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木凸 | 上頁 下頁
一〇八


  143

  後來我就走了。送我出門時,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叮囑道:「汲取教訓。」我猶豫了一下,問:「組織上準備怎麼處分我?」他笑了笑反問道:「你想要什麼處分?」我沒回答。他沉默了一會兒,爾後說道:「處分的問題,相信組織吧。」接著,外邊便下開了小雨。

  我沒回宿舍。我那個助手還一直在門廳的暗處等著我。見我嗦嗦地走出,他竟喜出望外地撲來,連聲問:「沒事吧?沒事吧?」我吱愣著反問:「什麼事?」他一時間居然都不知再說什麼才好,只是眼眶濕潤了,直直地看著我。我知道他擔心的是什麼。在當時鬥爭的環境下,也曾發生過那樣的情況,談話談到最後,立即下令隔離審查接受談話的那一方。簡直比住院治療還要簡便,不用辦任何手續,就可以立即把人帶往拘留室或禁閉室。而剛才我走進「宛在」,看見在院門口站著兩個荷槍實彈的警衛時,心裡並不是沒這麼預料過。但那時我只想去力爭。我所要力爭的,似乎還不只是那個「譚宗三」,還為了一種潛在的意願。一種惶惑。久久未能抹去的惶惑。

  但此時,我卻只想趕快走出「文香閣」,見一個人。我想直接責問這個人,甚至大聲喝斥、痛駡這個人。這個人就是譚宗三。

  朱「副專員」剛才告訴我,譚宗三在通海期間,曾姦污蹂躪了十多名勞動婦女。在縣長任上,他還多次簽署了搜捕我地下工作者的命令。小張島上那個「省八監」用他捐助的錢,從美國進口了一台專門用來處決人犯的電椅,宋邦寅用它殺害了十多名我被俘的高級幹部。

  你知道嗎?

  朱副專員問。

  電椅的事和簽發搜捕令的事,我都知道。命令和行動,都是別人籌劃起草好了,只不過讓他簽一個字而已。買電椅,他事先並不知情。事後用它幹些什麼,宋邦寅也不會跟他商量。這兩件事我都訊問過他。他也都如實招來了。但姦淫那麼些婦女,而且又是勞動婦女……我不知道。他也沒交代過。

  但……我直接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個,可能嗎?譚宗三?他?

  但我沒問出口。我知道,這時我得越發謹慎才是。千萬不能再給人造成那種錯覺:我仍頑固地在為譚宗三辯護。我知道這個辦事極精幹實在的「副專員」,手中沒有確鑿的證據,是不會輕易這麼說的。我等著他拿出證據來。果不其然,幾分鐘後,他便從那只上了鎖的鐵皮保險櫃裡,取出十二個卷宗。一個卷宗裡記錄著一個受害女人的材料。

  這些材料以它無可辯駁的強大的真實性,告訴我,確實是十二個。婦女。更讓人無法理解的是,這十二名女子,沒有一個是稍有點身份的。十二個裡邊有七個幾乎是半文盲。有兩個讀過半年初中,當時在縣府文秘室做謄錄抄寫文印等極一般的差使。但那已是十二人中文化程度最高的了。還有一點也很特別,這十二名女子幾乎全都是這個「縣衙門」的低級差役。或者是廚子(還是白案上的助手),或者是洗衣工(只管洗大件粗作),或者是清潔工(屬￿她的管理區只到前堂和前院為止),或者是只管燒水灌熱水瓶的(譚宗三用的開水還不歸她供應)。或者是她們的姐妹、連襟或……有一對甚至是母女。他把人家母女倆都佔用了!

  我真的有點不敢相信了。

  這真的是連「禽獸」都不如了!

  這些女子,有好幾個我是見過的。不僅說不上有什麼姿色,有的甚至連五官都沒搭配勻稱。翻起的厚嘴唇和往外齜出的長牙和過多的生髮油雪花膏。絕對讓人驚疑。」(當然也有長得還算是勻稱的。但也僅此而已。根本談不上氣質和修養。)而且她們中年齡最小的也要比譚宗三大兩歲。最大的已經比他大了七八歲。而且她們平日裡根本無法接近「縣長大人」。前面已經說過,她們的工作範圍最接近譚宗三的也只能到達前堂。而前堂離譚宗三的辦公室和臥室,還隔著一個很大的中院。中院兩廂排列著一系列縣府最重要的科室機構。這些只做粗活的女人要想在眾目睽睽之下穿越這漫長的中院,去接近「譚縣長」,不是幾乎,而是絕對沒有這個可能。

  他怎麼把她們「搞上手」的?

  他為什麼要只盯著這樣一些女子?

  通海縣城雖然只有八九萬人,在規模上絕對無法跟上海相比。但它建城的歷史卻遠比上海悠久。地處長江口。可以說代有名人雅士湧現。也出過不少足以傳世的名女子。當時譚宗三即便因為跟黃克瑩失和,心裡煩惱;退一萬步說,按男性社群中的慣例,要找「精神寄託」,縣城裡也並不缺少各種有品位的女子包括大家閨秀和小家碧玉。有潔身自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也有十分開通開明、在交往中絕不會以結婚來要挾對方的職業女性。還有那種自認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而又不甘如此、繼續在四處出擊的「紅顏知己」。如此這般,以譚宗三的一切,何至於要在那樣的女人中浪擲自己?

  難道真的像北京人說的那樣,嗨,您就別想不通了。人家好的就是這一口嘛。難道……他真是某種心理變態狂患者?

  是我把他看得過於簡單了?還是過於複雜了?

  是我過於把他當作一個「人」來看了,還是我還沒有在足夠細微和深入的程度上,把他當作一個「人」來看?!!

  我頓挫。遲疑。並迎著越發密集的雨點走去。

  144

  譚宗三是那天下午五點得到通知,要給他更換監室的。沒有了單獨的小院。單獨的鐵門。沒有了帶蓋的馬桶。雙倍的溫水。也沒有了寫字桌和溫暖的煤油燈。新監室只有一個七平方米的窄長的空間。他不知道應把自己的那些衣物放在哪兒。特別是他還寫了一些東西。他自己視之甚為珍貴的東西。押送他到這邊監室來的幾位班長都走了以後,他還抱著那一小包東西,呆呆地坐在黑暗中,久久地沒能從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中回悟過來。我不知道,各位看客是否有這種「被拘留或被感化或被隔離審查」的經歷。只要有一次這種經歷的,我相信就一定會記起,在這種情形下,人的某一部分神經會變得異常地敏感、脆弱。

  提訊的人臉上多了一絲溫和還是少了一絲溫和、在某一個問題上是多問了一句還是少問了一句、問的時候是抬起頭問的還是低著頭問的、聽的同時是作記錄的還是沒作記錄、作記錄時是認真記的還是只不過勾勾劃劃在做做樣子的……甚至當天的晚飯是早十分鐘送來的還是晚十分鐘送來的;你都會十分在意,並都會引發一連串驚心動魄的心理漣漪和排闊而來的情感震盪。況且,幾位班長帶他過來時,給他上了手銬(這在以前從來沒有過)。後來走的時候,卻又沒有替他取下這銬子。一開始他還以為他們忘了。他叫了他們一下。(他以為還像前一階段似的,甚至還可以跟班長們開開玩笑。)他們沒回頭。他以為他們沒聽見。於是他又叫了聲:「張班長……」這一下,無論如何是應該聽到了的。因為「張班長」的腳步突然停頓了一下,還以非常快的速度回過頭來斜瞄了他一眼,爾後,卻以更快的速度,走出門去,並以從來沒用過的大聲,碰上了鐵門,並「哢嚓」一聲上了鎖。

  這就很清楚地表明,他們不是忘了,而是奉命把這副銬子「留」在他手腕上。

  這說明什麼?

  什麼?

  什麼?

  他呆住了。

  事後我得知,年輕的朱副專員一到通海,一下車,首先就姦污那十幾名婦女的事,提訊了譚宗三,幾分鐘之內,譚宗三就全部承認了,並在口供筆錄上簽了字。副專員拿到這簽字後,立即以加急電的形式,向上海局有關領導作了彙報,並下令馬上把譚宗三轉移到看管更為嚴密的監號裡。然後才帶著他那一個組的人,到小會議室來聽取我的「彙報」。而我那時候,卻還什麼都不知道哩!

  我失職。的確是嚴重失職。

  我怎麼沒想到,他還幹了那樣一種混帳事情呢?

  可是……

  可是什麼?

  還有什麼「可是」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