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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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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剛吃過早飯,我正一邊在長滿雜草的院子裡散步,一邊想著怎麼給上海局方面起草那份《關於譚宗三一案的最後處理意見》,從敞開著的窗子裡,傳來急促的電話鈴聲。電話是上海局方面打來的,說有關領導對譚案的久拖不決,已經感到很不安了。為此他們派出了一個檢查組來檢查「譚案」的複查情況。讓我做好充分準備,接受檢查,認真彙報。而且特別強調,這個檢查組是代表上海局的。讓我一定要服從他們的領導,配合好他們工作,執行他們就譚案所作的一切決定。最後還反復告誡我,一定不要跟檢查組「頂牛」。

  放下電話,好長一段時間,我心裡都感到不舒服。這個電話表明上邊對我前一階段的工作不滿意。而且還不是一般的不滿意。他們曾一再指出,形勢發展迅猛,戰局急速擴大深入,被我俘獲逮捕在押急待處理的「偽縣職以上的行政官員」越來越多,而且肯定還會更多。穩准狠地處理好這一類案件,已成了穩定新區局面,進一步團結新區廣大人民群眾,徹底粉碎舊的統治機器,發展人民戰爭勝利成果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希望我儘快從中摸索出一整套正確處理「縣職以上偽行政官員」的經驗,辦法,為上邊制訂相關政策方針,提供翔實的依據。而各地區也急需這方面的工作「樣板」。並多次提醒我,千萬不要死摳住「譚宗三究竟為什麼一定要放棄上海如此優越的條件,到通海地區去另闢蹊徑」這一類細微末節不放。因為譚宗三究竟出於什麼動機來通海(盛橋),對最後的判決(定性量刑),不起決定性的作用。最後起作用的,還是要看他到底犯了罪沒有、犯了多少多大什麼樣的罪。

  從理智的層面上說,我承認,上海局有關領導的這個指示是正確的。我一度也是想這麼做的。但是,隨著與譚宗三接觸的漸多、漸至深入,我越來越沒法抑制自己的這種願望:想全面地搞清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越發覺得這個人跟我們以前接觸過的那些「偽縣長」的確有某種程度的不相似處。的確不能等同類比,而以此及彼。他在盛橋的初期和中期只是辦廠辦店。參與某些社會活動,也只是辦學搞商會。後期擔任盛橋商會會長一職,兼任了縣參議院參議。頻頻來往於通海縣城和盛橋鎮之間,主辦了好幾次頗有政治色彩的活動,顯得相當的活躍。自從踏出大學校門以後,很少再出頭露面在眾人面前誇誇其談大發議論的他,居然又經常地在這樣的大型集會上,發表一兩個小時的「演講」。從市鎮建設談到反共勘亂。在此期間,他甚至捐了一大筆錢給八監」和「女子模範三監」,讓他們從國外訂購最先進的警報系統,以防範和鎮壓在押犯的「暴亂」。這時,應該說,他走到了他人生的最「高峰期」。

  突然……的確是突然,他又蕭瑟了。沉悶了。灰暗了。稱病了。卸職了。不出門了。脫下了筆挺的黑嗶嘰中山裝。換掉鋥亮的黑牛皮皮鞋。三月不食肉。半年不見客。我訪問過當時給他看過病的醫生。調閱過他的病歷。一切證據都證明,他當時並沒有病。他只是不想幹了。但他的不幹,又絕非出於政治的原因,因為不久,他就接受了「縣長」的任命,去了通海。據說(後來我也查實)就在他將去通海而尚未去通海的那一段時間裡,黃克瑩頻頻從上海來勸阻他。最多時,一周之內居然來三四次。

  據提供旁證的老倪說,她到盛橋來,真是比上海人跑南京路還勤快。老倪還證實,到最後兩次,譚宗三便閉門不見。他們之間因此也徹底「鬧翻」。「唉,其實現在看來,黃小姐這個人還是蠻好的。一直勸三先生不要去當這個偽縣長。被三先生關在門外,還不肯走。敲門啊敲門。不斷地問,儂到底為啥。到底為啥。我伲在盛橋做得老好的,儂為啥又扔下那裡的一切要去做這個短命的啥『縣長』。儂自己也不忖忖,儂是這個做『縣長』的人?到底發生了啥事體,儂跟我講呀。儂不要悶在心裡作踐自家。儂不相信別人,還不相信我?我曉得儂一定又碰到啥為難事了。儂這副樣子還要去當啥縣長,叫人哪能(怎麼)放心?宗三。宗三。儂聽見(口伐)?」黃克瑩真是為他嘔心瀝血。

  黃克瑩在門外幾乎叫喊了有一個多小時,最後把手都敲紅了,嗓子都叫啞了,又叫了一聲:「譚宗三,儂真是叫我失望!」

  據老倪說,黃克瑩剛走,譚宗三就把他叫進房。他看見譚宗三躺在藤榻上,淚流滿面,手邊放了一封剛寫好的長信。問老倪:「黃小姐走了?」老倪唯唯道:「走了。」「東西都帶走了?」(他說的「東西」,是指黃克瑩在盛橋生活期間置備的日常生活用品。)「統統帶走了。」老倪答道,並遞上一把熱毛巾,待譚宗三擦過,便輕聲問:「阿要我去把黃小姐追回來?」譚宗三聽後,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說了句:「不要再讓她失望了……」

  老倪這時趕緊說了句:「啥失望。我看黃小姐這個人就是不懂事。三先生去做縣長,有啥不好?要她在這裡囉哩囉嗦……」他本想順便討好一下譚宗三,說完後,還得意兮兮地斜過眼去看譚宗三的反應,卻見譚宗三正狠狠地瞪著他,嚇得他拿起濕毛巾就往外走。剛走到門口,又被譚宗三叫住,讓他趕緊去碼頭,把這封信送給黃克瑩:「一定要尋到她。把信交到她手裡。」他反復關照。但等老倪小心翼翼地把信藏進內衣口袋裡,出門叫了輛「二等車」,急急趕到碼頭,還沒在熙熙攘攘的旅客群中找到黃克瑩,他卻又派人截住了老倪,把信要了回去。

  「你不知道他信裡寫的是什麼?」我問。

  「那我哪能(怎麼)會曉得呢?當時就是三先生允許我看,我也看不懂。我……嘿嘿……不瞞儂首長……我不識字……嘿嘿……」老倪哈著腰,一邊說,一邊湊過來拿起熱水瓶,替我把茶杯裡的水續滿了。

  譚宗三在通海縣政府裡,只是個「傀儡」。實際政務由兩位年齡要比他大得多、在通海已呆了許多年的副縣長操作著。而他在通海兩年不到,留下的人緣還不錯。過年過節常叫縣政府的廚師傅做上一桌菜,把大院裡做雜活的那些下人,叫來吃上一頓。這樣的事,在提倡和爭取人與人之間平等相待幾十年後的今天,似乎已並非罕見,但要是想到這是發生在幾十年前的當時,應該覺得是不太容易做得到的,是要引起譁然的。他還會親自去拜訪屬下的科長科員,尤其關注縣城街道的清潔。常常大清老早的就站在縣城那個唯一的十字街心,親自督察晨起的灑掃事宜。下午四五點,他會帶著一兩個秘書人員,逐條街巷地檢查垃圾的堆放和清倒情況。

  凡是隨意堆放和不按他的規定清倒垃圾的,他的處罰也很簡單:打掃公共廁所三天。通海縣縣城在他治理下,雖然別的方面一無建樹,但的的確確變得十分乾淨。他被拘留後,也是這樣。自己的拘留室,總是收拾得十分整潔。衣物用品,陳放得井井有條。被帶進拘押室後的第一天,問他有什麼要求。他就提出,一是要幾根釘子,釘在牆上,以便掛他的大衣和外衣。第二,是多給兩瓶熱水。他每天要擦洗。一天不洗就不得過。一開始,這兩個要求都給駁回了。釘子和滾燙的熱水都是危險品,是絕對不能給的。他居然激動起來:「沒有釘子,你叫我怎麼掛衣服?衣服總是要掛起來的嘛!不給熱水,給點溫水行不行?請你們上峰來,我要問問他,我這點請求是不是算最起碼的?!」後來經過特批,同意每天給他兩瓶溫水,但關於釘子的請求,還是堅決駁回了。

  從這個人住拘留室居然還提出要釘子掛大衣、要熱水天天擦洗,可以看出他的「幼稚」。「天真」。事到這一步,他似乎還不太明白自己處境的嚴峻(或險惡)。但除了這「釘子」和「熱水」,他在別的事情上卻又從來不計較,沒聽他提出過任何異議和請求。他總是穿得十分整潔,很溫和地笑著,很平靜地在特地「圈」給他的那個小院裡默默地走動。一圈。一圈。又一圈。磚縫裡冒出來的每一點雜草,隨時發現便隨時都撥淨。說話仍是那麼的緩慢和輕柔。有一次他這樣對我說(他能說一口相當標準的普通話),您知道嗎,我有幾個最要好的大學同學,踏出校門這些年,居然都失去了一條臂膊。有一次,他們對我說,你不要笑,總有一天,你也會失去一條臂膊的,跟我們一樣變成一個獨臂人。當時我真笑他們怪,笑他們癡,笑他們幼稚可笑。現在看來,怪的癡的,幼稚可笑的,大概還應算是我了……說著,他用右手拍了拍自己的左胳膊,好像即將就要失去的便是這條左胳膊似的。

  但他卻沒有意識到,這一回他可能失去的,將遠遠不止是一條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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