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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高福海一下轉過身來指著馬桂花的鼻子吼道:「你給我閉嘴!我沒迷糊哩!」他一邊說,一邊沖過去,從地上撿起沾著韓起科血跡的那部電話機,在馬桂花眼前用力晃動著。馬桂花怕他再用電話機砸她,便稍稍地往一邊閃了一下,然後又趕緊站直了。

  所有在場的人都不作聲了。

  額角上的鮮血流淌下來,已經把韓起科右邊那只眼瞼糊住了。但他卻好像完全沒有感覺似的,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看著怒不可遏的高福海。「你還有啥事瞞著我?說!你還背著我幹了些啥?說!你這喝狼奶長大的野種!說啊!!」高福海再次沖到韓起科面前,大聲吼道。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恨不能把各自的心都逼停跳了,害怕任何一點響動都會進一步激怒高福海,讓他再次揮動起手中的那部電話機,向韓起科的腦袋上砸去。

  「我沒瞞您。我沒再背著您幹過啥。」韓起科低聲說道。他這個回答讓在場所有人感到意外。大夥知道,高福海最痛恨的就是有人背著他欺騙他。犯了這樣的事,慣例是不管高福海怎麼批評責備詈罵,你都別作聲,只是低頭站著,默默承受就是了。只有這樣,才能縮短這種讓任何人都會感到難堪的境遇。韓起科曾多次跟小分隊的成員交代過這個「注意事項」。他自己從來也是這麼執行的。今天他怎麼破例了?他怎麼還嘴了呢?他想幹啥咧?想跟高福海破罐子破摔了?大夥越發地緊張起來。

  「沒再瞞過我了?哼,鬼話!」高福海繼續吼叫道。

  「不是鬼話。」韓起科又愣愣地冒出了一句,直接在反駁高福海。大夥驚呆了。這小子是給砸糊塗了,還是真豁出去了?大夥心裡嘶嘶地倒吸了口涼氣。

  「你?!」韓起科的態度也讓高福海感到意外。震驚。他大聲吼道。

  「在這兒準備一部話機,完全是為了以防萬一。全哈拉努裡的人都知道,岡古拉只有兩部機子能跟外界說得上話。這其實是相當危險的一件事。萬一發生什麼情況,居心不良的人只要設法控制了那兩部機子,我們就會因失去跟外界和上級的聯絡,而束手無策地在這萬古荒原上等死。我作為您親自任命的小分隊隊長,我覺得自己有這個責任去做一點事情避免這個情況的出現,或者說,我有責任事先做好準備,萬一出現這種緊急情況時,能不讓您和整個岡古拉因無法求援而陷入坐著等死的困境……」韓起科平靜地解釋道。

  「你事先為什麼不跟我請示?事後又為什麼不跟我報告?說!」高福海逼近一步,追問。

  「……」韓起科哆嗦了一下,沒回答。

  「這件事既然依你說的那樣正大光明,事先你為什麼不請示?事後又為什麼不報告?說呀!」高福海又逼近一步,大聲追問。從他嘴裡噴出的滾燙的呵氣,幾乎要直接燒灼到韓起科的臉面上了。

  「……」韓起科再次哆嗦了一下,仍然沒回答。他不是不能回答,只是照實回答了,就會更深地「傷害」高福海。以自己多年在高福海身邊生活的經歷,他當然明白請示彙報的必要和重要。一開始,他也想到過,就此事向高福海請示彙報。但經過反復考慮,權衡,他決定既不請示,也不彙報。為什麼?因為這件事必須做得十分保密才行。否則,在關鍵時刻它就會起不到那種關鍵的作用了。而那時候,他已經覺察高福海的心態發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他當然不會像朱、李、馬、趙等人那樣,認為高福海的這種變化預示著他的神經已經「不正常」了。但韓起科清楚地感覺到,高的這種心態變化,已經使這位他所敬愛的長輩在許多場合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說話做事也越來越「任性」,越來越「即興化」,看人論事的左右搖擺性也越來越大。為此,他憂心忡忡,但又毫無辦法。他擔心高場長一旦控制不住自己,就會把這個秘密透露給那些實際上「不值得信任」、所以就不該知道這個秘密的人。比如像朱、李、趙等。(他對馬桂花的父親,那位「聖徒」,印象比較好。一直沒把他劃入「不值得信任」的那一類人中去。)為此,他決定獨自保守這個秘密,並獨自承擔將要承擔的一切責任。在今天以前,他甚至都沒告訴過小分隊的任何人,他在這大地窩子裡裝配了一部可以進行載波通話的電話機,並且在這個大地窩子裡儲備了幾千米的十四號粗鐵絲和幾十根可以臨時用來做架線杆兒的樹棍子,還有眾多的瓷瓶、十字板……他願意獨自承擔「不請示不彙報」可能造成的任何後果。可以這麼說,對於今天這個場面,他早有思想準備。只是沒有想到,敬愛的「父親」似的高場長今天居然會憤怒到用電話機砸他腦袋的地步。因為,他已經有五年多的時間沒有挨過高場長的揍了。他以為父親一樣的高福海不會再揍他了。畢竟自己是那麼地忠誠於他,而父親一般的高場長也已經有那麼長的時間沒揍他了。

  五年多了……他覺得,從此以後他不會再揍他了。而在自己心裡,是真的一直把他當作自己的父親來對待的……當作自己的親生父親……

  隨即,高福海宣佈,自即刻起解散小分隊,並隔離審查原小分隊隊長韓起科。所有原小分隊成員集中學習,在說清楚自己跟「偷裝電話機」和「毆打趙光等人」兩件事的關係以前,不得離開學習班。當場,兩名持槍警衛就把韓起科押走了。

  韓起科提出,要帶幾本書走。高福海同意了。韓起科又提出,要單獨跟高福海談一談再走。高福海說,沒必要再單獨談了。他會派人來跟他談話的。有話就跟他派出的人談。韓起科說,必須單獨談,而且現在就得談。如果不行。他就不走了。高福海說,你不走了?你還那麼橫?走不走,由得了你?韓起科說,對。我不走了。你就地把我斃了吧。高福海叫道,你以為我不敢斃你?韓起科說,您當然敢。這時,馬桂花瘋了一般地沖過來,揪住韓起科的衣襟,使勁地搖晃著,哭著喊著:「你吃錯藥了?踩著電門了?搭錯哪根筋了?你就不能少說兩句?少說兩句,你就活不了了?你平時怎麼教育我們的?這時候你就給我們做這好榜樣?!你還非逼著高場長下令向你開槍?這麼些年,高場長對你多好啊。好好掂量掂量,你這糊塗蛋!二球貨!愣頭青!閉嘴吧!給我閉上你這張臭嘴!聽到沒有?我求求你了……」說著,便嚎啕大哭起來。

  韓起科紅起眼圈,也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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