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六三


  石連德說:「我這會兒還是村長。天放兄弟,你是一個粗人,但身上有一種跟別人不一樣的東西。正直地活下去吧。也許我太書生氣了,但我還要這麼說……」

  石連德到門外,沒讓那幾名聯保隊員跟到樺皮搭子去,他藉口讓他們去護送一份緊急公文,支開了他們。肖天放和那兩位兄弟就此脫身。到湖邊上,他放了他倆,勻出一部分於糧,又給了一點盤纏,三人各奔東西。肖天放去了南磨溝煤礦,隱名埋姓當了一年多煤黑子,後來從礦上參軍,去了朝鮮。南磨溝那些黑洞洞的巷道,當然不會是他久留之地。

  肖天放出走的第三天,區公安特派員帶人來拘捕了石連德。理由很簡單,他放跑了重大嫌疑分子肖天放。

  宋振和一走五年。到五源城解放時,他已是個營長了。第一次探家,他帶了個警衛員。在這以前,來自五源的消息,吞吞吐吐地總捎帶著要說及蘇可一點什麼,大概的意思,總是說她不那麼安分,好像出了點什麼事兒。宋振和心很亂。五年,無論對誰,都是一種不小的懲罰。回到五源城,他原準備先到軍管會民政組去瞭解一點情況,或者回城外的宋家莊老宅,聽自己家族裡的人說點什麼。但一進了城,一見小五河,見到河兩岸所熟悉的一切,北碼頭菜市街被十八家茶館拱圍在中間的那個壬生坊。八方小吃。黑漆金匾額上刻著真楷大字道家名言「治國如烹小鮮」。戲園子。老屋下的灰暗和藍布列寧裝的時興。他哪兒都不想去了,他只想一步邁進蘇可的房裡,他要澄清一切流言,也需要一個決絕的了斷。是或否。他去推門。他心跳得厲害。他以為裡邊沒有人。因為他在門口已經站了好大一會兒,沒聽見裡邊有一點聲音。屋裡並沒有別人,只有蘇可。

  蘇可在睡午覺。他以為這樣的五年,她會乾瘦。但她卻豐潤。白皙。酣睡中的驚醒,也沒稍許減少她慵倦的富態。甚至可以說,她比從前任何一個時候都更像一個女人。她還穿著一身白地碎花寬袖寬褲口小圓領的細布睡衣。依然是那張深色的鐵梨木老床。銅鉤撩起半邊蟬翼般細薄的帳紗。她支撐起上半身,在驚駭中本能地合起松遝的領口。一時間,她認不出撞進屋來的這個瘦高個兒軍人到底是誰,她本能地一眼先被他斜挎在腿胯上的盒子槍震懾。但馬上意會到這可能是誰。她沒細想,也不可能細想,便立即向床頭一張搖籃撲去。

  他也看到了這孩子,不滿周歲……她的豐盈,她全部的奶汁,還在哺養這個不滿周歲的孩子。她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個女人,也是因為有了這個還……不滿……周歲的……孩子……

  那麼所有的流言並非捏造。他覺得自己全身的血都朝頭頂上湧來。掏槍。她撲了過來,栽倒在地板上,匍匐著爬過來,抱住他雙腿,哭著哀求道:「你殺了我……別碰那孩子……」她像個重罪犯似的伏在他腳下,久久地戰慄著,哭泣。是的,那久已不見了的腰背,想像不到的肥厚。柔軟,直到那寬大了陌生了的臀部,都是自己在朝鮮的坑道裡曾焦慮地思念過的。有時,她在他的記憶裡總是以不確定的形象出現。他無法認清她真切的模樣。只想得起來她那過於於脆和快當的聲音。他為此焦躁。甚至不敢讓戰地醫院的女軍醫和女護士觸碰自己的傷口。

  看啊,白得跟牙粉一樣的胸脯從敞開的領口裡暴露。膨脹的奶水濡濕了胸前大部分衣襟。她不再剪短自己的頭髮,她早已把頭髮按那神甫所要的那樣留長了。那神甫對她說過,把頭髮留起來,這是主在創世的那七天裡,專門賜給女人的一個優惠。在州府城裡做商校生的時候,宋振和就常看到十二位穿著黑袍的男教友和十二位穿著黑袍的女教友,從教堂祭台旁邊那個神秘的小門裡出出進進。女教友們果然留的都是神甫喜歡的長髮。教堂建在海邊的長堤上。沙灘是濕的,天總是幹的。沙灘總是黃的,天常常又淨藍。而那教堂的高聳和灰白,便使人們覺得,它就是人世與天堂之間應有的一架梯子。一個臺階。一聲無與倫比的吟唱,一把終於冷凝了的火炬。

  誰去重新點燃?

  冷靜。他知道此時此刻留給自己的只應是冷靜。他從駁殼槍盒上撤回了自己失血的手。一腳踢開了依然抱著他腿的蘇可,回到了軍管會招待所。

  第二天,蘇可的大哥帶著蘇可的小妹蘇叢,帶著她的二哥二妹,三弟三妹,來見振和。宋振和說:「這件事跟你們無關。假如有興趣,我倒想聽你們談談五源城工商界開展增產節約運動的情況。」

  他們沒做聲。

  宋振和要去洗衣服了。警衛員替他買來了肥皂。軍管會招待所裡還沒接自來水管。潮濕的院子裡有一棵上百年的白果樹。樹下有一口前清舉人捐贈的老井。井臺光滑堅硬。

  宋振和說:「我會心平氣和地跟蘇可協商解決好這件事的。別影響你們的工作。請回吧。」

  小妹蘇叢說:「振和哥,你真的再不理我們了?」

  宋振和勉強地笑道:「什麼理不理的,我不還是你『振和哥』嗎?」聽他這麼說,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氣。但他沒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再去找蘇可「協商解決」。當天夜裡,帶著警衛員,就離開了五源城,回部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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