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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104

  那天黃克瑩猜到約她到梅家大宅來見面的只是許同蘭自己。雖然,頭一天在電話裡,同蘭講的是她們姐妹兩要見她,但她還是預感到了。

  有這種預感,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她搬新居後,前去探望最頻繁的便是這位三姨太許同蘭。她跟她妹妹不一樣。那位四姨太一來,整個房間裡只聽見她一個人的聲音。「譚宗三……譚雪儔……譚雪儔……譚宗三……」許同蘭卻從來不提譚宗三譚雪椿。就是要提,也看得出是不得不提的。她對譚氏集團新權力中心豫豐別墅裡正在發生些什麼、將要發生些什麼、已經發生了什麼的興趣,遠沒有她妹妹來得大。或者說,一到黃克瑩面前,她的確不想再涉及那一票雜事。她讓黃克瑩感到(也許不是故意的),她來,真正只是為了看望她;甚至是想來取悅於她(剛發現這一點時,黃克瑩還好大地不自在。

  後來又發覺,她的確是真心想取悅她,看到她很開心時,她也非常開心,她才慢慢習慣了這一點。既覺得有趣,又隱隱地覺出一番別樣的溫馨。)黃克瑩實質上跟許同梅是同一類女人,屬￿傾訴型的。她們總想說,定期的或不定期的,總需要一個貼心的傾訴對象,男的或女的都行。許同蘭卻屬￿傾聽一類的。她要聽別人娓娓地向她傾訴。比如她就特別喜歡聽黃克瑩說。不管克瑩怎麼說,說些什麼,許同蘭從來都不打斷她。總是聽得那麼投入那麼合拍。不甘寂寞的黃克瑩從來還沒有得到過這麼好的一個傾訴對象。(譚宗三也能算一個。但那屬￿另一類。)她常常在心裡挺感激這位好心的三姨太。

  許同蘭當天穿了一雙很好看的繡花布鞋,不是常見的那種西綾綢面子,而是粗布的,藍粗布的。好出奇的配置。沿鞋幫繡了一圈淺粉色的桐花。那是初春時分,在江南無數種闊葉樹中,它屬開花最早的一種。黃克瑩對許同蘭說過,她喜歡這種肥厚碩大而又飽滿雅致的花。真的很喜歡。在那些個很普通很普通的牆籬笆裡,在那些很低矮很低矮的屋簷前面,它高高地用它光滑的近似淺灰的枝幹挑起一片騷動。張揚一點欲求。沉積幾許喟歎般的隨和。在所有那些凋零萎落了的樹葉都還未曾再度萌動時,它便長出了淺紫的花苞。碩大的筆頭形。慢慢張開。不等你在寒顫中有所覺察,猛一抬頭,它已一一地敞開在那樣一片灰色黯淡的天空之下。

  絕對地盡興盡致。她常常走出好遠,還要回過頭來看它們幾眼。還有一種喜歡,她沒能告訴她。不是不肯說。而是不好意思說。一種說不清的窘迫生澀,讓她把每每已到了嘴邊的話,又瑟瑟地咽了下去——她喜歡撫摸它那花瓣的肥厚滑潤。在盛橋,春日的傍晚,她總是跟它們一起度過。只有她常常把自己關在屋裡。身邊堆著許多這樣的花瓣。碩大的。肥厚的。滑潤的。她把它們洗得很乾淨很乾淨,爾後久久地久久地摸搓、揉捏,兩隻手一起用力。有時摸得她自己都渾身冒汗;爾後,迫不及待地把它們一起摟到懷裡,緊緊的……緊緊的……捏著……抱著……很累。很累。但卻又很舒服很舒服。深深地聞吸……聞吸……

  每到桐花開,忍不住她便要走攏來。

  有心的許同蘭卻特特地為她把它們繡在了鞋幫上。

  給我的嗎?她的心一熱。

  「坐……」

  「你也坐嘛。」

  不知道為什麼,今天這二位突然顯得生分起來,拘謹起來。

  「銀行界的幾位太大約同梅出去吃早茶,大概是有啥事體要談。她……過一息才能來……」明知自己在說謊,便只好低下頭,端起面前那一小碗泡著青橄欖的香片茶,以掩飾實在是難以掩飾的赧顏。黃克瑩默默地笑了笑。也端起自己面前那一小碗泡著青橄欖的香片茶。

  她喜歡看許同蘭不慣撒謊時的情不自禁地流露出那副慌張樣。

  她呢,喜歡黃克瑩此時此刻的平靜寬容,喜歡她唇邊那絡淡淡的微笑。這是一種男人氣十足的微笑,卻浮現在她那女人味十足的唇角上。

  依舊是靜默。

  今天是怎麼了?

  「我叫儂看一樣西洋景。」

  許同蘭好像是要擺脫此刻在兩個人中間莫名其妙出現的這種窘迫,便拉著黃克瑩匆匆往後花園走去。

  梅家大宅原來是前清末年上海西區一個姓樓的糞霸送給他六姨太的三十大壽禮物。辛亥首義後,產權轉移到上海都督陳其美一位愛將手裡。這位將軍當然不會攜家帶眷住到梅家弄這樣的下只角裡來。(他在法租界英租界明裡暗裡擁有好幾幢花園洋房。)就把這座中式大宅院賜給了他孩提時的一個蒙師。這位清貧一生兼營石灰磚坯小生意的私塾先生得著革命的這點好處,激動得一刻不停地抖了好多天。連服犀角地黃湯礞石祛痰丸貝母瓜萎散鎮肝熄風丹阿膠金鎖固精膏,請宋公看魂,仙媽送祟,都沒能止得住,以後就一直留下了這個抖抖病。所以有人說,革命的種種好處,有的是可以隨便得的,有的是不能隨便得的。這位塾師的兒子在順達電機廠當技師,等老頭子一咽氣,做完頭七,就辭掉了廠裡的生活,賣掉大宅,另外去頂了一幢新式弄堂房子,搬過去,隱姓埋名,專做中長期股票。

  沒有人知道大宅的新主人到底姓甚名誰。據說在簽買房契時,新主人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必須為其嚴格保守秘密。很多年過去了,只見大宅的黑木門靜關著。牆籬笆裡頭的大樹黃了又綠,綠了又黃。突然有一天,許家姐妹(這時她兩剛嫁進譚家門)接到一封雙掛號信函。信封裡放著的就是這幢大宅的房契。另外還附了一張黃裱紙紙條。紙條上寫了一行相當有骨力的毛筆字:「請收下這點本來就應該歸你們所有的東西。好好活下去。」

  奇怪。太奇怪了。真是太奇怪了。

  ……

  ……

  她兩偷偷地四出到有關部局核驗,證實房契是真的,有效的。驚喜之餘,卻又惶惶不安。她兩一遍又一遍地捉摸著那張黃裱紙上的那行毛筆字。猜不透這後頭到底又隱藏著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許家姐妹當然不敢就此堂而皇之地以房主自居,更不敢公然出面去對它行使房主種種應有之權利。她兩把著這張房契,秘而不宣地過了一些年,只是過一段時間,去梅家弄繞著大宅轉一圈。總不相信自己這麼個弱女子竟然會成了這麼一幢大房子的主人,眼圈紅紅地感慨唏噓之餘,再驅車去玉佛寺,燒一炷高香,求佛保佑那個寄房契的好心人。許同梅說,他要還不到五十歲,我就嫁給他,哪怕做他墊房小老婆,也心甘情願。許同蘭說,不要瞎三話四,儂已經是譚家的人了。許同梅眼圈一紅說,那我就去求譚先生休了我,讓我去報答這種好良心的男人。許同蘭說,儂又哪能曉得他一定是個男人呢?許同梅吃驚地露出滿嘴細巧的白牙反問道,不是男人,他做啥要對我伲姐妹兩嘎(這麼)好?

  許同蘭不再吱聲。雨瀟瀟地滴打在西窗上,滴打在碌磚地坪上,總有幾分疏遠,總有幾分無奈。是的。她在菩薩面前低下頭,心裡卻只相信這個好心人是個女人,也只希望「他」是個女人。

  許同蘭拉著黃克瑩轉過回廊,沒有進後院,卻一扭頭出了垂花門(有的地方也叫它「屏門」),向東小院走去。說是東小院,其實只有兩小間平房。一小塊地坪。兩棵並不粗的黃楝樹,高高地伸出牆頭。一地玉春棒,碧綠生青。斑駁的石牆上攀滿一種叫作蜀錦藤的枝條,此時因為秋風掃過,也都「只看黃葉滿櫥書」了。

  許同蘭把黃克瑩安頓在西首一間房間裡,替她放下窗簾,關照了一聲:「等一息,不管看到啥,儂都不要響。」就匆匆走了。

  過了幾分鐘,黃克瑩正處在種種猜測和疑惑中,把心頭的那點不安凝聚成一種極度的不耐煩時,那邊垂花門門洞處終於傳來了腳步聲說話聲。一男一女。女的自然還是許同蘭,那男的竟然是經易門。

  怎麼會是他?黃克瑩不覺愕然。

  他兩進了隔壁那間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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