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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又走了十來分鐘,黑暗中,我覺得她倆把我引進了一個居民區。有樹,有房子。但在這「居民區」裡走了一會兒,才發現這兒所有屋子的窗戶子都沒燈光,黑燈瞎火的,挺有些人。再仔細一瞧,這些屋子居然沒一間是完整的,斷壁殘垣,四下裡甚至連一條野狗都沒有,仿佛走進了陰曹地府。(後來我才知道,這原是一處由於耕地嚴重次生鹽漬化而被迫放棄了的居民點。)我左顧右盼,腳下不覺加快了步子。不一會兒,走上了這「居民區」後頭的一片高地。這高地緩緩隆起,同樣被厚厚的雪覆蓋著。並在這高地的最高處,居然出現了一點燈光,還隱約出現了幾個在雪地上忙碌的身影。這讓我的心頓時不由得輕快了許多。

  燈光所在,是一個大地窩子。那兩個女隊員剛把我領進這地窩子,韓起科帶著幾個小分隊隊員就迎了上來,說道:「您先暖和暖和。一會兒就能通話了。」我打量這地窩子,足有二十來米長,七八米寬。前身很可能是個大菜窖。兩根立柱上分別掛著兩盞馬燈。地窩子當間放著一張矮腿桌子。桌子上放著一部電話機。這機子一眼就能看出是自己用零部件拼裝起來的。外殼居然使用了一部老式真空管收音機的外殼。另外還有一個附件跟它相連。當時我並不懂得這個附件是做什麼用的。後來才知道,它就是所謂的載波裝置。聯上它,就能給通話加密,別人再也竊聽不到你通話的內容了。在那個年代,它也應該算是一個「高科技」裝置了吧。矮腿桌子上還放著一個老式的木殼座鐘。碩大的鍍銅鐘擺在昏暗的燈光裡,喑啞地響動著。我看時針的指向,兩個小時的約定已經到了。為什麼還不開始通話呢?還在等什麼?另外,這裡怎麼會有這樣一部外線電話?它得到高場長批准了嗎?我心裡正暗自嘀咕,韓起科走過來告訴我,他派了些人去架線,也就是說架起一段線路,把地窩子裡的這部電話機跟一條直通哈拉努裡鎮的電話線相連接上。這段線路大約有三公里左右。他安排了三個小組,分段去架。現在,其他兩組的線路都已經架起,只剩趙光帶領的那一組還沒消息。「不會出啥事吧?這小子手腳挺麻利的。這麼點兒活兒,早該完事了。」張建國擔心地問。他是第一組的負責人,回來都好大一會兒工夫了。「要不,我帶些人去找找?」範東問道。他是第二組負責人,回來也有一會兒了。見韓起科只是不表態,一個女隊員悄悄地瞟了他一眼,低聲嘀咕道:「趙光這小子最近情緒挺反常的。他不會帶人跑了,去幹別的什麼了?」「你說他能帶人跑哪了?他還能幹啥去了?」張建國平日跟趙光關係最好,所以最聽不得小分隊裡有人數落趙光。「不過,都這時候了,他們真該回來了。起科,我帶人去瞧瞧吧。」範東再次請求道。韓起科遲疑了一下,說道:「別急。再等等。」韓起科嘴上說得平靜,心裡卻比誰都緊張。晚飯前確定由建國、范東和趙光各帶一組人馬去架線,這三個組剛出動,他就有些後悔。後悔不該派趙光去當這組長的。趙光這小子這階段的確有些反常。這小子跟他那個老爸趙大疤,都有點像泥鰍,渾身滑溜溜的,讓人抓捏不住。韓起科被撤職後,他基本上就不怎麼再跟韓起科來往了,今天說起架線安電話的事,不知道又動了他哪根筋,突然顯得十分的積極。他這「積極」裡,會隱藏著什麼名堂呢?韓起科忐忑……

  不一會兒,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從雪原上匆匆響來。還有馬的嘶叫聲。地窩子裡的人忙迎出去。剛走到地窩子門口,就遇見趙光那組的副組長王連寶帶著幾個組員匆匆走進了地窩子。仔細一看,連寶等人臉上都帶著新落下的傷痕。衣服也有撕扯的痕跡。建國範東忙把他們帶到起科跟前詢問。連寶把腳扣和電工工具包重重地往地上一扔,訴說道,趙光這小子帶著他們,到了線路工地上,半天也不下令開工,然後就跟組裡的這幾個隊員說:「偷架電話,是高場長最煩心、最痛恨的事。也不知道起科到底是咋想的。他自己被撤了職,還硬拽著大傢伙這麼蠻幹。這樣下去,誰都沒好下場……」連寶問他:「你剛才在起科跟前咋說得那麼好聽,一背過身到這兒,咋又說這些胡球日鬼的話。你是啥人嘛。」趙光說:「在韓起科跟前,你們這一大幫子沒頭腦的東西都跟著瞎起哄,我能說啥?反正這種事,我們不能幹。」說著,招呼組裡那兩個跟他最要好的哥兒們就要走。連寶撲上去勸阻。雙方各不相讓,後來就狠狠地打了一架……

  「他人呢?」韓起科聽完連寶的敘述,忙問。

  「走了。」連寶恨恨地答道。

  「上哪了?」韓起科再問。

  「可能上高場長那兒告狀去了吧。瞧著像是朝那個方向走的。」組裡另一個隊員答道。

  韓起科不作聲了。趙光去高場長那兒告狀去了!這正是他最擔心的事。如果真是這樣,事情就很難收拾了。高福海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原諒有人背著他偷偷地安裝外線電話的。不管這人是誰。多年來,高福海很明白,要想控制住遙遠的岡古拉,就必須控制好這個「外線電話」。因此,如果他知道了韓起科偷架外線電話,絕對不會輕饒了他的。但這會兒已經顧忌不了那麼多了。「哦……」韓起科強壓下劇烈的心跳,又問:「線架上了?」

  「架上了。要不是那小子攪和,這點活兒,咱們早幹完了。」連寶從桌上撕下一塊舊報紙,擦了擦額角淌下的鮮血。兩個女隊員忙從一旁的擱板上,取下一隻救急包,為他做緊急處理。「你們咋打得恁狠哩?」一個女隊員心疼地問。一個臉上同樣被打傷了的男隊員咬著牙說道:「你可不知道,趙光那狗日的真打啊,抄起一把鐵鍁就往連寶頭上砍哩。不過,那小子耍耍小聰明,動動嘴皮子還行,抄傢伙打架,還差點勁咧!再說,他那邊的人也沒我們這邊的人多啊!這不是自找嗎?!」說著,在場的隊員們又都開心地笑了起來。韓起科的臉色卻陰沉得更厲害了,下令讓所有在場的人趕快收拾起東西撤。包括我。他對我說:「顧校長,您也快撤。」我問:「不打電話了?」他說:「恐怕來不及了……」我忙問:「什麼叫『恐怕來不及了』?」他說:「沒時間跟您解釋了。你趕緊撤。快撤。」看樣子,他是想留下自己一個人,用電話跟上邊報告情況。即使讓高福海發現了,也不會連累別人。他這麼安排著,但已經來不及了。他的話音沒落,高福海親自帶著一卡車的武裝值班民兵,趕來包圍了這個大地窩子。韓起科來得及做的最後一件事是,把連寶和參與打架的幾個男隊員藏進了大地窩子最盡頭的一個小間裡。那裡最早是存放時令鮮菜細菜的地方。他來得及跟在場的隊員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電話的事和打架的事,誰問你們什麼,你們就死咬住一個不知道就行了。把所有的事情都推我身上。聽明白了?!」

  高福海這一回是真生氣了。他沖進地窩子,抓起那個附帶有載波功能的電話機,二話不說,就朝韓起科頭上砸去。韓起科沒有躲。他知道這時不能躲。越躲,高福海越生氣。機殼裡裝有一塊好幾公斤重的磁鐵。它就帶著這幾公斤重的傢伙,在空中飛出一個並不典型更不優美的抛物線,直直地砸到了韓起科的腦袋上,讓他連連倒退了好幾步,要不是後退中的身體踉蹌著被土壁擋住,他怎麼也會被砸倒在地的。額角立馬裂開了一道兩三釐米長的口子。口子裡立馬汩汩地湧出了鮮紅的血漿。幾個女隊員都忍不住地捂著嘴,一下驚叫了起來。

  「你真能耐啊?!在這兒給自己安電話?!你是什麼幹部?縣團級?地師級?省軍級?還是中央特派大員?啊?!退伍軍人妄想違規安電話你還腆著個臉,代表我去處理他們。現在你自己在這兒偷著安電話……你還是個人嗎?」高福海紫脹著臉,大聲吼道。

  「高場長,事情不是這樣的……」聞訊匆匆趕來的馬桂花忙插嘴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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