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一六


  心嗵嗵地要爆裂,只覺得中堂那一排雕花窗櫺格子扇門立時三刻就要被土炮轟開。他沒法再裝傻樣兒了,就用力擰了下上身,把她那只還想滿把往下的小手甩出棉襖領口,並且站了起來。這一下可把她治愣了。她還沒受過這麼重大的打擊。有一會兒,她都不相信這是真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啥。緊接著,一咬牙,隨手就把那杯沏得很苦很苦、又很燙很燙的濃茶,劈頭蓋臉,全潑到了肖天放臉上,並罵道:「真他媽的不是個玩意兒……」

  那茶的燙和苦,至今他還記得清清楚楚。

  沒想到,這麼個臭婊子也會有今天的下場。

  他要報復她。

  他還沒報復過人。

  沒有機會。

  但今天機會來了。他要把她當個「玩意兒」來揉搓。哦……狠狠的……撕碎她那張人皮。他要掐她、踢她。叫她的骨骨節節都一段段散開。還要找一滿壺的茶水,他要一杯一杯地往她那清瘦而灰白的臉上潑去。要燙燙的,苦苦的,從頭淋到底。潑得她透不過氣。潑得她沒處躲。潑得她叫爹叫娘叫大哥。他要把渾身濕透的她從窗戶裡扔出去,聽她撲地一聲摔倒在幹河灘上,紅滋滋地碎成八塊……他渾身都發顫了。左腿上流膿的傷口痙攣地跳動著。他的身子搖晃。頭發暈。他的肩膀頭用力抵住門框,才稍稍穩住了自己。

  肖天放進門的一瞬間,所有的水蛙仿佛受了驚嚇似的從她手背上逃開了。她也立刻認出了他。

  「來看看您哪。三姨太。」肖天放幸災樂禍地笑笑。他奇怪自己競會用這種口氣跟一個病懨懨的女人說話。也許由於失血,她的皮膚近乎透明。

  她變得很認真,絲毫沒有過去的陰狠和濾弄。「多謝你還沒忘記我們。」說這句話時,她的眼圈竟略略地紅了起來。「找我替你治腿傷?」她溫和地問。問的聲音很輕。說著,就過來想撩起他的褲管。她的那些水蛭足以吸盡他傷口裡的膿血和爛肉。

  天放躲開了她那只冰涼滑膩的手,並且用力推了她一把。這時,陪他到這房間來的四姨太早已回樓上去了。於是乎這小樓就灌滿參謀長和另幾位姨太太調笑的聲音。

  三姨太跌跌撞撞地摔倒在那排大玻璃缸上;她沒有驚叫。甚至都沒抗議,謾駡。她只伏在玻璃缸上喘氣,苦笑。天放沖過去,又把她拖起來。他使了那麼大的勁兒,以為滿可以掐斷她軟軟的胳膊。他咬緊牙,用力搖晃她。滿以為能晃得她哼哼,求饒。但她卻一聲不吭。臉色只管一時比一時灰白,充滿病容的臉上滲出許多融化了自嘲的清淡。沒有求饒。卻像臨死前的青蛙似的,瞪大了最後一刻的眼睛,只是在嚮往輕輕蕩漾著綠萍的池塘。

  有兩顆淚珠慢慢從她深黯的眼角裡往外淌。

  他不認識這女人。她不是三姨太。當他用力搖晃她時,從她晃動著的身於上,發出一股越來越強烈的氣味,這氣味和阿倫古湖附近沼澤地裡的水草和淤泥的氣味一樣。和水鳥居住的草窩的氣味一樣。和雷雨前,狂風帶來的濕潤一樣。也有點像成衣鋪的庫房。

  她連鞋都沒穿,穿著的只是一雙灰布襪子。

  他終於鬆開了她,跑出屋去。

  幹河灘裡,風生硬得很。半夜後,又添許多潮氣。一叢叢水曲柳灌木根本擋不住從四面八方彙集來的陰冷、寂靜。鐵殼馬車遠遠地停在那小樓門前,只剩一點虛影。

  他一直在想,她怎麼會變得不是那個他熟識的三姨太了呢?

  過了幾天,參謀長又來找他。他趕緊支開營部的勤務員,親自給參謀長煮磚茶,上煙。

  參謀長又提出,要他陪他去「散散心」。

  肖天放結巴了。他覺出,參謀長之一之二地把他當最貼心的人來對待,肯定有大事相托。他掏出一根「蛇形力巴」,往參謀長面前的桌上一放,爾後直挺挺地打了個立正,說道:「參謀長,你看我是那種陪您去樓裡跟太太們散心的貨嗎?有啥事要我辦,您就直說了。為參謀長、為咱這聯隊,我肖天放沒什麼不能幹的。」

  參謀長微笑著摸了摸那根「蛇形力巴」。

  「力巴」,是老滿堡聯隊老兵們打架專用的工具,也是老兵特有的「身份證」。它是一根棗木棍,暗紅油潤,比手背稍稍長一點。兩頭用一根皮條連結。打架時將它套在手背上,手心便攥緊皮條。棗木棍上開有一條細縫。開打時在那細縫中間嵌進去長長的鐵釘或極薄的刀刃。它就變成一個既能吃肉又愛喝血的好玩意兒了。別瞧它不起眼,在老滿堡聯隊,還只有當過班長的老兵才能使用它。規定得相當嚴格。只許在老兵打老兵時用。

  假如新兵偷偷用了它,或老兵用它打了新兵,打了老百姓,那肯定會有九個以上的「力巴」來懲罰他。不管被懲罰成什麼樣,還不許往外說。否則,後果更慘。老滿堡聯隊裡每年都有些老兵因此致殘或致死。上頭下過幾次死命令,要老滿堡聯隊下狠心禁了它。但禁不住。誰都不敢惹這七百多個曾當過各種各樣班長的老兵。他們有一個「力巴團」。只知道這「力巴團」的首領便是參謀長本人。你能禁誰去?!

  力巴團的人掏出力巴來發誓,這就表明,他發的是絕誓、死誓,也就是說刀擱在脖梗兒上也不會改悔的誓言。

  肖天放向參謀長表的就是這種態。他知道參謀長需要他表這種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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