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泥日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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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他十四……十五……十六歲……以至憋到了十七歲,他不得不走了。他並不是一開始就討厭、嫌棄爹的窩囊的。不。很長一段時間,他也沒覺出爹窩囊。只是說不清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當他急切地想知道自己的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貨色」,但又怎麼也鬧不清、說不準、並且明晰地覺出自己再怎樣使勁兒也無法改變這個家的現狀時,他不得不走了。 ……天放長得矮,爹的個頭要高出天放一個頭。同樣不使胰子皂角,天放的手和臉總是黑漆抹烏的,爹卻總是一副青生生的乾淨樣兒。他不賭。對煙和酒,有也過,沒哪,也照樣過。沒痛頭。不饞它們。他喜歡娃娃。常常故意折騰村裡的那些「泥猴」和「丫屁」,包括自己的三個女娃和三個男娃(他不逗天放。從來不)。他喜歡聽他們嘰嘰哇哇亂叫。亂扭。他從來不打娃娃。弟弟妹妹經常挨的不是爹的棍子,而是天放的巴掌。在這個家,一個老繃著個臉,跟稅警似的,總給弟弟妹妹做規矩的,也不是爹,還是天放。爹有一個好飯量。也有一身好力氣。他醃得一手好魚。這一招,在阿倫古湖畔,絕對是一件了不得的事。 雖說都是成魚幹,他在這個一把鹽倒騰出的「鹹」字裡,卻能給你玩出十幾二十種各式各樣的味兒。還有一手,也挺絕。他醃的魚,不愛壞,經得住存放。存多久,魚肉不愛乾巴,不硬繃,老那麼油脂麻花,透著個潤勁兒,香紅香紅。他愛替人辦事。他替人辦事,意在給自己解悶兒。但他那「悶兒」,解得可真叫地道。譬如你托他做個板箱,存點面、存點豆什麼的。轉過身,他連鎖鼻兒都全給安齊了。裡頭攔上隔扇,不叫豆和麵,紅豆和黑豆混了。等上罷膩子,再拿砂皮砂光淨,叫兒子們抬到你家門口。剩下油漆活兒,就是你自個兒的事了。他沒那麼些錢,油箱子,特別費漆,一個大概齊能讓人看得過去的箱子,都得油好幾道。漆的價錢貴,也不好買。即便在索伯縣城,一年裡頭也來不了幾回貨。 比起別的一切的一切來,爹更喜歡女人。他只愛跟村裡那些三十出點頭二十大幾的老丫頭小寡婦們瞎纏乎。他從來不在外頭跟她們胡來。他把她們叫到家來。他有一張木床。大厚板。大高腿。寬得像個戲臺。他在床底下鋪上草褥、氈毯、床單,預備好用水的銅盆、梳頭的鏡匣和那條使了幾十年的英國毛毯。他喜歡把那些女人塞到這大木床底下去做他的好事。沒人知道他為什麼不肯在床上於,更沒人知道他為什麼偏偏要在自己家裡這麼幹。娘管不住他。她老了,病病歪歪,睜著失神的眼睛,活像一把在房頂上撂了百八十年的乾癟鐵皮水壺。爹卻總是不顯老。爹說他在這些女人堆裡攪和,是為了給天放相親。但誰都清楚,這些個女人都比天放大許多。她們只喜歡跟天放的爹攪和。 爹不管家。他總是在湊合、將就。荒草長得齊窗沿。土豆爛在地窖裡。馬拉農具在院子裡生銹。護窗板上的旱獺皮掉毛、起團兒、滴油、發黴、變臭……他全懶得收拾。他隨便把天放好不容易從老滿堡城賺回來的羊皮筒子送給那些跟他相好的爛女人。他啥都不在意。有那陣子,連自己屋的窗戶都幾個月不開一下。窗框上長草。黑蓋頭,黃蓋頭,小娘兒們起妝紅蓋頭。他就愛這樣。地裡的活兒,只待一種罷苞圠,不等顯行,他就甩手不管了,就帶上狗皮褥子和油苫布,帶上一小袋花椒鹽,帶上鐵排叉,夾起一件老山羊皮襖,就去阿倫古湖和阿拌河交會處抓魚。一去,多少天,把家整個兒地都撂給了一天比一天乾癟的娘和一天比一天沉默的天放。 最讓天放傷心的是,起小,爹就沒多餘的話跟他說。從來不跟他逗個樂。他覺得在他眼裡,他只是一把好使的鐵鍬,一頭會說話的大叫驢,一堆老也燃不盡的乾柴,一汪淌不完的髒水。要說這樣的日子過得艱難,天放又覺得啥也難不住他;可要說不難,這話,他只有往自己肚子裡咽,帶著它全部的生冷、苦澀。看四月的黃雲一簇簇高高浮動,身後更是一片片燒焦的大地,臭煙烘烘。幾十年後,當天放惟一的兒子,肖大來被人捆上特別軍事法庭審判時,叫了一聲:「別這樣……別這樣……我從來就沒有年輕過……沒有……沒有!!」在法庭裡旁聽的天放傷心得「哇」地噴出了一口鮮紅的血。他佩服自己的兒子。這句話,正是他憋了幾十年,一直想喊,卻又一直不知道到底要喊出個啥的一句話;正是他一直想喊,卻又始終沒能喊成的一句話。沒想到卻成了兒子留給這世界的最後一句話。 我年輕過嗎?後來,天放天天這麼想。 假如爹真的曾是個腰板兒挺得筆直又當過指揮長的人,他又何以放浪形骸到這個地步?假如爹真的是個非常有能耐而又值得叫新來的指揮長牽念的人,能不能求他去見一見指揮長,能不能就此機會把家搬到老滿堡去?這對娘、對弟弟妹妹、對他肖天放今後的前程,都不無重大關係啊…… 第一個聽到天放叩門聲的,是大妹。這一向,她老覺得半夜裡有人摸她。隔著那一層薄薄的圓領沒袖內衣,使勁揉捏她那鼓鼓實實的乳頭。她害怕。她推不開那雙看不見卻又分明是發燙的大手。她驚醒過一次又一次。猛地帶著一身熱汗坐起,才覺出是個夢。但又總覺得聽見了離去的腳步聲。舊帳子外頭卻不見人影。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她恨自己老做這樣的夢。可後來又常常盼著做這樣的夢。上床時,就怔怔地望著黑乎乎的打了補丁的帳子角,等著人夢。睡熟了,也容易驚醒。 當大妹聽清了在外頭拍她護窗板的,真是天放時,她拼命叫了聲「哥——」便朝護窗板撲了過去。她忘了,這護窗板早讓爹釘死了,他怕村裡什麼野小子半夜來執這窗戶。肖家的三個閨女可都在這一個屋裡住著哩。 大妹沖出去擂弟弟們住的那個屋,再回來把妹妹們一個個拽起。她高興得不知所措,慌裡慌張地把全家都轟了起來,惟獨忘了最該做的一件大事——給天放開門。天放站在陰涼潮濕的木板臺階上,聽著門裡頭的那股亂勁兒:板凳撞翻木桶,磨刀石掉進雞食盆裡,知道直性子的大妹又在犯迷糊了。他會意地笑了,沒再傻等,從靴筒裡掏出小刀,插進門縫,挑開了榆木門閂。 弟弟妹妹們分兩排在窄窄的黑黑的過道裡站著。一個個都蓬頭散髮,光赤雙腳。最小的七弟天一,才四歲,緊挨著大妹的腿杆兒,手裡還提溜著快要掉下來的褲子,瞪著兩隻清秀的大眼,陌生地看著這個禿腦瓢的大兵親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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