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木凸 | 上頁 下頁
一〇二


  你又何嘗想到,他早已在自己心中為這「突然」哭過多少次,笑過多少次,絕望過多少次,又瘋狂過多少次?!!為了讓你感到一次「突然」,他覺得自己真的是「死」過了多少次啊!正是你們不相信他這種人能做出這些事,所以才會感到突然。為了報復你們這種「看不起」,他就是要用一次又一次的「突然」打擊你們。看到你們酸溜溜的一笑、不尷不尬的一怔。一方面心不甘情不願地走上前去祝賀、一方面又在擠命挖空心思地尋找一個又一個的「但是」來自欺欺人時,他真是高興啊舒暢啊,恨不能沖出去仰天大叫三聲:「一定要……一定要……一定要……」)

  ……他「突然」找到營造廠老闆和工程主辦,要他們在原先的總體規劃中。加進一座鐵工廠或機器廠。加進一爿附設技工學堂的冶金研習所。也就是說,他突然又想到要在這遊樂場旁邊再增建一個「滬西金工研習區」。所有的人都呆掉了。鐵工廠是會有大煙囪的。是要有小火車嗚嗚叫的。要有沖天爐轟轟轟的。要有煤棧一年四季隨風飄起滿天的煤屑。這不是黑色的花朵。在這種情況下誰還會有那種興致帶著心愛的女人和家人來此地遊玩消閒?更會有誰到這兒來租房長期居家過日子辦商場度假日享受煤灰和嗚嗚嗚轟轟轟?但他們不知道洪興泰的心思。一輩子沒得著機會好好讀書的他,平生只欽羨一種人,那就是堅守清貧而又埋頭做學問的人。他最想給自己加的頭銜是「校董」。

  他最想做的一件蠢事就是到馬路上拉住一個人,問他,儂是不是讀書人做學問的人?是的?好,我那裡還有最後的十個銅板,請儂拿去買一隻大餅買一碗雞鴨血湯再買一根洋蠟燭,夜裡好點著了再去看書寫文章……他沒法抑制自己心裡的那種衝動。他被「金工研習區」這幾個字深深吸引。他想像自己帶上一個喜歡的女人,駕著美國造的四輪馬車,轆轆地駛進研習區。

  而那些年僅十五六十七八的研習生或研修生,受他獎學金呵護多年、如今一律穿黑色立領制服、胸前別一枚研習區三角形藍底白字徽章,整齊劃一地揮動戴白手套的右手,並用左手接受他頒發的畢業證書和方形學士帽。煤灰四散那就沒辦法了?嘖!給煤棧加蓋一個大棚。加蓋了大棚,儂這個煤要賣到多少鈔票一擔?不蓋大棚,我在四周種草栽樹。種草栽樹就不增加儂成本了?真正的好草皮要多少鈔票一方,儂算過這本賬(口伐)?再說,一棵樹苗長起來,要等多少年才能派到用場?儂等得及(口伐)?儂肯定等不及,就要去買現成的大樹來栽。儂又曉得買一棵大樹要多花多少鈔票?這成本打上去,儂這煤又要賣到多少鈔票一擔?等等等等。

  但他執意要實現這個「突然」。十個股董氣走了八個。資金急劇減少。營造合同雖然沒有中止,但一心要做的兩件事裡,肯定只能做一件了。或者辦遊樂園。或者辦「金工研習區」。熊掌和魚是絕對不能兼得的了。這一晚上他拚命喝了一個醉,下決心建鐵工廠。暨研習區。他說,人活一世,最難得的不就是做一件非常應該做、但別人又做不了或不想做或不敢做的事嗎?吊毛灰。我……洪……洪興泰……洪興泰……來做。我要讓你們認得一下啥……啥……啥叫洪興泰……

  這時他千不該萬不該,做了一件在任何時候都不該做的事:違背初期跟那一二千個棚戶人家所簽訂的搬遷合同,不僅減少了搬遷費的數額,而且還賴帳。拖欠著不給。他的確不是不想給,而是手頭太緊,一時間拿不出。他想到一些大的錢莊去貸。一方面這筆款子的數額實在太大,不容別人慷慨大方。再一方面,這些錢莊老闆歷來都看不起他這樣的人,因為他在他們心目中,屬￿那樣一種「既沒有家底也不靠關係更沒有來頭完全單槍匹馬靠一時的運氣拳打腳踢混出來」的人。在融資信譽分級上,他是被劃人「儘量不要與之打交道」的末等丁級的。再加上他那樁「闖到名女人家裡強摸人家大腿」的「醜事」,正在各個大小客廳大小花園大小餐桌上傳得沸沸揚揚不可開交,所以,即便能籌來這筆鉅款的莊家,也不肯幫這個忙。不想因為他,而在上海灘上弄臭了自己。

  這時候,一心想做事的他,仍可以咬著牙把工程繼續下去。但切忌不能把攤子鋪得太大。一定得講一個輕重緩急,分一個要害利弊。比如你可以先搬遷這一二千戶棚戶人家。先把地皮買定。先做一兩件在眾人當中漂漂亮亮講得響的事。先把自己的腳跟立牢。方可徐圖其他。看來他還是「不成熟」。還是缺乏「歷練」。還是太急。還是「匪氣未盡」。文化根底不足。他也想先做搬遷事,但不想執行合同。想走「捷徑」。請青龍會的龍頭出面去威脅,強迫那些住戶在限期內遷出。這就鑄就了不可挽回的大錯。其實他應該知道,當時住棚戶區的,自然都是無奈的赤貧者。赤貧者中的多數是靠掙幾分血汗錢來謀生。但也有極少數不耐煩掙血汗錢的,想做白相人,「老克拉」,便加入拆白黨——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黑社會,做黑吃黑生意,也是靠拳頭過日子的。而且不止是拳頭,還有斧頭和棒頭。是貨真價實的「地頭蛇」。

  他沒有去問問這一部分人買不買你的賬。於是,青龍會出動。一個晚上混戰,釀成滬上特大的「強龍要壓地頭蛇」事件。傷亡近百人。這個事件又被那五六個女人的丈夫和原先準備要跟他合作的那八九個股董利用,打著為貧民伸張正義的旗號,雇請了從日本留學回來的大律師把洪興泰告到會審公廨。同時買下各大小「新聞紙」同一天的廣告版,以整版篇幅刊登一句話「蒼天為誰行道?」一時沸揚不止。三個星期後的某一天,洪興泰坐著馬車去赴某夫人的約會,剛進酒館豪華包間,就被一幫蒙面人沖散,那女人被劫,他被打斷四根肋骨一根鼻樑骨同時還被砍斷了一條腿。第二天各大小「新聞紙」同時刊登他血流滿面躺在地上的照片和那位夫人遺留在現場的一件黑披風的照片。那天的日報實在好賣。接著當天晚報又「搶灘登陸」,赫然登出幾個跟他有過「交情」的女人照片。真正鴨屎臭啊。

  但洪興泰不服氣。打斷我四根肋骨又怎麼樣?二十四根肋膀骨裡還有廿根是好的哩!披露我桃色內幕又怎麼樣?我就不相信出一泡狗屎就能把人變成狗了。再說,男人女人,兩廂情願。儂有本事,先去把自己的老婆管管好(口伐)!洪興泰就這一百多斤!咬碎盤牙往肚皮裡咽,就是要建這遊樂場和金工研習區。既然從來沒有人把鐵工廠和遊樂場往一作堆建,今朝我洪興泰就來做一做這個「天下第一人」。

  後來他覺悟了,覺得自己幹不該萬不該,最大的不該是不該去得罪那一二千戶窮兮兮的棚戶人家。得罪誰也不能得罪他們啊。洪興泰,儂當年不也是一個住棚戶的窮光蛋嗎?於是他想到要向他們致歉,通知各大報紙用同樣大的篇幅刊登他的致歉聲明。這件事,在當年的上海,他又做錯了。欠考慮啊。他應該想到,在報紙上發表聲明公開認錯致歉,這種紳士做派是只會在紳士當中才收得到預想效果的。但是今朝儂面對的難道是「紳士」?洪興泰呀洪興泰,儂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了啊。儂怎麼想不到,儂一旦公開認錯,那些非紳士的「紳士」更是要把儂當成一條「落水狗」來對待了。

  果不其然,那天,當他撐著拐杖,去找祝慎齋,想求這位當初青睞過自己的大老闆,劃一點頭寸給自己,去付清那些棚戶人家的搬遷費。求他們再讓出地皮。繼續工程。祝慎齋那天對他還算是客氣的。只是不作聲。不點頭也不搖頭。悶聲不響三支煙工夫過去了,洪興泰這時才開始感到事情有點不對頭了。開始心慌。他清楚,祝慎齋這裡是他最後一隻透氣孔了。這只透氣孔關煞,他洪興泰面前就只有「死路」一條。(誰讓你公開認錯的?!如果三天之內再不能把這些棚戶人家請出工地,所有的營建承包商都會來跟你算帳,要你賠償停工損失。另有幾位承包商已經開始發難,要以你「故意撕毀合同,造成重大經濟和精神損失」為由到英租界法庭起訴,索賠一筆巨額賠償。)想到這裡,他什麼也顧不得了,雙膝一軟,居然撲通一聲跪倒在祝慎齋面前……

  但事到如今,跪也晚了……

  新聞界當然不會放過洪興泰這「亡命徒」千金難得千載難逢的「一跪」。第二天一早,全市所有的「新聞紙」都用頭版刊登了祝慎齋洪興泰的正面大幅照片,並且配發了祝家客廳的照片,特別標明「箭頭所指即洪興泰下跪處」。

  洪興泰覺得,他應該離開上海了。

  「洪興泰走了」。這是最後一天的最後一份小報在最後一版的最後一條花邊新聞中所講的最後一句話。

  該離開上海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