困。那棉拖鞋落地的一聲「啪」,激起他心頭一團熱。剛才在老寧屋裡積起的許多委屈和不明白,也在這一聲中,得以慢慢軟化、消融。這段日子,他已經越來越想往這西小院跑了。齊景芳的勤快,以及從她舉手投足、言談笑靨的種種細枝末節裡,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的溫存體貼,包括她的任性,都使他感到從未有過的一種新奇和感動。他甚至為自己日漸擺脫不了這種新奇和感動、日漸嚮往這種新奇和感動而惶惑。

  每天,他都儘量推遲動身到西小院來的時間,但越走近西小院,他卻總要越走越快。而齊景芳也往往不等他敲門,就出來開開了門。許多人都只知道謝平幹事火爆,但很少人知道他內心的這種敏感和多疑,不知道他常常為沒有勇氣擺脫那種過分的自我約束而難過。他這種內心的脆弱,養成自初中階段。那時,因為家裡住房太窄小,他只得住在叔叔家裡。叔叔在國棉廠當工會副主席。新婚。搞到一大一小兩間房。其中一間亭子間本滿可以暫借給侄子住一住。叔叔擔心「請客容易,送客難」,就沒讓他使用那個亭子間,而是在三樓的樓道裡,支靠樓梯扶手,搭了個鋪給他。

  三樓是廠技校的女生宿舍。那些女生們雖然比謝平大得多,但門外住了個十三四歲的男孩,總不方便。只是礙著廠工會副主席的面子,不好說,將就著就是了。自己的困境,謝平是明白的。他既不能到爸爸媽媽面前去叫苦,增加他們心理上的痛苦和負擔,也不能在叔叔面前有所表示,而惹得他討厭;還要處處謹慎,不要給門裡廂的大姐姐們增加不便。放學後,他寧願一個人待在學校裡,一直待到天黑,待到要關校門了,估計那些大姐姐們把要辦的事都辦妥了,才回到那樓梯間的高鋪上去。到夏天,短衣短褲洗呀涮的,就更不方便。他常常鑽到體育室,蜷縮到體操墊子上過夜,而不再回三樓樓梯間去。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生肺結核,不得不退學。當時他是那樣地留戀母校,留戀那厚厚的體操墊子和校園路燈下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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