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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當然,她兩還是「頑抗」了一下。因為她們怎麼也不能接受這種場面,姐妹兩同時「伺候」一個男人。於是提出,只嫁一個。留一個隻做「伴娘」。這提議被很委婉、但卻也是很堅決地否定了。並立即被告知,所有的老太太都發了話,要麼全留,要麼全不留。在享受了這一切後,到這時再談全不留,她們本人似乎也產生了極大的動搖。也許正是看出了她們的這種「軟弱」和「動搖」,經易門才假借「老太太們」的嘴,發出了「要麼……要麼……」式的最後通碟。

  兩天后,看她們還在猶豫,經易門毫不客氣地對她兩說,二位不必為難了,譚先生已經讓恒達紗廠的經理為你們騰兩個擋車工的位置出來,包括在小姐妹宿舍裡再騰兩隻床位。明朝一早搬過去也可以。空氣似乎一下凍結了。姐姐同蘭站起來想說,搬就搬!但妹妹同梅卻忙上前攔住了姐姐,對經總管說,讓我伲再想一想,明朝一早一定給儂最後的回音。

  這一夜,最後的方案仍是趙憶萱幫著制定的:兩姐妹一道嫁,但真正跟譚雪儔同床做夫妻的只是一個。並要譚先生嚴格保證另一個不受任何「玷污」「侵犯」。還有一點也必須談妥,那就是在兩三年內不向外宣佈「姐妹同嫁」這件事。這樣的消息傳到六瀆鎮,也會要了父親(或祖父)的老命。

  「喂喂喂。儂這算啥名堂,出這種餿點子?!」經易門瞪大了眼睛問。

  「你們也要替小姐妹兩想想。她們也是好人家出身。也要面子。等鄉下的老人走了,等她們自己心境平靜下來,也過習慣了,到那時候再講嘛。反正人總歸在儂譚家門裡!」憶萱解釋道。

  「好了好了。就這樣吧。還是先擺平老太太那頭頂重要。」譚雪儔倒一口答應了。他心裡想的只是老太太和老老太太。

  至於,到底誰真嫁、真跟譚先生同床做夫妻,由姐妹兩自己去商定。她兩商量的結果是,妹妹真嫁。

  「還是儂去做真的……」妹妹紅起臉推讓了一下。心卻在卜蔔地亂跳。

  「儂做真的。」姐姐蒼白了臉,緩緩地說道。她說得堅決。

  「阿姐……」妹妹感激地哭了。

  「哭啥?這樣的結局不是蠻好嘛。」姐姐強作微笑,伸出手去輕輕捋了一下妹妹的頭。爾後,自己也轉過身去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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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在人們的印象裡,她兩的顴骨好像都比過去高出了一大塊。從此以後,她兩在家總是穿著同樣的粉底團花大襟褂子。同樣的寬腳管黑印度綢褲子。同樣的繡花鞋。出門,總是穿同樣的旗袍同樣的尖頭漆皮皮鞋,甚至用同樣的手絹,戴同樣花飾的手鐲。(她們兩還同樣地喜歡戴腳鐲子。而且只戴一隻腳。都喜歡戴在左腳腳腕上。)坐同一部三輪車同一部黃包車;要是喊出租車,她們會鑽進同一部出租車的同一排座位上。(她們從來不坐譚家的自備小汽車。這裡的名堂,以後會給大家解釋清楚的。)好像唯恐天下人不曉得她兩個是姐妹似的,弄得譚家門裡的人真有點哭笑不得。但除開這一點,她們可說是一對「模範姨太太」。比如,她們從來不以主子的身份,對傭人吆五喝六。(後來才得知,實際上她們對傭人的控制比誰都嚴。比如,她們特別忌諱身邊的傭人講「鄉下人」怎麼怎麼樣。她們覺得,這絕對是在影射她們兩。故而但凡有人這樣講,只要傳到她兩耳朵裡,這個人肯定要被她兩敲掉飯碗頭。)又比如,她們從來不挑剔吃喝。廚房間裡做啥,她們吃啥。吃啥也不講好壞。(後來才曉得,她們早就籠絡好了大小廚房的紅白案師傅。下米起油鍋前,這些師傅就已經想到怎麼接她兩的口味去做這頓飯,用不著她們飯後再去橫挑鼻子豎挑眼。)再比如,譚家人從來也沒有聽到她兩計較月份錢多少。

  按常規,姨太太們在一道,嘀嘀咕咕的,總不外是牌桌上的輸贏、男人的偏心。衣裳料子的好壞、小囡沒有良心,等等等等。到最後不管是誰總歸還要埋怨幾句的,就是手頭實在大緊——月份錢太少。她兩不。非但不埋怨,花起錢來還特別上路。比如說,搓麻將推牌九擲骰子,輸得起。輸多少,從來當場兌清。輸多少也不跟別人紅面孔。這一點最讓大家看重。覺得她兩身上真有那麼一點弱女子絲毫不讓鬚眉的豪氣。(當然別人不曉得,她倆進譚家門的第二年,就用積下來的私房錢,打發身邊的梳頭娘姨出去,偷偷地在老北門舊倉街上開了一家單開間門面的南貨店。店雖然不大,但每月多多少少總有些進賬。

  比起那些只曉得靠那一點死板板的月份子錢過日子的姨太大姑奶奶們,她們兩的手頭自然要寬裕得多、心裡也要篤泰得多了。)但這兩位最讓譚家門裡的人看重的,還是這麼些年來,從她們兩個身上從來沒有傳出過一丁點或大或小的緋聞。不捧男戲子。不勾男刀筆。不赴軍政警商各界的家宴(即便由譚先生陪著,也不去),當然更不會偷偷地約一些小報的男記者去百樂門舞廳或維多利亞咖啡館見面、拍照、吃宵夜;或者一面在桌子底下心慌耳熱地偷偷做點腳踏腳、腿碰腿的小把戲,一面客客氣氣地互留電話號碼、家庭地址。

  更難得的是,在譚先生面前也不會跟其他幾位太太和姨太太爭風吃醋。她們總是謙讓,能讓一步時,決不只讓半步。大家都這麼說,有了她們兩,譚家門裡真是少生了多少氣,少搞了多少名堂精啊。好。實在是太好了。年紀輕輕,就能有這樣一份修養這樣一種道行,實在是太難得了。

  要知道,要讓一個女人真正在譚雪儔身邊安心下來做人,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前面已講過,譚雪儔這人本來就不重女色,在得知譚家的男人可能活不過五十二歲以後,他就再沒有跟自己的太太和姨太太同過房了。他有一種本能的反感:不想再為譚家製造一批活不過五十二歲的「小男人」。同時,有一批做中醫的道士、或做道士的中醫勸說他,現在對於他,重要的是清心節欲,藉此養元健體,來讓自己闖過五十二歲這一道關去。他這麼做,對於大太太筱尚香和二太太「老槍」,倒還不算是一件太難接受的事。一方面,她兩的年紀、身份、地位、閱歷決定了她兩對這個家和譚先生要生就一種非同一般的使命感和責任感。

  在這種使命感和責任感的促進下,不管讓她兩去承受什麼,只要是能讓這個家、讓譚先生好,她兩都會自覺接受。更何況同房不同房這種事,對於中國女人,歷來都是既不能公開講出口,也是不能和不必計較的「醜事」「下作的事」。(二太太比譚先生大三四歲。所以大家在背後都叫她「老槍」。至於譚先生為什麼在娶了一個比自己小十來歲的大太太之後,又要去娶一個比自己大好幾歲的人做二房,這裡的奧妙,恐怕只有去請教譚先生自己了。)另一方面很重要,這兩位跟譚先生都生過孩子,不管再發生什麼(只要不失去在譚家的身份和地位)孩子總能給她們最後的寄託。慰藉和遐想。但這件事對於許家兩姐妹來說,可就太難了。

  她倆正值青春年少。譚家一些知情的老差使娘姨甚至私下裡嘀咕,可憐啊,這對姐妹可能到現在還沒有破過「瓜」,還沒有真正嘗到過男人的味道哩。這種閒話的可信程度到底怎麼樣,沒法核實。(這一點,起碼對同蘭是確實的。因為她當初選擇的就是「不同房的假夫妻」。)但不管可信與否,許家兩姐妹至今沒生過孩子,這一點是確實的,有目共睹的。

  真正是太為難她兩了。憑什麼要她們承受這種為難?!

  於是都來讚譽。

  但沒有一個人猜得到,就在這蜂擁雀起的讚譽聲中,兩姐妹卻一直在極其沉穩地做著一件事:那就是等待。等待機會。她們早就從她們的知心好朋友趙憶萱嘴裡得知,譚家的男人都活不過五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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