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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第十五章 姐妹

  蘇叢喜歡縣委大院後身這條幽靜的林蔭道。喜歡在薄明時分,夾著一部蒲寧的小說集《敗草》或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白夜》,踩著滿地像火焰一般的落葉,走向大院殘缺的後牆,看遠方。稀疏的小林子正對北高坡紫色的岡巒。岡巒上除了軍分區設下的一個電臺,有它一幢白色的小樓和那些密如蛛網的巨形天線,再沒別的建築物了。還有榛莽的開闊起伏和並不常見的散淡。縣委大院裡有個警衛班。早晚都在巡邏的小戰士,都願意回答她提出來的種種問題。她對什麼都感到新奇。戰士們很拘謹地從她手裡拿糖果吃。一顆或兩顆。她總是很精心地再把透明的或不透明的玻璃糖紙折成一個個微型的穿著曳地長裙的細腰貴婦人,送給他們。

  他們總是很高興,很驚奇,微微紅起粗黑的臉龐。他們也給她送吃的東西。煮熟的玉米棒。或者鹹雞蛋。她大聲地笑著收下他們赤誠的禮物。他們並不知道她就是本縣新來的縣委副書記的妻子。應該說,連她也不知道自己已經是書記夫人了。泅洋只對她說,又要調動工作了,跟我去索伯縣吧。那兒的土豆比咱們這兒的更大更面。新單位給的房子可能還會寬敞些。她就來了。連他調來幹啥,自己跟著來又幹啥,都不問一問。他也沒細說。她相信他。他太值得相信了。跟泅洋結婚的這一年多時間裡,他已調動了三次工作。每次都這樣。她習慣了。雖然並不一定每次都能住上更寬敞的房子。

  比如到索伯縣來以前,他在黃土崗公社當副社長,他們住的就是很破舊的兩間土房。說是兩間,實際上是把很窄很長的一大間,用一道火牆分隔開來而已。他在外頭那半間接待沒完沒了的來訪者,她就躲在後面那半間悄悄織毛衣。很輕很輕地開著一個巴掌大的袖珍半導體收音機,把它放在離耳朵很近很近的一個牆洞裡。後來泅洋送給她一副豆粒兒大的耳機。她高興得不知叫他什麼才好。她非常興奮的時候,非常衝動的時候,興奮衝動到難以自抑的時候,喜歡叫他一聲「哥」。有時喘息著,緊緊地摟著他,一連串地叫出許多聲「哥」。那天,她踮起腳,摟住他脖子,就羞怯地感激地叫了他一聲「哥」。之所以有些羞怯,是因為還是白大哩。

  泅洋原先是木西溝子女學校物理教員。中學部副主任。

  那天早飯仍在機關食堂吃的。因為還沒有分到住房,所以自己還沒起夥倉。吃罷飯,泅洋說,走,帶你去看房去。她一驚,甚至都有些不相信。到索伯縣才兩天,能那麼快就給房了?在從前,他一定會捏捏她鼻子,挖苦她幾句。現在他不了。對她這老也改不了的一驚一乍,只報以適度的微笑,稍帶些嗅意瞄她一眼。他太喜歡她那雙富於神情變化的大眼睛了,也太喜歡她那個常常要跟他賭氣的小嘴巴了。從政以後,每次宣佈散會,湧到他眼前的第一個念頭,往往是,喲,她在幹啥呢?快走……

  縣委大院最早是軍分區的大院。他們的新房在原先軍分區做彈藥庫的那個小院裡。老庫房自然早被拆除。東西兩廂蓋起了兩套兩明兩暗、各帶一個小廚房、專供縣級領導使用的住房。因為兩套住房合用一個公廁,加上有一套住房朝向不好,坐東向西,冬冷夏熱,所以,這院裡總只住一家。只使用坐西向東的那一套住房。而對面空出的那一趟廂房,就讓總務科占去,做了庫房。

  前些天,總務科叫城關鎮房修隊派人來把西廂那一趟重新裝修了一下。院子裡還堆著些磚瓦木料。有幾個小工正在打掃「戰場」,對環境做最後的清理。

  他們走進院子時,蘇叢聽見有人叫了一聲「泅書記」。她沒在意。以為叫別人。後來有人很殷勤地送鑰匙來開房門。鄭重其事地沖著泅洋,很恭敬地叫了聲「泅書記」,蘇叢這才醒悟。

  進了屋,她也不看房子了。徑直走到最裡邊一個小屋裡去賭氣。

  「發生這麼大一件事,事先也不跟我說說。」她不免有些心慌。雖然不是她當書記。但這畢竟是一個有幾十萬人口的縣城。不再是一個黃土崗,一個北水南調工程,一個木西溝子女學校,或一堂風趣的物理課。……眾多的身家性命……重大決策。

  「幾十萬人哪!」她叫道。

  他關上門,輕輕地摟住她,輕輕地把散落到她眼眉上的那一縷額發梳理到她耳後。

  「放心。」他微笑著,在她耳邊輕輕說道。他渾厚的中音和溫熱的氣流,騷弄得她耳廓裡直癢。

  她還是心慌意亂。他卻已經鬆開了她,抓緊時間去察看其他屋子的裝修情況了。

  「這裡再擱一個文件櫃就夠了。蠻可以了。就要那種刷了綠漆的鐵皮文件櫃……」

  他的聲音在隔壁屋裡嗡嗡地響過來。

  蘇叢是兩年前從五源到阿達克庫都克來找姐夫宋振和的。宋振和幹到退伍的年限,主動申請轉業,來到這邊遠省的邊遠區,被分到迺發五手下,任獨立團團長。這些年,邊境局勢緊張,火藥味兒大增。各墾區都奉命組建了以退伍轉業官兵為主于的武裝值班團隊。兼種些地。放一些羊。但以武裝值班為主。統一著裝。老兵也允許帶家屬。營區裡同樣張揚著尿褲子和紅內褲那樣的萬國旗。獨立團就是這樣的一個單位。只是武器比別的值班團隊更精良。獨立團的于部戰士穿一色的灰軍服。老兵們德稱自己「二八路」。包含著「又一支八路軍」或「二等八路」兩層意思。多少隱含著某種自嘲和辛酸。但宋振和卻看重自己的這個團和這些老兵。

  獨立團的這些老兵退伍前大都已有七八年以上的軍齡。多數是共和國的第一批義務兵。實行軍銜制那會兒,多數受領過上士或中士銜,當過班長、副班長,有的代理過排長,只是因為文化程度稍低了一些,年齡剛過了上限,或者正巧跟連長指導員鬧了次彆扭,班裡的新兵蛋子出了一檔丟失武器的重大惡性事故,或者星期天去司務長家多喝了兩盅酒,惹得司務長老婆不自在了,臉紅了……他們才最終沒能提上幹。終於退伍轉業,攜家帶口,奔塞北漠西,一路上屁股顛成了八瓣兒。暖瓶摟在懷裡也照樣給顛碎。

  十六對新婚夫妻住一個廢棄的大菜窖。在床與床之間架起樹枝編的「席片」,再糊上泥巴,互相瞧不見,心裡就踏實。至於聽見了什麼,嗨,還不就是那麼回子事兒!誰還不知道誰?二十六七、三十好幾,鬍子拉碴,一早起還得出操,半夜照樣緊急集合。泥裡水裡,春種夏收。伺候老婆子坐且子。推炮車進隱蔽部。上棉花地彎腰。把節省的苞圠粉換成糧票,給老家的父母兄弟姐妹寄去……他們集中在獨立團。過去當班長副班長的,現在只能當戰士。過去代理過排長的,興許才給個「班頭」當當。到這份兒上了,又第二次「人伍」、第二次當「大兵」。不僅讓自己,而且還牽累老婆孩子,一起面對這片荒原。他們不罵娘?罵。但罵歸罵,幹還照樣於。太陽剛落山,嘻嘻哈哈,互相串開了門兒,找新的自在和樂子去了……這世界,上哪兒再去找這樣的兵?

  宋振和真疼愛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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