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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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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 現在讓我們再度把注意力集中到上海東北角虹口公園附近的一條大弄堂裡。陳實就住在這條弄堂裡。下面發生的事,將跟陳實有極大的關係。 這是條蠻清靜的弄堂。平常少有人進出。一兩塊殘缺的空場子。三兩棵五月開花的合歡樹,盛開一種羽毛狀粉色小花,密密地蓬鬆而又對稱地排列在小葉子之上,仿佛一層飄拂的羽紗。有時在第七個黑鐵門門口(這條弄堂一共只有八個黑鐵門)站著一條狗。一站就是一兩個鐘頭不聲不響盯著你。特別要提一筆的是,弄堂到底有一家小西餐館(也就是在第八個黑鐵門裡頭),很幽靜地掛著一塊重彩漆繪招牌。招牌底下總是停著一輛老式微型私家車。外型像甲殼蟲。德國名牌福斯。譚宗三搞不懂,西餐館開在如此僻靜深遠的場所,怎麼會有生意?但事實上卻生意火爆。甚至深夜,其他黑鐵門裡不再透出燈光時,它的窗口還依然亮著,亮得很淡,同時又很淡地傳出肖邦的某一首練習曲或蓋希文的《藍色狂想》。據說這家西餐館是一個紫色沙龍。又是一個隻為自己的會員提供服務的俱樂部。 小客廳的壁爐裡火舌飄飄忽忽暖暖融融。彈琴的是啟東的小女兒。她總穿著紫色長裙。總有一種溫和的微笑。只要你需要,餐後,白髮蒼蒼的店東會欣然陪你打幾副橋牌或「沙蟹」,或者跟你聊上一兩個小時,幫你解解各種各樣的煩悶。如果您是虔誠的基督徒,到時候牆上會掛起聖母聖子升天圖;如果您是佛教徒呢,到時一定出現一個佛龕,一定香煙嫋嫋燭光熒熒。在不做生意的日子裡,你會看到那位腰背硬朗神情矍鑠的店東一手由小女兒挽著,另一隻手裡則極有風度地拿著根鑲銀象牙柄的「斯迪克」,在虹口公園的林蔭道上慢慢地散著步。這時你會發現,這一對父女神情都極其冷峻。 這位只有二十一二歲的小女兒,是不該冷峻的。她長得那麼的豐腴圓潤,似乎她身上的任何一根線條單獨引伸出來,都可以演化成地平線上那一輪晶瑩的小月亮,或聖誕節夜晚那燦爛奪目的燈彩。但她往往卻穿著老式的曳地長裙或綴有花邊的深色寬腿長褲,一切又都顯得那麼陳舊灰暗。還偏愛穿一雙厚底粗跟的磨砂皮舊涼鞋。都說這位白髮店東曾經是復旦大學的一位教授。不管儂相信還是不相信,反正我相信。 譚宗三喜歡這條弄堂。喜歡到這裡來聽已經結過四次婚的陳實談女人。但今天來,卻不是為了聽「女人」。今早天還沒亮,陳實就打電話叫醒了他,讓他趕快到這裡來一趟。啥事體?電話裡講不清爽,儂來了就曉得了。 放下電話,譚宗三在床上又鬧起眼睛稍稍躺了一會兒。已經有兩三個晚上沒有好好休息了。迪雅小院的某一棵樹上肯定新落了一隻啄木鳥,總是在這灰濛濛的清晨剝啄出一連串清脆刺耳而又空洞的聲音,讓人仿佛覺得,房後便是重疊的蠻荒大山和連片的陰森古林。有枯藤纏繞,有流水淅瀝。更有千年昏涯綿綿。 這幾天,他一直在想,下一步,自己應該怎麼辦。要不要在接受經易門和老太太老老太太們條件的前提下,繼續留在譚家門裡享用這頂「當家人」的桂冠?生身母親的「發難」,更是傷透了他的心。他委屈。你們覺得我不是你們期待的那種人,但你們為什麼不們心自問一下,現在的這個「譚宗三」,究竟是啥人造成的?這使我想起六七十年後,在遙遠的大西北一個農場場部旁聽人們公開審訊一批「紅衛兵」罪犯。那是在一個破舊的小禮堂裡。牆皮上的黃粉和簷板上的棕漆早剝落殆盡。本可以坐六七百人的觀眾席裡那天只稀稀落落地坐了二三百人。但在禮堂外的林帶裡卻聚集了千八百人。三五成群。揣著乾糧。口袋裡裝著沒炒過的生葵花子。一排排破舊的自行車。卸了套的馬在大車排子跟前悠閒地嚼著帶苞圠豆的草料。我進了禮堂。我很想看看這些年輕的罪犯,當年的狂熱分子。 聽說兩派的頭頭今天同時出庭受審。這實在是一個很有趣的場面。我原想他們一見面就會對罵。但沒料想他們很平靜,走到欄杆前還很友好地對視了一眼,只是礙于審判委員的面子和法庭紀律,才沒有跟對方握手。那是個臨近冬季的秋末。提早半個多月降下的一場大雪,把當天的氣溫驟然降到了零下八九度。我看到兩個受審的年輕人中一個已裹上了一件軍棉大衣,另一個穿的是一件很舊的灰呢短大衣,脖子裡包著一條很髒很皺的圍巾,腳上穿著很厚的毛襪子和一雙很笨重的大頭鞋。他倆的臉色都很不好。頭髮都剛剃過。都沒戴帽子。口袋裡都揣著很厚一份自己寫的辯護詞。但那天他們都沒得到機會念自己的辯護詞。審判進行到一半,便停電了。禮堂裡一下變得非常黑暗。工作人員忙拿來長木棍挑開遮在窗戶上的布慢,也沒起多大作用。窗戶離地太高。況且室外本來就濃雲密佈天色陰沉。 他們根本看不清辯護稿上的字。只得放棄這個稿子。在黑暗中我聽到他們試圖背誦那份稿子。但卻背得斷斷續續嘀嘀噥噥毫無次序。後來我聽見其中的一位叫了起來。大概是針對臺上審判委員會中的某一位的。這一位委員大概在幾年前做過這一位的老師。農場裡常有這種事。在開展一場運動後,就有一些教師被調進機關。教師是農場裡最有文化的一個群體。搞運動偏偏需要一些有文化的人整理材料,擔任工作組秘書那樣的角色。一些經過審查、被認為是政治上比較可靠的教師就這樣進了工作組,受到工作組領導的賞識。 運動結束,工作組撤離時,這些領導也就把這些教師帶走。下一步就從政。我不知道這個同志是否也是經歷了這樣一個程序而離開學校最終當上了審判委員的。但這時,他的確嚴正地坐在臺上審理著自己當年的學生。(按規定,他應該回避。但農場裡往往沒那麼多顧忌。)我聽見那個學生叫道,我們如果不是那麼聽領袖的話起來造反,也就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但是許多年來,是您一直在教育我們,要聽話。特別是一定要聽領袖的話。我們是按您說的去做的。老師。我們真的是按您說的去做的。 禮堂裡一片寂靜。那是不流動的凝固。最後一個瞬間的黑暗。 後來我們聽到從主審臺上傳出斷斷續續的斥責聲:「你這是什麼態度?想不想從寬處理?!啊?想不想從寬處理?」 禮堂裡又開始嘈雜起來。 一直到所有的人都離開,我還沒有走。我正需要這片黑靜。我靜坐著,想,大約每過多少年,我們就要面對這樣一種「驅逐」和「審判」?五十年?一百年?我想一百年裡至少也要遭遇兩次或三次吧…… 兒子按母親的要求長成了,到頭來母親卻反而看不上這個兒子。學生按老師教的去做了,最後還是由老師來主審。 這樣的事,輪到譚宗三頭上,他的心情當然是平靜不下來的。 在「豫豐班子」尚未完全潰散前,他本可以對老太太們作一次有效的反擊。當然,反擊也並非易事。最近得到的消息,幾家大銀行突然間都中止了和「聯投」的往來。並在上海金融界引起強烈的連鎖反應,各家銀行也相繼暫停了對「豫豐」的信貸業務。這一變故在譚氏集團內部引起了相當的慌亂。懷疑。這懷疑當然直指譚宗三。懷疑他是否具有那種必備的左右局面的應變能力。 即便不組織抵抗,也應該詢問關心一下「豫豐」同仁們的近況。他們畢竟是你招聘來的。他們曾聚集在你的大旗之下。你要躺倒,也得先把他們做妥善安排。否則像現在這樣,將他們置於一種惶惶不可終日的境地中,你……你老兄於心何忍?于心何安! 但他沒有做。 不是不知道要這麼做,也不是不能這麼做,而是不願做。不肯再這麼做了。 他覺得沒有意思了。滄海桑田。滄海桑田。一切都是滄海桑田啊。有什麼意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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