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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五,不改變清退黃畹町的決定。因為已多次發現,下班後她獨自留下,總要藉口自己家沒有專用的衛生設備,而使用別墅裡的衛生間洗澡。洗就洗吧,豫豐樓裡的衛生設備就是為方便大家而添置的嘛。但她偏偏在洗澡前,還要故意把那雙舊皮鞋脫在衛生間門外,「誘惑譚宗三」。爾後,把熱水放得嘩嘩直響。讓一團團霧一般的熱氣大量從門縫裡窗縫裡滋出。而且有兩次還發現,故意不鎖衛生間的門。故意讓它虛開著。而這時,她明明知道,「三老闆」還在樓裡。當然她也知道,這時除了三老闆以外,樓裡再沒有旁人。小姑娘人小心不小。而且據經易門查實,小姑娘家裡情況相當複雜。父親黃福奎跟汪升記鍋爐廠老闆從前的小老婆有句搭。而這個汪升記鍋爐廠,這一階段正和譚氏集團內的南方鍋爐廠為爭奪閩北蘇北贛北和粵北市場而「打」得不可開交。這個「汪嘎裡」甚至不惜工本,為駐紮在這幾個區域的地方保安軍司令部免費安裝熱水熱汽循環供應系統,取得這些「地頭蛇」部隊支持,派人在各要道口設卡,專門堵截南方鍋爐廠的運輸車隊。找你岔子。讓你不痛快。這位「前小老婆」跟上海灘青幫裡的不少龍頭大哥也有染。雖然還不太清楚,黃畹町身後是不是有她在操作,但及早割斷這根可疑的線,看來還是極其必要的。

  在回市里的路上,幾位又做了進一步的分工。大然主抓日常生產經營,著力於眼前,確保每月匯人上海總部來的「流水數」不低於往常水準;陳實除那個「投資銀行」外,主抓各改制項目,更多地考慮集團下一步變法趨向;鯫蕘則繼續發揮他強聞博記擅長考據又善於條分縷析的特點,下大力氣搞清譚宗三本人目前這場心理人格異變的性質和程度。

  「經易門和譚家幾位前輩的情況,還要不要繼續查?宗三前兩天還在向我催要這兩方面的情況。包括所謂的五十二歲問題。」鯫蕘問。

  大然略感意外地問:「他倒沒有忘記?」

  鯫蕘答:「沒有(口伐)。經常在催問。催得老緊的!」

  陳實笑:「半年老弟啊,儂真成了我伲小班子總管調查部的特務頭子了。」

  「……」鯫蕘紅了紅臉,沒做任何反駁,只是一本正經地等著存伯的回答。

  周存伯看了大然和陳實一眼,問道:「你們二位有什麼高見?」

  「先擱一擱(口伐)。還是集中力量先把宗三的情況弄弄清才是最要命的。」陳實說道。大然在一旁卻不表態。

  「儂看呢?」存伯又問鯫蕘。

  「我反正一樣。不查這個,就查那個麼。『特務頭子』既然已經當上了,只好當到底了。」鯫蕘笑。

  「我看儂真吃力!問來問去!儂老兄拍個板算了!真嚕蘇。」大然不耐煩地斜了存伯一眼。剛才進一步明確存伯在譚宗三之外的「主腦」地位,讓他心裡的確有些不太舒服。當然,這並不表明他對由周存伯來擔綱有什麼不服氣。稍感不平的是,在議定這件事的全過程中,居然沒有一個人提一下他張大然。(哪怕有一個人提一次也好。)對此,他的確感到不舒服。而且不是一點點不舒服。

  「那就這樣定吧。儂把手頭上的其他事體都先擱一擱,集中精力先把宗三的情況搞清楚。同時,也不妨礙兼顧一下那個五十二歲的問題。」存伯對鯫蕘說。回到市里,跟大然陳實分手後,存伯又特地跟到鯫蕘家,問了問前一段對經易門和譚家那個五十二歲問題的調查情況。最後叮囑鯫蕘:「有一點請儂注意,不管查到啥情況,都不要隨便向外頭人透露……」

  「『外頭人』,具體指哪些人?能給我劃定一個範圍(口伐)?」

  「……」存伯一時找不到確切的「辭令」來婉轉地表達自己想表達的意思,反倒還是鯫蕘痛快,直截了當地問道:「是不是有些情況連大然陳實也不一定要讓他們曉得?」

  存伯馬上笑道:「不完全是這個意思。怎麼可以把大然陳實算作外頭人呢?我只是想講……不管查到啥情況,一定要先跟我通氣。我們兩個先來梳理權衡一下。因為事關宗三本人,有些情況怕是不能擴散出去的。不能不慎之又慎……你說呢?我沒有其他意思。」

  同樣聰明過人的鯫蕘會意地微笑了一下,便默允了存伯的請求,不再追問。說話間,已到吃晚飯時間。三月推門進來問:「周大哥是請我出去吃館子呢?還是親自下廚,為小妹我露上一小手?」鯫蕘忙說:「三月!周大哥到我伲家來做客,儂不請他下館子,反倒來敲他竹杠!有這種道理喻?」周存伯忙擺擺手,說:「走走走。今朝我請客我請客。」三月忙要去換衣服,卻被半年一把拖牢,說已經約了鐘醫生去他家看病,沒時間下館子了,還是在家裡隨便弄一點蛋炒飯吃吃就算了,以後再講。三月不高興了:「喔喲。又是蛋炒飯。蛋炒飯。儂除開蛋炒飯還有別的名堂經(口伐)?」但鯫蕘就是不願下館子。存伯也只好笑笑,當然不會留下吃他的蛋炒飯,便匆匆走了。三月撅起小嘴數落她阿哥:「我曉得儂啥陰暗心理。儂就看不得儂這幾位朋友待我好。他們又沒有跟我去開旅館。儂吃啥醋啦?!」「瞎三話四啥。啥開旅館吃醋?儂懂啥叫開旅館吃醋?!我吃儂啥醋?!」鯫蕘臉微紅,忙喝斥辯解。「我不懂?哼。儂不要再把我當洋盤(笨蛋)了。我的事儂樣樣都要軋一腳。現在阿爸媽媽都不管我了,儂倒管得那麼起勁。儂做啥啦做啥啦……」三月跺著腳連連喊叫,爾後便撅著嘴拿起一本一八八六年版的《Nuttall's Standard Dictionary》回自己的房間去了。留下鯫蕘,獨自一人在窄小的客廳裡無奈地想半天,最後只好走過去,輕輕敲敲妹妹的房門,說道:「走呀,走呀,我請儂去吃館子。」

  84

  離開鯫蕘家,周存伯並沒有馬上回自己家。找了一家小飯館,吃了一碗雞鴨血湯。二兩鍋貼。二兩五加皮。三四塊油煎臭豆腐幹一小碟血血紅的辣夥醬。看看天色陰得厲害,雲頭越來越厚,趕快又叫了輛出租。等車開到法國花園(復興公園)門口,天上便落起小雨來了。他叫司機放慢速度,走呂班路環龍路馬斯南路,繞一個大圈子,又重新開回到法國花園門口。停下。司機以為這位「老兄」要等啥女朋友。卻只見他只是萎縮在車後座陰暗的角落裡,遙對著馬路對面一家糖果店的鐵皮招牌發呆,不等雨真正落大,折起身,便叫走。去老西門。老西門在法國花園東邊。中間隔著六七條馬路。五六裡。但等車到老西門,卻什麼事也沒辦什麼人也沒接,又說,送我去跳水池。跳水池在法國花園西邊,和老西門整個是一百八十度的大掉頭。中間也隔著六七條馬路,還不止六七裡。(加上到老西門這一段,就十好幾裡了。)這位「老兄」想做啥?「今朝不要拉了一個『餿飯戶頭』(說話做事不負責任但又挺厲害的傢伙),只是想弄慫弄慫我,白相一記?到最後還要不來車錢。」司機不無擔心。但再看這位「老兄」的面相,言談舉止,又不見在「餿飯戶頭」們臉上必有的「橫氣」和「瘀氣(愚氣)」。也不像從精神病醫院裡逃出來的。司機心裡暗自嘀咕。但是……開到杜美(汾陽)路口,司機決然把車停下,回頭歉疚地笑道,這位客人,對不起。車子出了點毛病。麻煩儂換一輛車。周存伯打量了司機一眼,也不多說話,摸出兩張大票子,輕輕往副駕駛座上一彈。灰綠棕紅的紙幣,飄飄蕩蕩,悠悠然落到了司機的屁股旁。周存伯說,麻煩儂再送我回法國花園門口。司機看看這兩張大票子。毛算算,這點錢數足夠他在這條路上來回走個三四趟的了。於是咬咬牙探出頭去看了看,發動著車,緩緩掉轉車頭,再次向法國花園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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