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黑雀群 | 上頁 下頁
四十一


  ……說一句實在的話,不管在小哈她爸死之前,還是在她爸死之後,她媽身邊始終有不少男人圍著。裁縫組在場部商店的大院裡,一大一小占了兩間屋。兩間屋還是通聯著的。大屋是縫紉女工們工作的場所。放著一張四五米長的大桌,六七台老式的縫紉機和燒烤熨鐵用的爐子。裡屋那個小間,那是組長,小哈她媽替人量體裁衣的地方。也有一張大桌子,比外頭那張要小些。還有一個大木櫃,半人多高,一人多長,六七十公釐米寬,也是用黑楊木板做成的,據說是陳放布料用的。但實際上,他們告訴我,這是小哈她媽跟相好們幽會的地方。據說,在小哈家,原先也有這麼一個櫃子,也是用黑楊木板做的。有一回,小哈分明看見她媽領著一位「叔叔」進了自己家的門,沒隔多大會兒工夫,等她回去,卻怎麼也找不見她媽和那位叔叔了。後門分明是關著的。剛才也沒見她和那位叔叔從正門出來。家裡就這麼兩間土屋子。院子裡那六七棵向日葵悄沒聲地沐浴在下午灼熱耀眼的陽光裡。斜坡地裡那一片土豆正開著黃白色的小花。小小哈(那年她剛滿十歲)正一籌莫展著,就聽到她家裡屋的那個黑楊木板箱裡突然傳出一陣只有悶頭打鬥時才可能發出的粗重喘息聲。有男人在喘息,也有女人在喘息和叫喊。她知道是他倆,都被「困」在了板箱裡。但不知道他倆在裡頭究竟在幹什麼。因為除了打鬥聲,喘息聲,有時還夾雜著一陣她媽媽的嬉笑聲和咒駡聲。荒原上的娃娃,不管是男娃娃,還是女娃娃,對生物性靈之間的性事,總是懂得比較早,知道得也比較多。他們早就從馬牛羊豬雞狗毛驢子這些他們親密的朋友身上,見識了雌雄之間這種特殊的交往方式。荒原上男人和女人直露粗野的打情罵俏挑逗,往往也不避他們的娃娃。但眼前的響動,畢竟涉及到自己的媽媽,她還是不明白(或潛意識的某種保護性意識「短路」,讓她一下無法明白)自己的媽媽和那位叔叔在黑楊木板箱裡到底在鬧騰個啥。黑楊木板箱太高,箱蓋也太重。由於營養不良,十歲的年紀,只長著個六七歲個頭的她,無論如何也爬不上去,也掀不動那板箱蓋。她只得呆呆地去搬來一張小板凳,靜靜地坐在一旁,靜息屏氣地等待。不久聲音消失了。板箱蓋「哐」地一聲被掀開。從箱子裡立起一個全裸的男人。她認出是東戈壁八連的副連長,光著他那精瘦黝黑而有力的屁股腚子,先從褲兜裡掏出煙盒和火柴,點著支煙,舒舒服服地呼了幾口,這才去一旁的地磚上撿起髒兮兮的花布褲頭和別的衣服一一穿上,而後又抱上那件新做得的外衣,悶悶地對她媽說了聲:「走咧。有事吭聲咧!」就搖搖晃晃地出了她家門。他沒瞧見小小哈。她在板箱的那頭坐著。她媽也沒跟他答話,好大一會兒都沒動靜,一直就那麼靜靜地,靜靜地躺在板箱裡。小小哈也沒敢動彈,不知到底出了什麼事兒。過了好大一會兒,她媽才懶懶地坐起,卷了支莫合煙,點著後又躺了下去。然後,一件讓她感到無比恐怖的事情就發生了:她突然聽到她媽媽躺在板箱裡開始自言自語起來。開始聲音很小,嘀嘀咕咕,嘟嘟噥噥,完全聽不清她在數落什麼。只覺得語速挺快,一句連著一句,中間既沒有逗號,更不加句號,當然也不會有頓號和刪節號。然後,聲音越來越響,語速也越來越快。話裡不斷提到一些人的名字,提到一些事情。這些人名有小小哈聽到過的,但更多的是她完全陌生的。這時,她媽突然坐了起來,頭髮零亂,臉色蒼白,目光灼熱,晃動著略有些鬆弛的乳房,聲嘶力竭地喊叫起來,完全跟瘋了一樣——當時給小哈的感覺的確是,媽媽完全失控了,在泣血般叫了兩聲:「我操你們的媽!我操你們的媽!」以後,她又倒了下去。不作聲了。被嚇壞了的她以為,接下去媽媽會哭的,會嚎啕大哭。直覺告訴她,媽媽是受了委屈。而她知道受了委屈的女人總是要哭的。她等著媽媽的哭聲。只要媽媽一哭,她覺得自己就應該站到小凳子上,踮起腳尖,夠到板箱的邊沿,再探下頭去,跟媽媽說上一句:「媽,你別哭……」但她沒等到媽媽的哭聲。到末了也沒等到。媽媽躺在箱子裡久久地喘息著,呼呼地喘息著……像一頭垂死掙扎中的老牛……後來……後來就平靜了……

  第二天,那位副連長派人給她家送來半隻羊。這年開春,化完凍,這位副連長又派人來替她們家重新上了房泥。小小哈記得特別清楚,上房泥的工人來幹活的頭一天,那位副連長還親自來了一下,指著她們家屋簷下的那個燕子窩,告訴工人:「留點神咧,莫把它給捅底了咧。」但到這一年秋天,派人來幫她們家砍向日葵,收拾地窖的,則是另一位連長叔叔了……

  ……而因此,她的父親卻越來越乾癟,越來越黑瘦,越來越沉默,甚至變得越來越矮小。他無力操持這家中的一切,到後來,甚至都無力責備自己,也無力去責備別人,更不要說去責備這個讓他完全看不透的世界。他在家裡,始終像一片陰影那樣生活著。他痛恨自己像這樣一片陰影……病倒以後,他一直不肯吃藥。拒絕治療。媽媽也沒有勸過他。只是在某一個深夜,她聽到他倆狠狠地吵了一架。她聽到從來不在任何人面前、當然更不會在她爸面前哭泣的媽媽,這一回哭了。她也聽到從來不在任何人面前抱怨、當然也從不在她媽媽面前抱怨的爸爸,這一回卻仍然沒有抱怨,但卻認認真真地跟著媽媽一起哭了一通。三天后,媽媽慌慌張張把秋大夫請到家裡。過了一會兒,媽媽又慌慌張張地給了一點錢,讓小哈去場部商店買半斤紅糖。爸爸喜歡喝紅糖水,這是他一生惟一的愛好,惟一的享受。但他很少張嘴向她媽提這樣的要求。有一年秋天,也到了該砍向日葵的時候。當時,農場有一年多沒發工資了。當時,農場自己印一種「代價券」,(大夥開玩笑說,高場長在發行「岡古拉幣」哩。也有人簡稱「岡元」。)給每家發個一二十張,讓大傢伙兒上場部商店去兌換一點肥皂、鹽和煙葉之類的日用品。那天,媽媽不知從哪兒搞到幾張這樣的代價券,等小小哈買回紅糖來,爸爸將它沏成一大碗濃濃的甜水,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著,帶著小小哈,上幹溝拐彎處的高岸上坐著去了。拐彎處的那段幹溝底部,也有個泉眼兒,泉眼兒周邊也長著一大片蘆葦。蘆葦跟著像奶水一樣往外溢出的泉水,坦坦蕩蕩地向遠處生長延伸,形成了一大片葦蕩蕩子。每到深秋,蘆花開了,金燦燦銀晃晃,傍晚時分,就會隨呼嘯而起的大風嘩嘩地搖晃,鼓蕩。而就在落日即將墜入地平線的一瞬間,從蘆蕩深處總會飛出成千上萬只黑雀,吱吱叫喚著。它們或者低低地緊貼住蘆花掠過,或者悠然地畫出一條漂亮的弧線,一起向已然變得黑藍黑藍了的高空躥去。你以為它們會繼續向西飛行,卻不料突然一個轉向,又急速地俯衝下來,密密麻麻,烏烏泱泱,酷似一團突然墜落的烏雲,並在快要接近蘆花的梢梢尖的時候,它們又倏然地集體掉頭,無遮無攔地照直向東邊飛去……爸並不是來看黑雀群的。這時,他一手端著糖水碗,騰出一隻手來緊緊握住小小哈的小手,並不時地催促小小哈:「你喝。你喝。」等父女倆你一口,我一口地把這碗紅糖水都喝完了,爸會摟過小小哈,讓她坐在自己懷裡,然後輕輕地搖晃著她,輕輕地用小小哈並不怎麼聽得懂的老家的土話,哼著老家的歌謠,一直等天色完全黑下來。在這段時間裡,他會顫慄著哆嗦著,在她耳邊輕輕地固執地連續不斷地念叨著:「哈娃子……哈娃子……你是爸的親親閨女……你是爸的親親閨女……你是爸的親親閨女……」爸這樣說,是有原因的。因為,當時不少人都在傳說,小哈的幾個弟弟妹妹,包括小哈在內,都不是他親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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