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木凸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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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祖籍江蘇常熟的譚家,當年靠三艘一百二三十尺長的沙船把全部家當從天津搬到上海,便把譚公館建在貝當路麥琪路、钜籟達路、蒲石路一帶。後來的有一天,向來脾氣隨和、從不走極端的譚先生突然間整整三個月足不出戶地把自己關在三樓寫字間裡,不見任何人。甚至連夫人筱尚香也不見。必須說明的是,譚先生的寫字間裡,也有一張藤榻。那張藤榻用的時間也很久遠了,也早已油紅暗亮。也有一隻鍍金嵌接的臺式自鳴鐘,同樣地安座在那麼一個用象牙雕出的西洋裸女手掌心裡。那脂玉般的乳白,已遠不止焦黃。牙黃。斑痕累累。暗渡陳倉。夫人筱尚香強忍住悽惶,一次又一次地把管事房總管經易門叫到自己房間裡,要他和盤托出事情的底細。經大總管惶恐。他真的無可奉告。他不是不願講,實在是講不出來。不知道。 「儂哪能會勿曉得?儂勿曉得,還有啥人曉得?譚家的事體,瞞天瞞地,不瞞儂經家人。儂是不肯講,是(口伐)?!難道我筱尚香在儂眼睛骨裡就那麼匆值銅鈿?!」二十八歲的夫人有氣無力地靠在繡花枕頭上,傷心。搖頭。一遍又一遍地淌著那清長而又真誠的眼淚水,噓噓。埋怨。懇求。 此刻的經易門,的確無話可說。三十三歲的他只得低下頭。十分難過。十分顫慄。夫人的話一點都沒說錯。經家三代人在譚府當總管,整整輔佐了譚家三代人。他本人雖說正式從父親經老先生手裡接過總管的職務還只有兩三個月的時間,但他從小就跟著父親在譚家走動,十六歲起就被譚先生的父親譚老先生相中,被安排在管事房相幫著操辦譚家的大小一應事項。多少年來,的的確確正如夫人所言,譚家的事瞞天瞞地不瞞經家人。譚先生的事,從來沒有他經易門不知道的。經家人和譚家人的這種關係,在上海灘上是出了名的。這也是經家的自豪。在此同時,經家的幾代人都像守護自己的眼珠一樣,守護著跟譚家的這種關係,從不許家族內的任何一個人在這一點上出半點差錯,有半點含糊。但這一次,經易門真顫慄了。他真解釋不了這幾個月來譚先生到底為什麼會這麼變態。如果他當時知道當年上海縣縣衙門裡所發生的那檔子事,他就可以對夫人講,人有時是可能會發生一種讓別人弄不清楚其原委的「精神變態」的。不必硬要問個為什麼。也許事過境遷,一切太平如舊。可惜他當時並不知道上海當年還有這麼一個叫葉廷眷的貴人。更不知道那一天清晨曾有過的「反常」。於是他無法為夫人解脫那沉重的疑慮。他深深地意識到自己已經嚴重失職。此時此刻在他心裡,的的確確除了無邊無際的內疚自責以外,就只有那無際無邊的自責和內疚了。他只有強作沉著貞定,以竭力穩定住被疑慮驚懼之風切切實實籠罩了的整個譚家大宅,並帶人日夜守候在譚先生的書房門前,以應新的不測和譚先生可能發出的某種緊急召喚。 到那一天,後半夜,書房裡總算傳出幹啞的聲音,叫經易門。九十個日夜在門外已經守候得精疲力竭的經易門,瞬間振作,馬上對幾位同樣在門外守候了如許日夜的醫生護士做了個斷然的手勢,讓他們把一些輸血輸液或輸氧的必用品先推進房間。譚先生這一向以來,身體相當不好。不是一般的不好,而是相當不好。便血。便起來就嘶嘶地往外噴。鮮紅鮮紅。求遍了海上名醫,都沒止住。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整整三月有餘。經易門當然要準備醫生護士。甚至還準備了兩名七級鉗工。實在不行,就強行開鎖進門。但醫生護士一進門,卻被譚先生統統趕了出來。而且不容經易門作任何辯解。經易門當然不敢強作,只得遷就。安排了醫生護士相繼退出,他先四下裡瞟瞥一圈,沒發現有血跡,心裡稍稍安頓下來;再看譚先生的臉色,除了那點原有的虛腫黃白,倒也沒有新添多少應有的萎頹,甚至都沒在那張藤榻上躺著,而是站在那裡對經易門說,要他連夜坐船到蘇北盛橋鎮去請三叔譚宗三回上海。 經易門不免一格愣。他不用回頭去看窗外的天色,只要聽一聽那在樹叢樓群間狂撕濫吼的風聲,也知道此刻哪是坐船渡江過海的時候?況且三個鐘頭前,經易門就已經接到管事房抄收到的有關風暴潮的正式警報。那時候,外灘氣象臺就已經升起了那只專做風暴警示的灰色竹殼空心球。吳淞口外三岬水裡的浪頭已經有一兩丈高。譚家存放在吳淞口煤場上的兩座煤山已經被湧上岸來的潮水吞吃得一乾二淨,只剩一點黃泥底子。而哈同花園張家花園黃家花園……裡所有的批把樹、玉蘭樹、香樟樹、苦楝樹。紅拷樹、赤捕樹、黃楊樹、米儲樹和一盆盆已經伺弄了三百年之久的老樁盆景,還有那些所謂的法國梧桐、加拿大白楊和德國冬青統統前俯後仰,肆意呻吟或者哢哢嚓嚓折斷。趙主教路因此關上了所有的百葉窗。製造局路因此平地湧出三尺半潮水。馬桶蓋因此成群結隊地漂出每一個弄堂口。肇家浜兩廂所有的小弄堂裡所有的晾衣裳竹杆因此統統跌下來,七葷八素地戳進每一隻冒著藍色火苗的煤球爐。而城隍廟木頭架子搭的九曲橋上因此爬滿了濕答答的綠毛烏龜。所有的銅吊因此都在噴射灼人的熱氣。嘶嘶響。 「外頭風不小……我已經讓鄭船長把東興號開到十六鋪碼頭等著儂了。儂看儂能走(口伐)?」譚先生聲音嘶啞低沉,臉色青白,站在那只油紅暗亮的藤榻前,一動也不動地看著窗外灰濛濛的雲團,問。譚家有自備的鐵殼輪船東興號。有自備的船長鄭複觀。 這種天氣,按規矩,設計排水量即使有一千七百噸之巨的東興號也是開不得船的。只要一鬆開纜繩,船肯定就會失控,肯定就會橫衝直撞;其實,就是不鬆開纜繩,它也要橫衝直撞。但是,經易門還是一語不發地走了。不僅僅是因為多少年來經家人在譚家人面前,慣於不說一個不字;也不僅僅因為幾個月前,經老先生臨終前曾對經易門留下過這樣一句話:譚家,我就交把你了。爾後老先生強撐著坐起,取過那管出自製筆名家周虎臣之手的狼毫「臣心如水」,哆哆嗦嗦地在一張熟宣上,用他那一手極為出色的瘦金體楷書,給兒子寫下了最後四個字:「人境壺天」,便喘個不休。 老人家留這樣的四個字,到底深藏什麼用意,他本人沒做任何解釋。經家的兩代人之間習慣了不做任何「解釋」。下一代人習慣了照上一代人吩咐的去做。從不要求「解釋」。經易門當然也不例外,沒去求個詳解。但細品之下,他覺得自己對這四個字的含意似乎已經有所領悟。只是講不清。講不清這裡所包含的經家三代人在譚家門裡所歷經的全部榮耀和辛酸,講不清老人家在此刻所要表達的一種怎樣的自重和期盼。這種自重是老人家從來也不敢明白表達的,可又總想有所表達,尤其在自己即將撒手西去之際又特別想有所表達,可又依然不敢明確表達的。經易門覺得自己能明白、能理解、也能懂得這裡邊種種的無奈,種種的熾烈委婉固執和種種唯經家人獨具的、必備的纏綿、精細、堅韌……於是隔天他就用重金聘請九華堂老先生裝裱了這幅字,再用紅木鏡框把它掛到自己居室的中堂。每每到深夜,當他獨自面對這幅清秀勁厲老到謹嚴的字條時,便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感到自己是那麼的稚嫩。年少無知。總能覺出身前身後一股股陰冷的風在嗖嗖。窗外簷下一雙雙厚底朝靴似有似無地在響動。 為了譚家,此時此刻,他經易門心裡當然只有一個回答:「我一定去。」 於是匐然一聲巨響迸出,攔腰襲來的一股巨浪把東興號鐵火輪船長室的那扇鐵艙門從銅的門框上辣辣地撕裂了下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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