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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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蔫不出溜地站在緊後頭。自打大妹喊出頭一聲:「哥回來了——」她的兩條腿便立刻軟了,一直在打顫。她相信天放會回來的。雖然走的那天夜裡,他爺倆大幹了一仗。天放吼著哭喊過,說他今生今世再不回這個憋屈的家了,但她還是認定他會回來的。她知道,他心裡撂不開這個家。他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沒人比她更瞭解他。她心裡明白著哩,只是不肯說。說不出來。說不清楚。說了也不管用。她原以為起碼也得等個十年二十年才能再見到這個大兒子。她甚至都以為自己肯定熬不到那一天了,卻沒想,這日子競然就在今天…… 天放推開擁上來抓他撓他的弟弟妹妹,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叫了聲「娘」,把一個鼓鼓囊囊塞滿了東西的軍用背囊,放到娘的身前。很快地,從背囊上滴淌下來的雨水。泥湯,儒濕了娘身前那一大片裂著縫的地板。只有爹沒有露頭。他應該聽到這些由天放的歸來而引發的響動。從背囊上滴淌下來的泥湯水不一會兒也流到了他那間屋子的門口,並且調皮地從門檻底下鑽了進去。全家都聽到他在屋裡乒乒乓乓地忙亂,想堵住這源源不斷的泥湯水。他應該看得出,也聞得出,這泥湯水是大兒子辛苦一路,從老滿堡帶來的。它跟阿倫古湖畔所能有的完全不一樣。不一樣的色。不一樣的味。但他就是不肯出來。天放沒敢去驚動老爺子。他不想進門伊始,就引發一場大戰。這不是不可能。真的這樣,娘一定會被這爺倆憋了兩年而一觸即發的喧囂爭鬥,嚇掉老命。 到中午時分,爹的屋裡才總算有了點動靜。大床晃動。帶痰的咳嗽。仿佛有人在用腳後跟不住地磕撞一隻小小的空木桶。 爹有他自己的一隻搖椅。正對著窗戶。能看到時而灰白時而黑藍或淺藍的阿倫古湖。天放進屋去時,他正躺在搖椅裡,慢慢嚼著燙麵苞圠貼餅。 大屋裡很空,並沒有什麼像樣的家什,也不會有什麼像樣的家什。除去兩個盛糧食的大木板箱(立在那兒,有半人多高)。就只有一張長長的白皮桌了。爹喜歡在這張桌上用紙牌給那些女人算命。但他從來不給自己的老婆和娃娃們算命。長桌子的做工極糙。所謂的四條腿也不過就是四根粗糙的方木罷了,看上去,好像都沒正經使鉋子刨過似的。磕磕疤疤。坑坑窪窪。 「爹。」 天放恭敬地叫了一聲,不知道咋個往下說。過了好大一會兒,他又叫了一聲。 搖椅不搖了。架在火盆裡的劈柴,突然間垮架,僻僻啪啪轟轟隆隆,迸濺起成千上萬個火星閃爍,冒出一團團濃煙轉悠。爾後,搖椅才又開始慢慢地搖了起來。 天放再一次感到了困窘憋悶。他周身的血一陣陣往上湧。他死死地盯住爹灰白的後腦勺,命令自己開口,但就是開不了口。 吃罷早飯那會兒,娘和大妹曾叫他好好歇歇,在庫房的閣樓裡,給他鋪了個暖暖和和的地鋪,那地方黑暗、安靜,保他睡個好覺。他去了,也真想睡,骨骨節節裡全跟灌了鉛似的沉重、酸澀。但就是睡不著。翻來覆去睡不著,跳起來穿衣服。朱指揮長曾對他說:「你要是不相信我說的,你回去可以細心地找一找。我想,再怎麼樣,你爹總會留下一些過去的東西。以前,你小,不諳世事,就算見了那些東西,也不懂它們到底表示什麼意思。現在你再去看看,大概就能用這些一般不可能出現在你們村平民百姓家的東西,來驗證我的話了。」 哈捷拉吉裡村,最早是口裡來的一批流放犯建起來的。天放爹早年就是押送流放犯到阿達克庫都克荒原上來服刑的一個衛隊長官。別說哈捷拉吉裡村,連老滿堡城,最早的一批居民也是流放犯和押送他們的衛隊官兵。 「哈捷拉吉裡」的意思,就是「監獄長」。這是一句俄語。當年這一帶常有從國境線那邊流竄過來捕魚、淘金、挖瀝青礦、找女人的「老毛子」。穿著高腰的長統皮靴,束著很寬的皮帶,外邊套一件棕褐色的麻織長袍,再隨身帶一幀裝潢得十分精美或十分結實的聖像。 這一帶還有不少「哈薩克」。 指揮長的意思是,你家裡肯定還留有既不可能為那些流放犯所能擁有、也不可能為當年那個衛隊裡一般兵士所能擁有的東西。因為在那個時候,朱指揮長就聽說,天放爹在口裡老家活得瀟灑,不僅有一個國立高中畢業的資格,還在鎮上當過南貨和陝貨同業公會的供奉,常在鎮公所走動。 天放就去翻找。在豬圈棚頂的一個橫樑架上,一並排擱著三四個老大不小的漆皮箱子。為了偽裝,箱子外頭糊著十七八層黃表紙和那個年月的舊報紙。撕到最底下那層,才露出滑亮韌軟棗紅色的漆皮。箱皮上一律印上了朱文鈴印,印文為「巢園廠制漆孟十八」。大概是當時一個名工匠的落款。箱底則還有大明永樂年間的制款。箱蓋的裝飾,一為戧金,再為堆紅,三為螺鈿。圖案分山水花鳥仕女幾等。箱子裡收藏的都是些天放根本認不得的古董玩意兒。比如有一箱專是放的紫砂壺。茶壺,天放當然認得。但紫砂茶壺,在阿達克庫都克荒原蔔長大的他,就完全不懂它的妙處了。當然就更不懂,這裡邊出自明代制壺巨匠供春、時大彬及其後的徐友泉、陳用卿、李仲芳之手的壺,又名貴到何等程度。至於有那麼三兩個竹節雙耳提梁蟋蟀罐,他就更是連用途都說不上了。在阿達克庫都克只興鬥雞,有時也撞煮熟了的雞蛋,但從來沒興過鬥蟋蟀。大乾旱。沒蟋蟀。 再比如,有一隻箱子裡藏的全是當年的戲報。從大清初年攢到民國。「色藝皆精嘗演劇,浪萍飛絮前生果」。有那些女角,藝名取作「柔些」、「雲些」、「月些」……真是少見的裝腔作勢,而又向感。還有乾隆甲午年的八達子唱戲時貼的戲報。有與八達於同時期的京伶旦角天保兒,唱秦腔的魏三,魏三的徒弟四川人陳銀官,還有以演《思凡》見稱於世、素有「戲妖」之名的樊大……從這一摞戲報裡甚至還能找得到出自如皋名流冒辟疆「家有梨園」中的伶官的蹤跡…… 還有一箱子線裝書。全叫蟲蛀了。有的蛀成粉。有的老化而變得脆黃,一碰就成碎片。有的雖然還成形,但蛀洞密佈,竟為篩眼。 你有這麼個身份家世,又有這些書,從小你為什麼不教我們識一個字? 哦,爹! 他把那一箱書扔在爹的面前。 枕在搖椅靠背上的那個灰白色的後腦勺依然一動也不動。 你叫我咋說哩?爹啊爹…… 天放在心裡喊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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