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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興號鐵殼小火輪在風浪中好不容易靠上盛橋鎮木堡港碼頭。幾十分鐘後,老茶房倪志和急急忙忙跑到大有大茶館店樓上,向譚宗三通報,上海方面經大總管經易門先生有急事求見。人已經在樓下等著了。這時候,譚宗三剛把那位黃克瑩女士請到這家新開張的茶館店樓上雅座間裡吃早茶。真是第一次請。剛把板凳坐熱。第一客蟹黃小籠包剛剛送上來。頭遍蓋碗茶剛剛小啜了兩口。場面上的拘謹剛剛得到一點舒展。那幾句早就在心裡盤算了又盤算的話剛要說出口,倪志和這老不死的腳步聲,就在樓梯板上格登登格登登地響起來了。掃興。實在掃興。

  譚宗三只得放下筷子,滿心不悅地狠狠斜瞪了老倪一眼,拿起餐巾在嘴角兩邊分別輕按了一下,躬身對黃克瑩小心翼翼地道了聲對不起,便沉下臉,撩起門楣上那條滿地荷綠一水青綢布門簾,悻悻地快步走了出去。門簾布用力甩過來,刮到老倪眼角上,老倪都沒敢哼一聲。老倪是譚宗三從上海帶到蘇北來的,為人雖然不算聰明能幹,但畢竟在譚家門裡有年頭了,譚家的事多少還是知道一點。他知道,三十出頭卻一直還單身過著的三先生,輕易不約女人進酒樓茶館,今朝不僅例外,而且特別看重跟黃「小姐」的這個約會。三先生歷來非常討厭這位經大總管經易門。今朝偏偏又是這位經大總管來沖了三先生這個興會,偏偏又是他老倪夾在中間當傳話筒。真是「酒盅裡拌黃瓜,一點都兜勿轉了」!

  三先生和經總管之間的關係居然會搞得這麼僵,對這一點,不光老倪想不通,譚家門裡上上下下都沒有一個人能想得通。三先生到英國留過學,平常待人蠻有風度。氣度。蠻寬容的。特別對一幫子下人,從來不喜歡搭啥臭架子,臉上總歸笑眯眯,從不跟你計較什麼。但非常奇怪,他就是容不得「經易門」這三個字。有人甚至這麼說,他就是因為竭力反對經易門接任譚家總管一職未成,才忿忿然離開上海,到蘇北來「求一個眼門前清靜」的。

  經易門怎麼得罪三先生了?

  經易門怎麼可能、怎麼敢去得罪三先生?

  經家三代人對譚家的忠心,這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啊。

  經易門自己心裡也不是滋味。他只是弄不清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竟使這位三先生三老闆如此記恨于自己。說起來,自己跟三先生還是同年生的人。生日比譚宗三還略大幾個月。從小就受命伺候這位三先生,陪他讀小學,讀中學。背書包。撐洋傘。拎飯盒。做作業。甚至替他去受罰。立壁角。關夜學。而多少年來,他真切地感受到,譚宗三從來也不是一個不講情義的人。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倆曾經好得像親兄弟一樣。後來到底發生了啥,使得他們之間的關係突然惡變成這樣……他說不清楚。一想到這種似乎是無法逆轉的惡變,他常常徹夜難眠,常常心尖抽痛,透不過氣。有人分析過,是不是因為譚宗三去了趟英國,眼界變了,好人壞人顛倒看了?但事情好像也不是這樣的。從英國回來好長一段時間,他跟經易門仍然好得像親兄弟一樣。後來……後來好像也沒發生什麼特別了不得的事嘛,日子好像過得也蠻正常嘛……兩個人的關係怎麼就突然惡變了呢?

  假如像經總管這樣忠心耿耿的人都不討好,那到底還要怎麼做人呢?在譚家門做生活的人,心裡都紛紛這樣嘀咕。不知所措。這些人多年來都是把經家人當作垘本在努力著。多年的事實也在告訴他們,只要做得像經家人,譚家人就會看好你,最起碼,也會給你一隻「飯碗」捧捧。現在如果連經易門都不討好了,那……他們該怎麼辦?在譚家的這生活還怎麼往下做?還做得下去嗎?

  其實,就是譚宗三自己,也講不清自己在最近的這一年多時間裡,到底為啥突然那麼討厭起經易門來。

  理智層面的種種映象告訴他,經易門在同齡人中間,是絕對難得的好夥伴。絕對聰明。絕對能幹。絕對忠誠本分。那年到唐家橋魚塘去釣魚,只要譚宗三不釣起第一條,非常會釣魚的經易門,釣竿上就是有一百條魚在咬鉤,他也不會起竿。那天釣到天黑。穿了雙白皮鞋的譚宗三隻釣到四條小的。經易門卻實實足足釣到十幾條大的。一路上譚宗二悶悶不樂,甚至都不想回去了。他生怕父親譚老先生因此笑話他。但回到公館,來到譚老先生面前,翻開竹筏編的魚簍,他吃驚了。他簍裡的那四條小的跑到經易門簍裡去了。而經易門簍裡那十幾條大的,卻跑到了他簍裡來了。幾乎所有在場的人都不相信這個「結果」。於是經易門誠懇地向譚老先生訴說今天的魚真的很難釣。宗三阿哥今天真的很能幹。看見宗三阿哥一條接一條,連著釣起了那麼多,他真的非常眼熱,佩服。

  「這魚老新鮮的。我拎到廚房間去,讓大師傅氽湯給大家吃。」爾後,經易門拎起兩隻魚簍,光著一雙腳,悄悄走了。

  這就是幼時的經易門。「難得。實在難得……」譚老先生常常這樣感喟之至。

  我為啥還要討厭他呢?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這樣,總是說不大清楚。有人說,說不清的原因,是因為沒想清楚。那麼,想不清的原因,又是什麼呢?

  二十多分鐘後,譚宗三回到樓上雅座間。雅座間裡已經空了。黃克瑩走了。她那只總是隨身拎來拎去的珠串子小手包也帶走了。花梨木的桌椅茶几當間,只有倪志和一個人在那裡悶聲不響地收拾著各色茶盞和點心碟子。

  譚宗三急問:「黃小姐人呢?」

  「走……走了……」

  「啥人叫她走的?」

  老倪疙愣著,半天沒回答上來。嘴笨口拙的他,一時間想不出一個好的理由,既能安撫肯定要暴怒起來的三老闆,又能保護經總管。因為正是這位經總管讓他把黃克瑩「請」走的。剛才經易門一踏進大有天的門,就找到老倪,說,等三先生一下樓,儂趕快去把三先生身邊那只姓黃的「小騷貨」給我弄走。一面講一面還往老倪手裡塞了兩塊銀洋。其實,就是當場不給這兩塊銀洋,老倪也會盡心盡力去做的。因為經驗告訴所有那些為經易門做過事的人,只要你盡心盡力,經易門是絕對虧不了你的。早晚必有回報。而且絕對報得讓你喜出望外。更何況老倪本來就從心眼裡看不起這個黃「小姐」,早就覺得她不是只正路子。儂想啊,單身一個女人,一塌刮子只有廿三四歲,居然已經有了個六七歲的「拖油瓶」,還要在三先生面前充啥「小姐」。扯那!看她穿的翡翠藍旗袍,開衩開得那麼高,恨不得把兩隻雪白粉嫩的腿根根和一副從東洋進口的克羅米吊襪帶統統露出來才得過。不就是牙科診所的一個護士嘛,搞啥名堂經!還想有朝一日一頂花轎把儂抬進譚家門三叩九拜真做百年夫妻?黃六,拎拎清!人家不過就是跟儂白相相。裝啥榫頭呢?儂就是把旗袍權衩開到奶奶頭上,也沒有用的!老倪冷笑。

  但,那天出乎老倪意料,三先生居然沒有「暴怒」,在樓下聽經易門說了些什麼,回到樓上,關於黃小姐的去向,居然只急問了一聲,便再沒追問;爾後,心事重重神色不定地在臨街靠窗那把太師椅上稍稍又坐了一會兒,木耷耷地端起蓋碗索索地吃了一口涼茶,扔出幾張鈔票,讓老倪去結帳,轉身就跟經先生一起坐東興輪回上海去了。

  淩晨,我被一陣輕微的、但又清晰而又清長的小解聲驚醒。我以為自己在做夢。後來知道不是;忙從床上坐起,在灰暗的晨靄裡稍稍定了定神,才聽出那聲音是從隔壁後樓房間裡傳過來的。前後房之間只隔著一層薄薄的板壁。後樓房間空關了好長一段時間。昨天下午,突然搬進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單身女人,隨身只帶著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和一個很大的藤條箱。下車時,人稍微搖晃了一下,還有意無意地抬起頭來向上看了看。當時,屋頂和樹梢之間的那塊天空雖然不算特別藍,但陽光還是比較溫暖的。我當時聞聲「正在城頭觀風景」,便欣然接受了她那好奇而又善意的一瞥。同時又是很恬靜很明亮的一瞥。我無法判斷她的身高,但從她坦然的神情中卻真切地感受到了她不隱含的疲累和隱含著的陰鬱。於是我非常想下樓去幫她拎一下行李,更想知道她究竟住哪個房間,只是有點不大好意思,才沒有下樓。後來她母女倆就住進了隔壁房間。讓我聽到許多的窸窸窣窣、磕磕碰碰的聲響,並且響了好大一陣。後來不響了。複歸安靜。安靜得就像一隻很小很小的老鼠鑽進了一隻很大很大的牛皮風箱。這種特別的安靜,攪得我不得不再度側耳傾聽。尋覓。尋尋覓覓。直到天黑時分。我猜度,此刻的這小解聲,可能就……就發自她?猛然間,我極度地心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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