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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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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裡有兩件事,還要補充說明一下。洪興泰當時也曾想到,上海灘上的中國人待他勒煞吊死落井下石,是否到外灘的某幾家外國銀行去看看,能不能從那些「外國赤佬」手裡搞一些貸款。他總覺得,本地的中國人跟他過不去,是因為多年來積存了一些思恩怨怨。而那些「外國赤佬」跟他沒有這方面的齦齲,只要能找到幾個比較可靠的中人(經濟擔保人),說不定他們還肯幫這個忙。倒是有好幾家外國銀行都表示願意跟他談這件事。後來因為找了好長一段時間,找不到人願意來為他做擔保,那些「外國赤佬」一個個地也只好表示「愛莫能助」了。但有一家「文化色彩」比較濃烈,既然在沒有合適貸款擔保的情況下,願意出資幫他籌建這個附帶鐵工廠的「金工研習區」。

  但得附加一些具體條件。比如,金工區的設計建造,要聘請他們國家的設計師和工程師來做。主要建築材料和未來那個鐵工廠的主要設備,要從他們國家進口。未來金工區工程技術方面的「總負責」和研習區的「總教頭」,要由他們國家這方面的人員來擔任。等等等等。他都同意了。他說,可以可以。我不管儂到啥地方去「借」種,只要生下來的小人姓我這個「洪」,就可以了!

  最後又提了兩個條件,把他惹火了。對方說,一、我這貸款,不要你還了。算我人股。金工區算我兩家合辦的。(他愣了半天,咬咬牙,答應了。)二。金工區要用我銀行的名號註冊。(啥個?啥個?儂再講一遍!)今後要稱呼這個金工區為「達蘭士尼金工示範區」。(啥……啥個?我們兩個生下來的「小人」不姓「洪」,要姓儂「達蘭士尼」?絕子絕孫的,儂是不是也太不把我當人了!他娘的槌子!儂曉得我是啥人?我是洪興泰!儂曉得啥叫「洪興泰」(口伐)?他娘的槌子!給我滾!滾!聽見沒有?Scram!Cheat!Swine!」(「滾開!騙子!豬!」)他不僅是大開罵口,而且還操起桌上的墨水瓶就向人家雪白的高檔襯衣上扔了過去。差一點把人家的桌子都給掀翻了。最後英雄似的大步走出了人家的商務總會。)回到家,身邊的一些人勸他,儂管將來這金工區叫啥名字,現在最重要的是搞到鈔票比啥都要緊……

  他一瞪眼,搞到鈔票比啥都要緊?叫儂阿姐跟人困覺,儂願意(口伐)?這……這是兩樁事……那些人紅起臉辯解道。啥兩樁事?他拿出一點鈔票跟儂阿姐困覺跟儂老婆困覺,將來生下的小人都是他的。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以後,整個上海整個中國全部掛滿了他的招牌,儂就是他的孫子。重孫。懂(口伐)?黃魚腦袋!豬腦子!到馬桶間裡去好好開開竅(口伐)!那些人還想說些什麼來勸他。他已不想再聽了,只是揮揮手,讓他們出去。這些人只得暗自歎著氣,嗦嗦地退了出去。

  這一晚上,他在窗前整整坐了一夜。到天亮時分,人們再見他,發現一向精神抖擻中氣十足的他,居然疲憊沮喪又黃瘦衰弱得像是大病了一場似的。經過一夜翻來覆去的盤算,他知道在自己面前剩下最後的一條生路,只有去求那個他本不該去求的祝老先生了……而他已經意識到,走通這條生路的希望只有萬分之一……

  離開上海。回到鄉下,他把唯一的希望都寄託在當時已經十五六歲的兒子身上。他在通州城裡租最好的房子,讓他進最好的私塾。請最好的家庭教師。保證兒子只跟最有學問的人來往。兒子的舉止越來越文質彬彬,談吐越來越有規有矩,結交的一些朋友也的確越來越有層次越來越有品位。但同時他卻不無詫異地覺到兒子跟他也越來越疏遠了。時不時地會從兒子嘴裡迸出這樣一句責難:「阿爸,儂怎麼這樣不懂道理?」或者什麼也不說,只是厭煩地斜他一眼,拿起自己的書轉過身就走。是的,這個在任何一個外人面前都像一個「獅子」似的老人,在自己的兒子面前,卻總是像一個充滿了期盼的「綿羊」,而且還是一隻「母羊」。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兒子卻越來越多地採用那第二種方式來對待他,那就是斜著眼看他。更少聽到從他嘴裡叫出一聲「阿爸」,更不要說用一點時間來跟他談談學校裡的事朋友間的事或自己對將來的設想盤算。洪興泰的心在隱痛。他盼著兒子能稱呼他一聲「阿爸」,能跟他「討論」一點什麼,哪怕跟他吵架。是的,他感覺出來了,兒子現在連跟他吵架的願望都沒有了。已經不屑於跟他吵了。但他還是有自己的安慰,那就是看到兒子在讀自己根本讀不懂的諸子百家或大部頭英文書的時候,兒子在跟別人探討自己根本聽不懂的話題的時候,兒子在結交自己已然不可能去結交的那種高檔朋友的時候……他還是熱辣辣地感到自豪。我的兒子。是的。這是我的兒子啊。望著兒子那越來越挺拔的身影,他還是感到了無限無悔無恨的一種安慰……

  他不知道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看看周圍,別人家的兒子,並不都是這樣對待自己父親的啊。

  兒子終於讀出道了。而且將去上海。兒子忙著跟鎮上所有的熟人告別,唯獨想不到跟父親好好聊一聊。甚至到了臨上船的前一夜都不安排時間跟父親面對面地坐一會兒。那一夜兒子回來時,已是于夜時分。他實在熬不住了,走進兒子房間問,明朝走?兒子嗯了一聲。他又問,都準備好了?兒子還是嗯了一聲。再問,還缺啥不缺?兒子不嗯了,卻木木地看了他一眼,眼圈突然一紅,便轉過身去,說,我要困覺了。儂回儂房間去(口伐)。他猶豫著問,能允許我再問一句(口伐)?兒子啊,我這個做阿爸的,這些年到底有啥對不起儂的地方?請儂講一講。

  兒子高大卻又瘦弱的背脊顫慄了一下。嗒然低下頭去。站著。卻依然不回答。

  兒子……他顫顫地又叫了一聲。

  兒子還是不回答。

  儂看不起我……看不起我……儂……他在心裡掙扎著。拚命地掙扎著。突然,(對不起,又是一個「突然」。對不起……他雖然老了,但畢竟仍然是一個「洪興泰」。)他唆地一下,從袖子管裡抽出一把雪亮的尖刀,往那張老式的鐵梨木檯子上一插,並哐地一聲,把橫擋在自己和兒子之間的那把老式靠背椅一腳踢開,沖過去一把揪住兒子,把他扳轉過身,面對自己。

  「儂講,我到底有啥對不起儂!儂要講得出,是我這個老不死該死,我今朝就用這把刀捅殺我自己。儂要是講不出,那麼儂就不要走了。今朝夜裡就是儂做人最後一個日子。我洪興泰沒有儂這個兒子。我也不要儂這個兒子了!儂講!」

  瞪大的眼睛裡佈滿了血絲,仿佛在往外滴血。

  兒子抖得越來越厲害。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輕輕說了句:「儂先鬆開手……」

  爾後,他又呆站了一會兒,這才去自己的行李堆裡取出一個小樟木箱子,吃力地抱它過來,放在洪興泰面前,嗦嗦地從腰帶上取下一串鑰匙,打開箱子,爾後,便往後退了一步,等著父親自己去翻看。

  小樟木箱裡存放的正是那二百來本舊帳簿。而放在那些帳簿上頭的,又恰恰是那一遝當年刊登有「洪興泰醜聞」的幾十份大報小報。

  這是兩年前,學堂裡一位跟兒子作對的同學,偶然間得到了這些舊報,偷偷塞到兒子課桌裡的。兩年來,兒子一直保存著、隱忍著,獨自吞噬著這巨大的恥痛。後來他便搜尋家裡的「藏品」,找到了這一箱帳簿,又從這裡,詳盡地窺知了父親當年的那麼些隱秘。

  怎麼解釋?

  兒子啊,你讓我怎麼向你解釋這裡全部的辛酸和悔恨。全部的夢想和湧動。全部的虛偽和卑劣、全部的不甘和無奈……全部的全部……滲透在這全部裡的每一滴血珠和眼淚……

  但是……

  他知道已經無法解釋了。既沒有這個時間,也……沒有這個必須的通道了……晚了……即便全部從頭講起,今天的兒子也不會同情昨天的自己了。這些年,正是我自己費盡心機用盡心血把他培養成這麼一個「有頭有臉」的人。而我早就應該想到,這樣的人是肯定會看不起那個「洪興泰」的。當我拚命把他往那一堆文縐縐酸溜溜的人群中送的時候,就應該預想到這一點。但我還是送了。應該承認,在經過了這全部的幾十年後,我自己從心底裡也是希望他不要再成為「洪興泰」,而應該成為那種看不起「洪興泰」的人。做一個「洪興泰」,實在太吃力了。我不希望兒子活得太吃力。現在目的已經達到了,最後的苦果也已經嘗到了,儂還能怪啥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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