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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第十七章 木屋泥屋石頭屋

  那天,泅洋在上班前交給蘇叢一封大姐的來信。信揉得很皺。邊邊角角都有點磨損。肯定又在他口袋裡耽擱了好些日子。這已經不是頭一回了。蘇叢早已跟各方親友告示,她有她的工作單位,通信地址。她不用別人代收信,但他們還是覺得寄給泅洋轉交,更放心。

  「哦,還有件事,我差一點又給忘了。前天,姐夫打電話來說,你大姐要來探親。要你得空,給回個電話。」他匆匆忙忙換著膠鞋。索伯縣城,一到春天,雨就不少。

  「知道了。」蘇叢也忙著往手提包裡裝學生的作業本、教材、備課筆記。

  「你不去回個電話?你大姐可能已經到木西溝獨立團團部了。」他見她不像去郵局掛長途,便又叮問。

  「知道了。」蘇叢憋了一肚子氣。但她不願吵架。她知道跟誰吵都沒有用。既定的,變也難。認識到這一點,幾乎是這兩年裡自己最重大的收穫。

  「我已經替你向領導請了假。你今天不用去學校了。待一會兒,我問問小車班,假如有去木西溝辦事的便車,你上午就走吧……你大姐這一回恐怕不能像以前那樣待夠一個月,好像有點啥事,要提前回五源。你別耽誤了……」蘇叢提著包,走出門去時,泅洋又追上來補充。

  蘇叢憋不住了。

  「你請假?幹嗎要你替我請假?」

  「昨天,正巧見到你們黃校長……」

  「那你去木西溝好了。你索性包辦到底吧。」

  「蘇從……」

  蘇叢並沒直接去學校。學校並不需要她去這麼早。學校裡幾乎所有的人都認定她在縣中待不長。像泅洋這樣年輕而有能力的縣委書記,縣裡也留不長。他什麼時候走,她也就跟著走了。他在縣裡找個過渡。她也只不過走個形式,學校沒敢給她安排正式的教課任務,沒敢讓她正經頂崗。常有這樣的教訓。類似的夫人,說走就走,連找代課老師的提前量都不給,叫校長手忙腳亂,冷汗一身。校長把她安排到教務處賦閑。她給自己爭取到了每週八節物理課的代課任務。那還是「要賴」要來的。她私下去找那個代課老師。說,初中的這幾節物理課,我來代。你太忙了,高中班的事兒已經夠你受的了。咱倆均勻均勻吧。那老師不敢做主。她不讓他去報告校長。她讓他先聽她兩節課。假稱他感冒。兩節課下來,學生都說聽懂了,願意聽。她和他才又去找校長。

  誰都非常非常尊重她。但誰又都沒把她真當一回事兒。

  她走到學校後頭的土豆地裡。雨還在細碎地滴落飄灑。她看見肖大來。她一度很討厭這個身份和來歷都相當特殊的學生。後來覺得他有點兒古怪、陰沉。最近又發現他聰明得出奇,所以不禁常常注意他。

  靠十二車最好的梭梭柴和兩噸著名的哈捷拉吉裡鎮醃魚人了縣中,肖大來在同學中便得了這麼兩個雅號。大家叫他「十二車」、「四千斤」。用這綽號嘲諷他的,都是高班的住校生。跟他同班的不敢嘲弄他。他比他們大得多。縣城裡的那些初一學生,都只有十二三歲。他插班讀初一,已經十六歲了。肖天放個兒矮,可生的這兒子,人高馬大,坐在教室最後一排,還戳出老高一截,跟教育局派來聽課的督導員似的。同班的說不上話,高班的又嘲笑他,所以他孤僻。學校的司務長待他特別好,怕他在學生寢室裡受氣,住不慣,單給他在食堂那雜物不算多的小庫房裡安了張二起樓兒的雙層床。司務長原意,讓他睡下鋪,上鋪擱東西。

  他卻偏偏睡上鋪,空出下鋪來擱東西。下了課,他哪都不去。操場上從來見不到他人影。他總是躲在小庫房裡做作業。爾後爬到二起樓兒的上鋪,湊到床頭的一個小窗戶眼兒跟前,定定地去張望那些在操場上玩耍的同學。三個月,他讀完了初一的課程。三個月,他又讀完了初二的課程。寒假裡,他爹沒讓他回哈捷拉吉裡,拉來兩麻袋黃豆,兩桶醃魚。請了幾位老師幫他補習初三的課程。這一開春,他就插班進了高中一年級。嘲笑聲正從學校裡慢慢消失。低班的同學,比他小的同學,越來越佩服他,願意接近他。他不欺負他們。

  他床底下常有可以隨時撕來吃的油紅油紅的醃魚。他總是把這種在縣城裡幾乎見不到的食品分給那些小同學。高班的同學不願意佩服他,雖然不再經常嘲諷,但仍然冷不了地遠遠地喊他一聲『十二車「。有時於脆喊他」醃魚幹「。幾個人從那小窗戶下走過,齊聲喊,然後哈哈大笑。他從來不把醃魚分給那些比自己強的同學。也絕對不給女生。他雖然有」十二車「和」四千斤「。奇怪的是他常年不穿鞋,總愛打光腳。老師說,這樣進教室不雅觀,他就拿毛筆在光腳背上畫了雙襪子,還畫了鞋口、鞋幫,惹得全班同學捧著肚子大喘,整堂課都沒法安靜下來。

  入冬前,雨夾雪。蘇叢見他大大咧咧地把兩隻光腳丫子伸到課桌之間的過道上,腳底板上淨是結著冰碴的泥水,她不禁打哆嗦。下了課,她把他叫到辦公室,給他錢,叫他去買鞋。他說,蘇老師,我爹常年給學校供柴、供魚,還供不起我一雙鞋嗎?我穿不慣鞋。一穿鞋,腳就燒得慌。蘇叢驚訝地問,寒冬臘月呢?大來說,那也只要穿雙單布鞋。要不是怕你們瞧著冷,其實我光腳也能過冬。你們為什麼不光腳呢?真的有那麼冷嗎?蘇叢微微紅起臉,說些別的事,岔開了話題。

  學校裡幾乎所有的老師都覺得這孩子少年老成,無法接近。但蘇叢卻覺出,他也有不被人識見的另一面。他總小心地避開所有的女生。甚至在一些年輕的女老師面前,也過分地拘謹。冷漠。這也許是他早熟中的某種壓抑。但奇怪的是,他很願意跟蘇叢接近。開始只是遠遠地打量她。後來也願意往她跟前湊。輪到她的課,即使不該他值日,他也會搶先去把黑板擦乾淨,去把教具搬來,甚至換上他為她特製的教鞭。其實他的手挺笨,並不會做這些小玩意兒。到比較熟了,蘇叢問他,為什麼單單願意接近她。他說,你像我媽媽。蘇叢笑了。他突然很生氣,嚷叫:這可笑嗎?她很歉疚地沉默了一會兒,等他稍稍平靜,問他,我聽你說過,你還在繈褓中,媽媽就出事了。難道你家裡還留著媽媽的照片?大來搖搖頭說,沒有一架照相機能照得下她來。蘇叢大笑說,這怎麼可能?大來悵然地說,這是真的。那年省城照相館高級照相師用東洋相機都沒能在底版上照出她的相來。

  最多,也只能照出個虛影。蘇叢不笑了,想了半天,又問,那你怎麼知道你媽媽模樣的?大來說,我知道,我能看見她。他說,去年夏天,爹帶我來縣城,告訴我,我媽從前就在這城裡住。還跟一個叫吉斯姑娘的女人,做過鄰居。他帶我去找那舊院子。走了不多一會兒,我說他走錯了。他罵我混蛋。娘住這兒的時候,還沒有你哩。我說你就是走錯了。那些巷筒街道,這些年變化挺大。死胡同通了。灰磚房拆了,砌紅磚樓。新工房一片片代替了原先的趴平房。他走錯了,是正常的。可我怎麼會知道媽原先住哪兒呢?我也說不清。但我只知朝那個方向走,心裡就舒服,背過身來,就堵得慌。我讓爹跟我走。我們穿過好幾家的過道,出他們家的後門。差一點頭撞南牆不拐彎。最後走到一個正在挖地基坑的工地上,我說到了。爹去打聽,那兒果然就是原先那個院兒的舊址。爹呆住了。蘇叢說,既然你有這樣的本事,為什麼不把媽找回來,你不是說,她只是失蹤了,並沒有死?大來愣怔了一會兒,臉色刷地灰黯下來,木本地瞪著前邊,說,那裡太暗,葦子太密,水太深,霧太濃……我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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