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五〇


  大概有一個半慈善性質的面目很不清的從來不肯公開自己身份的機構,在暗地裡委託這「雞屁眼J[院」的院主,也就是老支隊長說的那位「朋友」,管理著這幾十號退了伍、因各種各樣的事端回不了家或不能回家的老兵,管理著那些因各種各樣的原因不能再在原部隊往下混、必須逃出來的逃兵。至於要問這位「院主」、「朋友」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可不能看外表。看外表,他破衣拉撒,成天傻呵呵咧著張大厚嘴,連句囫圇話都說不周全,一副老實到不能再老實的樣子。你要扔一根紙煙給他,他犯難。他抽不慣那洋玩意兒。他非得把它撕開了揉碎了,摻到他那英合煙粒兒裡邊去,重新卷出個「大炮筒」來。

  假如這樣,你就小看他,要耍弄他,背棄他,那你等著好受的吧。你一步邁出他這個圈兒,不管去哪兒貓著,只要你這逃兵的身份不變,不出三天,城防警備、區防保安准能找到你,拘你進收容大隊,就是街防聯甲那些龜孫子,也會欺負到你頭上,不把你口袋裡最後一個子兒榨于淨了,決不算完。你連躲都躲不及,還想幹活兒找飯轍?但你要在他這兒,愣就是沒事兒,愣就是沒人來找麻煩。他保你有活幹,天天有飯轍。當然,這活兒,是他給你去找來的。你從他手上開支。至於他從你幹活的那一家廠主店主場主手上支取了你多少血汗錢,你最好趁早乖乖地別打聽——假如你還想在這雞屁眼兒院裡待下去的話。說老實話,他並不求著你。想進這院、手裡又缺了塊必不可缺的木符的退伍老兵、逃兵,城裡有的是。他可不是見兵就保護的善主。還是得有來頭。據說,他在城北別墅區另有公館,這雞屁眼兒院並不是他真正的家。同樣沒人知道他真名實姓,大傢伙只尊稱他「十九叔」。大概跟這院兒的門牌號是十九有點關係。據說,十五年前,他也是個逃兵,現在則靠喝兵血混事兒。

  這一段,天放在東貨場打短工,卸煤,卸紅磚,卸沙子,卸鋼筋、鑄鐵錠,也卸大米。他不在意在雞屁眼兒院裡會遇到什麼樣的傢伙。他要在意這些,就不離開老滿堡了,他也就沒法在這兒活下去了。臨走時,老支隊長對他說:「天放老弟,記住我這句話,你可不是個一般的人。今生今世,別小看了你自己。用心去走你的陽關道。有朝一日,在外頭混好了,想著,在老滿堡還有恁些沒出息的老哥兒們……」天放常想著這句話。他確信自己「不一般」,但又不清楚自己到底跟別人「不一般」在何處。他常常想起大來娘半夜昂起頭對他的凝視。她那炯炯的眼神仿佛也在說:「天放,你知道不知道,你跟別人不一般。可你幹嗎非要不一般呢?」他無法忘記她澄明的眼睛中所流露出來的那種無法測度它深淺的憂慮。在這院裡住了沒多久,同屋的老兵們也這麼說他。

  他真感到了奇怪。靜夜,他在被窩裡,無法人眠;脫光了,撫摸自己。閉上眼,傾聽自己心跳。每天晚上,都去青年會,讀免費的夜校。他覺得城裡太好了,竟會有人辦這樣的青年會,這樣的夜校。當然,他也得付一定的代價——每個星期天的早晨,到青年會禮堂,聽牧師佈道。時間,兩小時。這兩小時,要讓他少賺好幾斤烙餅。惟一的補償是,當他心猿意馬地坐在幽暗的禮堂裡,聽那絮叨的佈道時,他能看到平時很少看得到的女學生和她們的媽媽。平時,她們怎麼會到煤灰飛揚而又十分偏僻的東貨場堆棧附近來遛嗒呢?哦,她們真乾淨。那脖子,那短髮,那長袖的陰丹士林布褂子,那專注的悲天憫人和深重的自責自愧……自然還有那剛開始自豪地隆突的乳胸。他不敢靠近她們,不敢緊緊地跟在她們後邊往外走。

  他竭力地從她們互相緊挨著、緊挽著、謙和而又親熱的模樣裡,去想像她們的父親和丈夫。想像他應該時常看到的脖子、肩頭、黑裙和穿著白長統線襪的勻稱的小腿。而且拼命地想像,套上了這麼潔白的襪子,又穿著那樣細巧的布鞋,她們的腳又怎樣走進她們自己家的客廳。書房或教室。他開始不安。而且很不安。開始後悔,後悔自己從老滿堡往外走得太晚了。等她們走了,他久久地撫摸她們坐過的板凳,撫摸她們留下的《天國津梁》讀本和新舊《聖經》。他的頭一陣陣漲著疼。他簡直不願意走出這早已空空落落的禮堂。只有在這兒,在剛過去的兩個小時裡,他跟周圍這世界是平等的。他跟她們是平等的。他可以跟她們以及他們,嚮往同樣的境界,去做同樣的祈求,而不受別人的恥笑。他看重這兩小時。他真想走進她們每一個人的家,去看看她們平日到底是在怎麼活著的。他想像不出。

  有一對母女倆,每次都坐在他撫摸過的那張板凳上。從她們的衣著舉止和氣度上看,肯定是個上等人家。母親最多也就三十剛出點頭,女兒卻有十五六歲了。那微微隆起的胸前所戴著的三角形中學校徽,便是明證。他曾細細地翻看過她倆留下的《聖經》。在母親用的那本裡,他十分感動地看到,母親把大段大段的聖經,用極工整的線條畫上了精美的花邊。

  而女兒那本《聖經》,始終像新的一樣。每次走之前,她都用一塊新的手帕細心地把書蓋好。每個星期都換一塊手帕。他真想跟她們說說話。有一次,他提前趕到禮堂,緊挨她倆的位置,占了個座位。他那樣焦急地熱烈地等待她倆,惟恐她倆會不參加這一天的禮拜。她們來得很晚。禮堂裡差不多快要坐滿了。女兒先來了。她找到座位,沒坐,只是用極詫異的目光看著肖天放。一會兒,她母親也來了,她悄悄在母親耳旁說了句什麼。母親打量了一下肖天放,沒顯得那麼詫異,但也久久地不人座。這使肖天放很尷尬。他不明白她倆為什麼不人座,為什麼只是站在一旁看著他,顯得那樣的為難,似乎又在等待。他開始不自在起來。因為周圍的人也在用一種他不能理解的目光在打量他,責備他,無聲地議論他。;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事,觸犯了這個禮堂的哪一項不成文的規矩。

  所有的人都在等他做一種明智的抉擇,但又不願開口來傷害他。佈道快開始了。母女倆還在過道裡站著。女兒的詫異已變成了焦急和怨恨,並在那麼多人的注視下,越來越顯得極不自在。終於有一個坐在肖天放身後的老人,輕輕探過頭來問肖天放:「這位先生原先就坐在這兒的嗎?」他的聲音很輕柔,但仍把肖天放嚇了一跳。他忙大聲回答:「我沒占她倆的位置。」那老人說:「你看看,人家是兩個還是三個。」這時,他再仔細看,在她倆身後,果然還站著一位西裝革履的先生。他這才發現,自己從來只注意到母女倆,沒有發現,還有一位先生也是跟她們同出同進、有著非同尋常的關係的。他惶惶地站起來走了。他發現,當他讓出位置來時,周圍的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氣。禮堂恢復了正常。

  他向後走去。短短的二十來米的過道,仿佛一條他永遠也走不完的隧道。他這時才發現,即便在這聖潔的「天國」裡,人也是分著等級的。他和他的夥伴,都只能坐在最後邊的兩個角落裡。禮堂沒做這樣的規定,但人們自覺地這樣區分了。做了這樣的區分,大家安心。他在夥伴們低聲的謔笑嘲弄中,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在坐下去前,他又朝那母女倆看了一眼。她們已安然坐下,捧起了她們至誠聖潔的經本,端莊貞淑地敞開了高貴的心扉,準備接受神的甘霖。而她們的那位先生,卻仍彎著腰在一個勁兒地擦著被肖天放坐「髒」了的座位。

  他曾想發誓,再不進那禮堂了。但他沒這麼做。他已經看到世界遠不止是一個哈捷拉吉裡,一個老滿堡和幾枝二十響的駁殼槍。既然下決。已離開了哈捷拉吉裡村邊的阿倫古湖,那麼就應該咬住牙闖進那不熟悉的另一面去。伸出手。邁出腳。回頭不是岸。兩頭皆是道。去做一個上等人。闖進去。哦,她們是那樣的端莊貞淑……

  有一天,也是禮拜天。聽完佈道,他還得去加個班。這一段,他拼命地接近雞屁眼兒院的院主。院主也開始使用他來管治這幾十號退伍的老兵和逃兵。他雖然瞧不起這院主,無論從哪一方面,這傢伙都遠不如朱貴鈴、白家哥倆和參謀長;但是現在他只有這麼個「據點」。他得先在這個小盆裡把「根」長出來。慢慢地再讓那肥白的多權的貪婪的無法遏制的日益頑固而在暗處讓人瞧著甚至都覺得有些猙獰的根,脹破這小土盆,伸到廣闊無邊的土地裡去。哦,端莊貞淑……他永遠不會忘記,她們的那位先生用力擦那被他坐過一下的板凳時,所留給他的恥痛……永遠忘不了,她倆等著他離開時那種陌生的矜持的謹慎和怨嗔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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