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一七


  肖天放的這根為巴,不比尋常。它還不只是一根普普通通、光光溜溜的棗木棍。它是一根方方的棗木條,通體被精細地刻上了兩條正在盤繞交尾的五步不回頭蛇。它倆使勁地絞結到一塊兒,兩個蛇頭歸集到木條的中央,昂起,張開嘴,這兒便是安鐵釘或刀刃的地方。

  七百多根力巴中,只有九根是這樣被文了身的。文的全是獸形。龍。虎。獅。豹。豺。狼。熊。蛇。狗。手裡握有這九根獸形力巴的人,才是七百多個老兵真正的首領。靈魂。正因為如此,參謀長才自信,真正掌握著這個聯隊的,不是哪一位指揮長,而是他這個參謀長。

  刻制這九根獸形力巴的人,有七十來歲了,住在城北。是個回回。家裡開著個箱店。在北蛇正街拐角處。家的院牆高得像城牆。都是用黃土捶起來的。他雇了十來個單身漢子,還有不少童工,從早到晚坐在拐角處的街沿上,空空冬冬地做板箱。上漆。往板箱的毛坯上釘閃閃發亮的細金屬條。用金屬條釘出伊斯蘭的聖潔的圖案。單身漢們拿鐵柄扁嘴小錘子敲釘子。

  釘子都含在嘴裡。吃餅。喝茶水。餅裡和了鹽巴,還和了切得細細的洋蔥末。掰下一塊,蘸蘸茶水。使勁嚼。有時啃一個生茄子。在他們的身後,貼近院牆根,築有一個不高的土檯子。老漢便整日價盤腿坐在土檯子上,白袍白帽白鬍子。土檯子上擺著一溜各種版本的可蘭經。深綠色硬封皮上印著清真寺高大的穹隆和古代穆罕穆德至誠的信徒。土檯子緊挨著一個過街門樓。門樓挺矮,挺深,挺黑,是用彎曲的樹杆兒和蘆席、泥巴搭起來的。過街門樓後邊是一條細長彎曲狹窄的小巷。小巷兩邊也許有五百間屋也許更多一些。全是這老漢的。它們全是泥巴房。那天,九個人悄悄來到他家。這是一個有雨的夜晚。老漢家有一個仿照黑汗王朝時期最重要的思想家和詩人玉素甫。哈斯。哈吉甫的居所佈置起來的大廳。壁龕上描畫著最精美的伊斯瑪力紋和那種叫「巴旦木杏」的圖案。

  抹頂天花板上則有許多凸起的科爾古麗雕飾,圖形所顯示的神秘和深奧,幾乎沒有人能解釋和通達。後屋的鐵鑄窗格上,拴著不老少小紅布條。有的布條拴的時間過於久遠,在發黑以後,又漸漸褪變發白。當地的回回,把這個大屋當做聖殿,到這兒來拴上一根紅布條,是為了給本人或家庭祈求安泰。也有求子嗣。在大廳裡,有一塊生滿了蛀洞的壁毯,據說是出自伊朗高原的大流士帝國時代的珍品。珍品中還包括一套彩漆木餐具和一把錫制的洗手壺。它們一直被虔誠地供奉在壁龕最靠裡頭的暗處。壁龕的四邊鑲嵌著紅寶石和藍寶石,據說它們全都是尚月國的真物。

  老人拿出一本波斯最古的聖經《阿維斯塔》,讓這九個人同時向先知薩拉蘇什特拉起誓。起誓的內容,別人永遠不會得知。希臘人稱這位先知為索羅亞斯德。索羅亞斯德年輕時受教于生命和光明之神阿胡臘。瑪土達。用現在的話來說,《阿維斯塔》就是阿胡臘。瑪士達給薩拉蘇什特拉講課時用的教案,或者說是薩拉蘇什特拉聽課時做的筆記。

  老人讓這九個人並排坐在經台前,請他們默頌「真主至大」。他仔細研讀他們每人手上的紋懺,要他們講述自己頭一天晚上做到的夢象。他由此來斷定,誰應該得到哪一種獸形力巴。當他把蛇形力巴斷給天放時,仔細打量了他好大一會兒。最後讓天放跟他一起用波斯語默誦三遍「讚頌主者,主必聞之」。事畢後,這九個人要把帶給老人的一些麵粉、金幣和牛羊肉留在大廳裡。老人立即把他們轟出院去,還讓他們帶走了這些東西,並且讓自己家的雇工,立即用黃泥漿湯,把這九個人剛跪坐過的地方,反復塗抹了九遍。

  天放嘴裡說:「參謀長,你看我是那種陪你去跟太太們散心的貨嗎?」但自從那天去過三姨太房間後,他一直沒法使自己不去想她那灰白而平靜的神情,沒法使自己不去想她在猛烈的搖晃中那柔韌而又在散發著阿倫古湖沼澤地淤泥氣息的身子。他常常向小樓所在的方向張望。帶隊執勤,假如恰好也是去那個方向,他還會莫名其妙地激動上一陣。他想看到她。一種柔韌和平靜。一種物我兩渦的灰白。這些都是他沒有的,不懂的,但又能打動他的。他本能地覺得,他應該有它們。

  當然,他也想搞清楚,她到底是誰。

  他驚奇,一個女人怎麼會發生那麼大的變化。他也驚奇,自己幹嗎老想著她?……

  當然,他不敢獨自去小樓找她。

  那是參謀長的禁區。

  參謀長讓他收起蛇形力巴,爾後掏出手槍,打開保險,子彈上膛,把槍放在桌子上。彎下腰,低下頭,沉吟了好大一會兒。

  參謀長說:「我把二十二特勤分隊的人全斃了。你咋想?」

  肖天放趕緊咽了口唾沫說:「我沒咋想……」

  參謀長抬起頭,直盯著他:「跟我說實話!」

  是。說實話……」

  「說!」

  「打死就打死了……」

  「啪」,一個耳光。

  肖天放搖晃了一下,又趕緊站直。鼻血咕嘟咕嘟地流到嘴裡。他一口一口往下嚥。

  「為什麼不能讓他們活著被人抓去,這裡的道理你明白嗎?」

  「不明白……」

  「啪」,又是一個耳光。

  鼻血繼續咕嘟咕嘟往嘴裡灌。他覺得鼻樑骨上火辣辣灼疼。也許是鼻樑骨給打折了。

  參謀長挺直了上身,攥緊了拳頭砸在桌面上。離手槍很近。手槍彈跳著。

  「有人想翻老賬,想在二十二特勤分隊身上撈稻草,擠垮咱們的聯隊,想踩在咱們的肩膀頭上去夠王母娘娘的尿喝哩!」

  「明白了。」

  「明白個鳥!」參謀長吼道。「沒人會真正地來替咱們這些臭當兵的著想!要有那麼些好事,你爹當年也就不會躲到哈吉拉捷裡村去了!你明白個啥?你還得吃幾斤鹹鹽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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