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七五


  「你待在這兒幹啥?」蘇叢走近大來,驚訝地問。雨淋濕了他衣服。他的皮膚變得又黑又亮。他不怕冷,還不怕水。他住到小庫房裡以後,司務長很意外地發現,原先小庫房裡猖撅得嚇人的那許多老鼠,全都不見了。

  學校安排,那天上午勞動。平整一塊豬飼料地。已經到開早飯的時間了,他還在這兒等蘇老師。沒人告訴他她會來。但他知道。

  大來是來給蘇叢送一副「水晶」紐扣的。那天,雪化了,蘇叢穿了件大姐穿舊了改給她的一件花呢大衣。紐子晶亮。大來沒見過會發亮的紐扣。也沒見過粗花呢大衣。那時,在縣城裡,帶尖頂帽的「棉猴」,已算時髦。女教師裡更不會有人穿呢大衣上課。

  一直到下了課,他還盯著那大衣和扣子看。甚至走近去摸那扣子。只要他覺得是好的,新奇的,他絕不顧忌別人會怎麼說,總要去摸一摸,問問清楚。他跟同學們爭論。他說,蘇老師大衣上的扣子,肯定是最金貴的那種『冰晶「扣子。其實,究竟什麼是」水晶「,他也沒見過。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蘇叢身上任何一件東西,一定是最好的。男同學嘲笑他。一口咬定,那些無非是牛角扣或料器扣。於是爭吵。很少跟他們爭吵的他,卻認真爭吵著。最後女生們來裁決,告訴這些根本不懂服裝行情的」二把刀「們,那既不是上蠟打光的牛角扣,也不是本身就會發亮的料器扣,更不是金貴的水晶扣,是一種新產品,叫』有機玻璃扣」。只是玻璃?大來不服。

  上課時,當眾站起,問蘇叢。蘇叢不明白,為什麼要在物理課上追問她的扣子。她只好如實說,的確是一種有機玻璃扣。於是全班沖著肖大來哄。其實,即便是有機玻璃扣,這在當時,也算相當時新和值錢的。但只要不是「水晶」扣,男生們便覺得大勝。大來還是不服。下了課,他去城裡,轉遍了各家商場。找水晶扣。後來一個小販說他賣的就是「水晶」扣。大來見那扣子的模樣,紫盈盈的確光潤晶瑩。出大價錢買下了。他要蘇老師一定換上「水晶」紐扣。蘇叢很感動,接過那紐扣一看,仍然是有機玻璃仿製的。她不願傷了這孩子的心。謝過了,收下了,催他快去吃早飯。

  豬飼料地鄰近豬圈。髒臭的黑水順人工挖就的小渠時斷時續地流到地頭的一個漚肥坑。地,其實已讓別的班的同學平整好了。今天的活兒,只是揀拾去年留下的苞圠根茬。碰到這種老根疙瘩,播種機的圓片耙、開溝器就伸不進土裡,種子就只能播在浮表土上。黑雀就會來啄了它們去。出苗時就會斷條。結果就減產。豬賴瘦。

  大家都脫了鞋襪。地裡太濕。蘇叢也只得脫。走過那個浮著厚厚一層泡沫的漚肥坑,蘇叢戰戰兢兢。等她走進地裡,有十幾個男同學早揀出十來米去了。大來揀在頭裡。一下地,他的精氣神全來了。興奮得兩頰通紅。潮濕的風鼓湧起他單薄的褂子,像蝗蟲的翅膀無聲扇動。他不時回頭來找蘇叢。並幫她把她那一趟裡的根茬揀了。過了一會兒,突然他很響地叫了一聲:「天爺,咋恁白!」大家被他嚇了一大跳。四周圍的雪都已化完,杏花蘋果花都還沒張開它們的小嘴。天上,雨不再下。烏雲仍很密集。在這片灰禿禿的四野裡,還有什麼能被稱做是「白」的東西呢?大家更納悶的是,從來不一驚一乍的肖大來,今兒個是咋的了。大家裝作漫不經心,卻都把疑惑好奇的眼珠直愣愣支到眼角的盡頭看。

  肖大來又嚷了一聲:「你們都來看呀!」他向蘇叢跑去。他看到蘇叢的腳了。他常年光腳,腳掌是粗硬的,腳背曬得油黑。在阿倫古湖邊,他身邊的男女老少,但凡能光起腳時,也總是光著腳的。他從來沒見過,也不知道,人的腳還能這麼細潔白潤。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無比詫異但又極其驚喜地看了看蘇叢,並且又嚷了一聲:「快來看呀!老天!!」

  其他那許多在場的人,並不是沒有注意到蘇叢腳的與眾不同。特別是那些成年人,成年的女人,從蘇叢進縣中那天起,甚至在有消息說她要到縣中來的那天起,就在背後經常地打聽她。議論。比較。偷偷地笑或歎息。也詫異或疑惑或感佩豔羨。他們只是當面不出聲。絕不公開表達自己的驚喜或厭惡。當他們發現肖大來這幾聲喊,是沖著蘇叢的腳去的,他們覺得這孩子簡直瘋了。學校管理員忙跑過去,狠狠地推了肖大來一把,訓斥道:「邪門兒!幹啥哩?」

  肖大來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還想辯解。管理員又推了他一掌。他踉蹌著,手在空中緊著慢著劃拉了好幾下,才沒有像狗啃泥似的倒下。

  所有在場的人都哄地一聲開心放懷大笑起來,並且趁機去看剛才還不敢如此放肆地盯視的蘇叢的腳。

  蘇叢窘迫。著急。不知所措地用一隻腳去搓另一隻腳的腳背,仿佛這樣就能把自己這一雙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光腳遮蓋起來。結果,反而把前幾大剛撒到地裡的羊糞蛋和豬屎蛇,都蹭到了腳背上,讓自己一直噁心了許多天。

  第二天,她匆匆趕到木西溝去看望大姐。她剛走,學校裡就有人議論,說她是氣惱之下才走的。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相信。到第三天,有她一堂物理課。她仍沒回來。不相信的人,也都相信起來。當晚,就有人去校長家,很鄭重地勸告校長,要他重視這件事。蘇老師畢竟是縣委領導的家屬。

  蘇叢也怨大來不懂事,讓她在那麼多人面前好不尷尬。但她知道這孩子並無惡意。他是真沒見過這麼白的腳,真驚奇,真欣喜,真還不會掩飾他自己。想到他竟還有這麼單純的一面,她不禁為他高興。甚至也去打量自己的腳,多少有些羞澀地暗忖,它果真值得一個男孩那麼驚喜?她要找大來好好談一次。要告訴他,學得更穩重一些。該掩飾自己的時候,還得學會掩飾自己。

  等她回學校,正趕上放春假。學生都回家,幫社裡隊裡鬧春播。春假結束,仍沒見大來返校。開始,她沒有意。因為沒及時返校的不止他一個。又過了半個來月,別的沒返校的都返校了,卻仍不見大來返校,她覺出蹊蹺,再去打聽,才得知,為了那天在土豆地裡所發生的那件事,學校已經勒令大來退學了。

  她吃驚了。

  她趕緊去找校長。她說肖大來並沒有做什麼對她不恭敬的事。他說「天爺,咋會恁白」那句話,就像在說「看啊,像天上那朵雲彩」一樣,不帶半點邪念。校長猶豫。她又去找泅洋。『泅洋笑道:「這也要我出面,你覺得合適嗎?」

  蘇叢急忙解釋:「他們就因為我是你的妻子,才這麼嚴厲地處理了那個學生。」

  泅洋溫和地勸說:「也許事情不像你想的那麼簡單。別固執在牛頓力學的立場上,去解釋量子現象嘛……」

  蘇叢忍耐不住,大聲叫起來:「別跟我談你的物理了!一個被縣中清退的孩子,今後會遭人什麼冷眼,你也很清楚!」

  泅洋從公家發給的籐椅上站了起來,他準備結束這場談話。這幾個月他總是這樣,一旦覺察談話出現不愉快的跡象,裂痕將要擴大,他就不再繼續下去。他不想跟蘇叢吵。「告訴你,我們不能利用已有的這點身份去干預下邊同志職權範圍內的工作。我們剛到這個縣不久。我們還不太瞭解情況……」

  「我可以向你保證,他們這樣處理肖大來,是不公平的!」她又一次打斷了他的話。

  「我要去參加常委擴大會了。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意見。」

  每回都這樣。他總及時地開動消防龍頭,把已經冒出濃煙的柴火堆澆個精透。他總是用公允的斷語,堅定的請求,結束談話,不等蘇叢回答,也無需蘇叢回答,就離開了屋子。

  濃煙轉化成灼熱的水蒸氣,從烤裂了的木柴縫裡,嘶嘶地往外噴發。彌漫。翻滾。蘇叢感到被冷落了。但也許他是對的。他或她,不該干預。干預不過來。於預錯了,影響更不好。

  但是,一個孩子的前程,怎麼辦?

  她又一次去找校長。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