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木凸 | 上頁 下頁 | |
五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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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聽說,他過去一度也曾是吆五喝六的大老闆。自備汽車進進出出。後來怎麼搞到這個地步,一家五六口人只住這樣一間十幾平方米的普通弄堂房子,我就沒有興趣再去打聽。因為我相信,在上海,像婁家阿伯這樣的人,古往今來,不會是第一個,也肯定不會是最後一個。他挺願意跟黃克瑩講話。但黃克瑩從不進他家房門(他的兒女和老婆特別忌諱黃克瑩)。她只是懶懶地倚靠在門框上,跟老人隨便聊聊頭一天在「大光明」「蘭心」看的那些美國電影或左翼劇團上演的那些社會問題劇。她看得出老人很喜歡聽她說這些,也很喜歡看妮妮儂偎在她腿邊的樣子。老人有時趁家人不注意的時候,趕快把妮妮叫到床邊,趕快塞兩張鈔票給妮妮,爾後,非常得意地看看黃克瑩。在其他情況下,黃克瑩是絕不允許妮妮接受成年男子的「禮物」的。曾經有人試著這麼做過。 她發現後,馬上找到那「傢伙」,把東西扔還給他,毫不客氣地當面開銷道:「勿要瞎七搭八。我只有這一個女兒。小姑娘還小啦哩!受不起儂這份厚禮。」對方也許絲毫沒有邪意,送的也許只是一小包價值一二分錢的「鹽金棗」,也總被她鬧一個臉紅耳赤,吭哧吭哧,一點「落場勢」(下臺階)都沒有。後來弄堂裡的男人都曉得她這個脾氣,就只是遠遠地對她娘兩施「注目禮」。少不了要再講兩句刻薄話。傳到她耳朵裡,她也不在乎。但她願意給婁家阿伯這點安慰。因為她經常有這樣的感覺:自己跟這位老人一樣,偌大一個世界,真正屬她和他的只是很可憐的那麼一面小小的「圓鏡子」。當然,接過那兩張皺巴巴的鈔票後,她總是要讓女兒到弄堂口買一兩樣老人能嚼得動的東西,再找機會偷偷地送給老人。她要訓練妮妮懂得憐憫老人。她想到孤單的自己有一天也是要老的。說起來,這樣的日子轉眼間就要到的。 譚宗三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主動提出約見她了。這就是她這一段悶悶不樂的主要原因。許家姐妹告訴她要採取主動。房東太太和煤礦輪船公司駐申營業處的那個女老闆都勉勵她主動主動再主動。「譚家的三老闆嘎(那麼)喜歡儂,這種機會好放過的?拉司卡(LastCard。最後一張底牌)撲一記,不會錯的!」但黃克瑩從譚宗三的神情裡,早就品出一種極度的矛盾。這種矛盾甚至使他一度想中止跟她的約會。只因為他缺乏足夠強大的內力,才沒得以實現。他也無法抗拒總想見一見黃克瑩的隱在衝動。這使黃克瑩開始認真考慮這樣一個問題:難道我對男人真的具有一種不可抗拒的魔力?為啥?已經結過兩次婚的黃克瑩,從來就不是那種能自我賞識的女人。她胸部發育很晚。幾十年後,我在上海一張文化報上看到過這樣一段文字,完全可以借過來形容黃克瑩:「她是個老生子。 她姆媽四十五歲才生了她。先天就不足。所以眼睛小小的,嘴巴大大的,頭髮稀稀的沒幾根,雙眼皮長在下頭,好不容易得了個瓜子臉還是倒掛的。多年來只要不化妝面色就黃黃的。隨便往哪一隻沙發裡一坐,只占老小一隻角落。弱不禁風的樣子」直到生了妮妮,走路還老佝摟著,不敢挺起來。很長一段時間裡她一直認為自己只是個「不好看也不算難看的小女人」。在盛橋鎮上,譚宗三執意要她搬到他的小旅館的那個小院子裡住,她還忐忑了一段日子。兩個人見面並不多。後來她才發覺這種有人替她母女倆定期付房錢的日子也蠻好。更不要說在小旅館裡每天還能聽一個小時的留聲機。「百代」的膠木唱片。後來發現譚宗三親她的鞋子,在大吃一驚之後,又深刻檢查:自己是不是無意中做錯說錯發錯了什麼「信號」,誤導了這位好心的譚老闆寄情于她那雙舊皮鞋?她自慚形穢,緊張好幾天。但確認自己既沒做錯也沒說錯更沒有進行過任何誤導。自從搬進小旅館以後,她都沒正眼看過他一次,更別說正經跟他說過些什麼了。 即便是看,也只是飛快地掃那麼一下。或者低著頭用心地斜一眼他那兩條瘦長而又相當有力的腿。她想不大起來他經常穿著的是什麼樣的襯衫,但對他總是穿著一條凡立丁的西褲,一雙小方頭皮鞋,卻是非常有把握的。她忽然悟到「錯」不在她。她臉紅了。久久地看著六歲的女兒。後來就到鎮街上去挑選了一瓶上好的珍珠霜,還買了一塊很便宜的粉餅。平時不太願意戴胸罩的她,慌慌地把揉得很皺的它們一一從箱子底裡翻出來。對著鏡子扣了半天也沒能把後面那個搭扣扣起來。這才發現它們的尺寸都已嫌小。在此同時,鎮街上所有的人都在議論她的臉色一天比一天紅潤,眼光裡自「透出一番柔情似水人見人憐的韻致,雖仍不能算搶眼,倒也越發的耐看了」(摘抄自那張文化報)。有人甚至發現從那一天之後,白天她再沒穿過那雙硬底皮鞋。她怕把它穿走樣了,不再招三老闆歡喜。只是快到傍晚時分,她才把它擦得柔亮柔亮,恭恭正正地擺放到自己的房門口。這一點,連妮妮也看出來了。 有一次,妮妮就這樣問她:「姆媽,儂這雙舊皮鞋,天天拿進拿出,擺給啥人看嘛?舊皮鞋有啥好賣樣的嘛!」她臉一紅,趕快把女兒拉進房間,並把窗簾統統放下。妮妮以為媽媽又要關門「教訓」她了。豈不知,門一關,媽媽緊捏著兩隻不算大的拳頭,哈哈一笑便倒在床上,發瘋似地打滾,抱住她又一通猛親,猛咬。「儂發神經病?!」妮妮一邊掙扎一邊指責。「是的。是的。姆媽又不適意了。快來幫姆媽看看毛病。」黃克瑩立即裝出病重的樣子,雙手捂住胸口,搖頭晃腦地哼哼起來。她跟女兒經常玩這種遊戲。妮妮會立即從抽屜裡找出她那一整套「醫療器械」,非常周全地替媽媽做全身「檢查」。翻嘴唇看牙齒。解衣扣聽心跳。逐個耳朵地撫摸。一隻一隻手地搭脈。 然後聲稱病極其嚴重,從上到下不斷地「打針」,還一邊輕輕地『哄」著:「寶寶,不要哭。打了針就好了。就好了。」起初黃克瑩只是被動應付。無非是哄女兒玩嘛。但後來她竟完全被女兒的認真細心所打動。也許十分鐘、也許二十分鐘……她完全放鬆了自己,由著女兒來「照顧」她「看護」她「治療」她……弱小的身軀細嫩的手指搬動沉重的她觸摸「僵滯」的她。已經有兩年……不,快三年了,沒有人這麼悉心地照顧過她讓她這麼放鬆過為她做這一切……真的是一切……她真的徹底放鬆自己……聽著女兒咻咻的喘息和所作的種種「醫囑」,她真的非常感動。非常舒服。好幾次她都忍不住把女兒一把摟進懷裡,把自己的臉緊緊地貼住女兒溫軟的小脊背,引起女兒大聲抗議:「儂發神經病啊?醫生要不開心了!」 她曾一度嘗試著不去思念譚宗三,但看來為時已晚。她知道自己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陰差陽錯的是,對方似乎也有點離不開她。對此,她已談不上激動。只是一條:想見到他。非常奇怪的是,她常常要被諸如他今早上在吃什麼、昨晚睡覺前服過幾片安眠藥、襯衣領子上那一點咖啡跡是不是已洗掉、今晚他又會跟誰在一起度過……等等那樣一些十分無聊的問題,糾纏得不能自拔。最後一次見他時就覺出他神情不太正常。以前兩人在一起,他的話也不算太多,但那次話更少。以前見面時,他雖然話不多,但他那專注的目光,幾乎是無所顧忌地在告訴你,我看不夠你。 於是這目光無聲地充實了一切點燃了一切。有時即便走在馬路上,他也會無所顧忌地盯著她看。看得她非常不好意思地低聲請求,不要這樣。他微微一笑,反而提出,讓你稍稍走前一兩步,因為他想看看你的背影。你非常難為情地扭扭身子說,背影有啥好看啦?但你還是向前走了。走得非常僵硬。因為你的背脊上明顯地感覺到了他目光的灼熱。你只能堅持走幾步,爾後就走不下去了,就得笑著撲過來,一邊用拳頭捶他,一邊不依不饒地笑嗔,奇出怪樣,還要看人家背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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