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黑雀群 | 上頁 下頁 | |
四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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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古拉有人傳說,小哈的媽媽曾跟高福海好過一陣,所以她跟高福海的關係不一般。後來我查實,並無此事。小哈的父親早年病故,在岡古拉留下她母親和小哈姐弟五人。當時,她和她的兩個弟弟,一個妹妹都在哈拉努裡鎮完中住讀。要讓她媽媽一人負擔四個孩子的住讀費用,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她媽托人捎了口信去鎮上,把姐弟四人全召了回來。她原想留個男孩在完中繼續住讀下去。但又一想,這麼幹,對兩個女孩太不公平。索性都叫了回來。過一年看看情況變化再說吧。興許會有啥轉機呢?姐弟四個輟學到家的第二天,高福海帶著他餵養的那條灰色黑背大狼狗(他就管它叫「黑背」),上她家去了。他告訴她媽,孩子必須回完中去念書。她媽說:「先把日子過下去再說吧。」他說:「過日子的問題,場裡幫你解決。」「除了吃飯穿衣,還有一大堆難處哩……」「一大堆難處,你也得讓娃娃們把學上了!」高福海牽著狗,在她屋裡轉了一大圈,臨走時回過頭來對她說:「聽著,明天一早,我讓黑背來送你那幾個娃去上學。」第二天一大早,他果然派「黑背」獨自來了。「黑背」跟個小牛犢子似的,一米多高,一身緊巴巴的灰毛,聳著雙肩,從嘴裡晃出一根血紅紅子濕膩膩的舌條,顫兒顫的,一進屋就咬住小哈她姐弟幾個往外拽。然後就一直圍著她們,不讓她們回屋。最後索性坐定在她家的屋門口,吠吠地狺狺地低聲威脅,兩隻焦黃的眼珠子,狠狠地盯住她們,直到把她們逼上機車。當天下午它還來「檢查」了一番,看看姐弟幾人是否溜回來了。後來的三天,它天天上午來「檢查」一遍,下午來「檢查」一遍。檢查完了,就坐在屋外斜坡上的那棵老榆樹下,看守著。直到小哈她媽對它說:「黑背,哈娃子她們不會往回溜啦,快回去告訴場長,不用他再麻煩您老人家在這兒跟看賊似的看著我了。走吧走吧。」它這才抖抖全身的灰毛黑毛,昂著碩大的腦袋,快步走回那個黑楊樹板子壘起的大屋子去了。後來,高福海隔三差五地來看望一下小哈她媽,慢慢就有各種閒話傳出。小哈她媽是岡古拉最出色的裁縫。手巧,人也長得漂亮。長瓜子臉兒,厚嘴唇,高挑個兒,細皮嫩肉的,生了四五個娃娃,體形還沒怎麼太變;一開始只是場部縫衣組一個普通的縫衣女工,很快就當上了縫衣組的組長。縫衣組還託管著三個補鞋匠。她父親就是這三個男補鞋匠中的一個,長得焦黃,瘦小,不愛說話。讓整個岡古拉的男人都跺爛了腳掌,咬破了舌頭,也想不通,一支鮮花咋就這麼插在了一泡黑牛屎上了咧?生生地把全岡古拉那些風流男子都懊惱死完了。聽說她爸當年是來岡古拉探親,在火車上遇見她媽的。那會兒,她媽也就十來歲吧。身子板兒還沒長開哩。人也瘦。餓的嘛。那是個饑餓的年代嘛。 一路上,她跟人也說是上岡古拉來探親的,但怎麼問,她也說不清她的那個「親戚」姓甚名誰在哪個單位到底是幹啥的。「你……你跟……跟我走吧。我幫你找……找那個親戚去……」她爸結結巴巴地說道。(她爸其實不結巴。但怪就怪在只要一跟她媽說話,他就准定結巴。有人說他是裝的,用自己的一副可憐相來搏取她媽的同情和好感。婚前,用這種手段來蒙一下對方,還說得過去。但結婚這麼些年了,娃娃都那麼大了,一跟小哈她媽說話,他還是結巴。這就絕對不是用「裝」這一個字解釋得通的了。)在火車上,她媽跟她爸躲躲閃閃地說道:「我跟你走,你別跟我使壞……」「使……使壞?」她爸老實巴交的,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在這件事情上,人還能使啥壞。他只知道自己喜歡眼前這個雖然穿得破舊,但長得好看,而又機靈聰明的小女孩。「使壞?」他又努力地想了想,趕緊把自己身上剩下的全部盤纏——大約還有十來元人民幣吧,連同那個小白布包,一起交到她手上,說道,「……這是我身上所有的盤纏。我要對你使壞,你就全部沒收,交給哪兒的治保主任……」「幹嗎呀。我又沒跟你要錢。」她忙推開那小布包,並把兩隻小手一起藏到身後,害怕地看著她爸。這件事,以後讓她媽說了好多年,說她爸這人,別瞧長著一副老實相,其實骨子裡精得沒法說哩,「就拿十來元錢,買我這一輩子。」「買?我咋買你了?你又咋賣的……」她爸一聽她媽說這事,准要著急上火。實際上,當時在火車上,她媽趕緊四下裡打量了一眼,低低地說了聲:「你找死啊?車廂裡那麼些人,就敢把錢往外亮?」說著,就拽著她爸跑到車廂的接頭處,替他把錢妥善地藏到內衣口裡,又取出針線,把袋口死死地縫上。然後,她才問:「你幹嗎要幫我?」「我……我……不……不幹嘛……」「不許撒謊。」「我……我瞧著你像……像我的小妹……」「你還有妹子?」「咋……咋的了?我不像個當哥的?」「你有幾個妹子?」「六……六個。」「六個?哈……哈哈……」她捂著嘴笑了,「你那些妹子跟你急了,你也趕緊給她們掏錢?」「……」他搖搖頭。「為啥?」她問。「沒錢……」他說。「哦……」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笑紋一下從臉上斂去,又問:「那你咋辦呢?」他呆站了會兒,慢慢脫下一條袖管,露出一隻肩膀頭來讓她看。肩膀頭上明顯地有一些牙咬的「傷痕」。 她一驚:「誰咬的?你那些妹子?」他點點頭。「這又為啥?」「她們說,她們的牙癢癢了……」他傻傻地答道。她哈哈大笑起來。但笑完了,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暖暖地酸酸地,又澀澀地在心裡漫散開來。他的忠厚,善良,誠懇,使離開家鄉這麼些日子來,一直處於焦慮、警覺、忐忑,以至於深陷無望之中的她,早已感到身心疲憊不堪,現在終於遇見了一個可靠的人,能讓自己鬆懈下來,踏踏實實地喘口氣了。她心裡一陣酸熱,忽然間非常想好好地哭一場。她慢慢地順著車廂接頭處的板壁,把身子出溜了下去,坐到了那冰涼的鐵板地上,抱住自己的雙膝,低下頭,小聲地飲泣起來。「咋……咋了?」他又慌張開了。「沒事……」她一邊流淚,一邊搖搖頭答道。「快起來。女娃娃屁股底下啥東西都不墊,就這麼坐在冰涼地上,要壞事的哩……」顯然,伺候過六個妹妹,他還是懂一點女性生理常識的。她不哭了,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微微地紅起臉問:「我……我能叫你一聲哥嗎?」「行……行……」他忙不迭地回答,趕緊扯開她剛縫上的內衣口袋,把那裝錢的小白布包掏出來放在了她手上。他忽然覺得她微微地顫抖了一下,而後就攥住了他的手,但只是松松地攥著,他覺著她用她那根柔軟細長的大拇指,輕輕地輕輕地撫摸著他粗糙的虎口。他不知道她這是什麼意思。他只是站著不敢動彈。然後,他就聽到了一聲清甜的呼喚:「哥……」他看到她怯怯地羞羞地看了他一眼,而後把目光慢慢移向他的那個肩膀頭。他慌慌地忙褪下袖管兒,裸露出肩膀頭來。她紅著臉,便點起腳尖,把嘴湊了上去。當她的嘴唇和牙尖觸碰到他肩頭的皮肉時,他覺得自己整個人就像是著了火一般,又像一隻已經被點燃、並正在爆炸的火藥桶似的,隆隆地在往外膨脹,洶湧,噴發,震動……而她,卻在抽泣的同時,肆意地吮吸著,咬齧著,舐吃著……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後來,她慢慢地慢慢地放下了腳後跟,仿佛累了似的,閉上眼睛,把雙手和自己的臉都緊按在他的胸脯上,又一動不動地呆了很久很久……而後,她突然睜開眼,調皮地沖他笑了笑,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光溜溜、毛茸茸的後脖梗上,說了一句他一輩子為之感動,並永生難忘的話。她說:「你也摸一下吧,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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