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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但那一天,京城戒嚴。所有郵電局都被兵勇把守,信函得開口檢查,電報一律不許用密碼發出。可是要明碼發過去,這消息肯定就會被透露給某些權貴,他們一定會不顧一切搶先下手,最起碼也會讓親近自己的那些人先得了那三個廠子去。這電報怎麼發?經某人默默一笑,拿出一張黃表紙,上頭有早擬好的兩句讖語般的電文。譚某人拿來一看,竟是兩句古時的飲茶詩。「不待清風生兩腋,清風先向舌端生。」經老老先生本不識字,更不用說什麼古詩。這兩句飲茶詩是他跟兩位知親茶友們請教得來的。這時用上了。這人就這點聰明,聽一點什麼看一點什麼,特別能記得住,還能用得上。

  「這……這樣發出去,那些朋友……能懂裡頭的意思嗎?」譚某人遲疑。

  「那一幫赤佬?嗨,一個個都比我聰明!」經某人喘著大氣說。

  電報就這樣發出去了。朋友們果然都懂。立即響應。安排妥當。這氣勢簡直不亞于後來陳其美響應武昌首義、率人攻打江南局的雄壯。譚家就此重新回到上海。譚氏集團以後的一番大局面,都起自這三家小廠;也可以說,是由勵耘社的這一幫茶友。這兩句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吃茶詩幫著趟出來的路子。

  但經老老先生日後卻忌諱這個「茶」字。忌一個「粗」字。忌穿兩尺半短打。他告誡子孫,經家人從此以後要讀書要識字,雖然不可識得比譚家子孫多,但一定要比別人家的子孫識得多。「你們曉得當年我是哪能(怎麼)過的嗎?」他問兒子和孫子。但年僅四五歲的經易門並不知道祖父這句話裡包含著何等樣的辛酸,便撒了個嬌,笑道:「我又沒有儂那麼老,哪能(怎麼)曉得儂那辰光是哪能(怎麼)過的啦?」說罷還張開兩隻胖嘟嘟的小手,去抱一向最疼愛他的祖父。不知是因為他小手上的糖汁玷污了經老老先生新穿的棉袍,還是因為自己的辛酸沒得到子孫應有的回應,這個粗人居然一手甩去,先把四五歲的寶貝孫子擊出四五尺遠,一跤跌在東牆根下。

  不等小易門驚恐地翻身爬起,他又趕過去,飛起一腿,再度把小易門踢倒。這一腳正踢在小易門的臉上,立時三刻,半邊臉就腫了。破了。處在這半邊臉位置上的那半個嘴角和眼梢處,便汩汩地往外直冒鮮血。經易門的媽媽嚇壞了,忙撲過來要抱走小易門。經老老先生卻不容分說,一個巴掌把她也擊倒在地。她依然不顧一切要撲過去搶小易門。

  這時經易門的父親、經老先生瞪大眼睛叫道:「跪下快給我跪下!」並帶頭撲通一聲跪在了父親面前。於是都紛紛跪下了,包括正在堂屋裡外忙著的各位娘姨茶房。所有在場的人都沒見過老老先生發這麼大的脾氣。都不知今天最後怎麼收場才是。沒料想最後出來收場的卻仍是惹事的小易門。他雖然像所有四五歲的孩子一樣識不得大人心裡那許多的曲折和陷阱,依然有自己稚淨的一片天真和嬌愛,但發自本能的一瞬間明亮的顫慄,卻振起他帶著滿臉的血淚,搖搖晃晃跑到祖父面前,照樣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拖長了哭聲叫道:「公公,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四五歲的他居然連連向祖父磕頭。磕得滿地血跡淚痕,磕得全家人的心都碎軟無奈,磕得經老老先生再也忍不住,迸出兩行滾燙的淚珠,俯下身一把抱起寶貝孫子,大嚎。

  從那天起,經老老先生採取了一系列的措施,讓這些沒有跟他一樣經歷一番辛酸的家人也能體會他的辛酸。特別是對這個他最為看重的孫子。從那天起,他再沒讓經易門離開他一步。甚至晚上,也讓小易門睡在他身邊。他辭退了家裡所有的傭人。賣掉了家裡所有帶油漆的家具。他重新開始穿「兩尺半短打」。他置辦了最粗糙的茶具,給家裡人講當年在沙船上給船老大們「泡茶」的故事。他給經易門延請最好的家庭教師。當然,最最重要的是,他在譚家做得越發的勤謹忠誠。不容自己出絲毫的差錯。他知道,像他這樣沒有一點「老底於」的人家,要在上海立牢腳跟,一切的貧富榮辱,以至生死存亡,都維繫在別人眼開眼閉搖頭點頭之間。

  他什麼都想到了,只是沒有去想一想,為什麼一定要把自己的命運維繫在別人的眼開眼閉搖頭點頭之間呢?

  其實也不是一點都沒想過。只是想以後,他所得到的結論是:儂不想靠別人?哈哈。好呀。不靠別人依靠啥?儂試試看嘛。試試看嘛!

  94

  記得剛從鄉下搬到上海,頭一個早晨,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聽見隔壁兼做批發正廣和汽水生意的小靈根(靈根的阿爸告訴我,很早以前,上海人把汽水叫作「荷蘭水」)在他們家門口大叫大嚷:「啥人每次去蹲坑都要用兩張草紙?啊?屁股介(那麼)大?!」同樣讓我特別感到奇怪的是,他叫嚷的聲音那麼響,但並沒有攪擾小弄堂裡的任何人任何人家。這些人用一句北方話來說就是:該幹嘛還幹嘛。依然笑眯眯的。忙進忙出。買早點的、倒馬桶的、刷牙齒的、生煤球爐的、汰菜汰衣裳的、燒泡飯的、彎腰曲背在煤球爐上用火夾鉗起勁地燙著頭髮的……總之……總之……總之什麼?總之……一個小時或四十五分鐘後,等上班上學到外頭去做生意的人或推著腳踏車或踏著黃魚車或拎著油布傘或嘴裡還在大口大口嚼著鹹泡飯,紛紛這麼一走,弄堂裡清靜了。但煙消雲不散。是啊。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江南的細雨勻勻地灑落在黑布洋傘上的聲音。那些被樹冠屋簷遮去的天空。一輩於仍是個忙忙碌碌、卻總是心有不甘的江南人。

  那天我故意在灶披間門口等了一會兒。我想跟黃克瑩說兩句話。那時我跟她已經相當熟悉了。那段時間,我覺得她有一點悶悶不樂。不經常出門。我想知道究竟是為什麼。我聽見拖鞋聲,還聽見她在二樓大房間門口,跟婁家阿伯講話。婁家阿伯成年累月癱在床上。一年四季面孔朝裡躺著。很少跟人搭訕,特別不跟他家裡的人搭訕。也從不過問家裡正發生的事。但你不要以為他真的不關心。他枕頭底下藏著一面小鏡子。他經常趁人不備時,通過小鏡子的折射,來收集身背後的情況。那小圓小圓的鏡面有時連著幾個鐘頭在灰暗的床裡側發著時明時暗的光。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採取這種方式對待他周圍的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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