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黑雀群 | 上頁 下頁


  「為什麼?」

  「有啥為什麼的?還不都是口頭革命派唄,嫌岡古拉條件差,生活苦,一開始心裡就犯嘀咕,經過做工作,勉強接受了任命,卻死活不肯帶家屬。去吧,幹個半年數月,你就瞧著吧,隔三差五地,一個勁兒地往上遞病假條子,再往後,就上省人民醫院幹部病區找個床位住下了,說啥也不回岡古拉了。你還別說,還就這個高福海,雖然招人煩,但他在岡古拉堅持幹下來了,一干就是二十年,真還沒聽他叫喊過啥。所以這也就成了他驕傲的本錢,所以他就敢沖著誰都拍桌子瞪眼。他也正是拿了這做理由,再不接受上邊給他派人。這兩年變得越來越沒個人樣兒了,已經到了這地步,上邊開會,一般的他都不屑來參加。專門安排了個副場長,啥事也不幹,就是替他上外頭開會、聽報告、學文件……唉……」他歎口氣,重重地放下他手中那個特大號的茶缸說道。那個茶缸是他父親留給他的一個紀念,是五十年代初的軍用品。淡黃色的缸體上印著鮮明的八一紅星,下邊還印著一行紅色的小字:「保衛邊疆建設邊疆」。搪瓷片多有脫落。整個茶缸子可謂體現了一種歷史的重載和滄桑歲月的回憶。沉默了一會兒,他突然抬起頭來問:「剛才說到哪兒了?」

  「高福海派人替他到上邊來開會學習。」

  「是啊是啊,這人已經變得不成個樣子了。不願上外頭來開會學習,拒絕接受上邊派去的人,自己呢,稀裡嘩拉提了一批犯過錯誤,歷史上有污點的人,放在自己身邊當寶貝使。這二年,他還出了個邪招,在自己身邊組建了一個淩駕於一切組織之上的什麼『小分隊』。這個小分隊的任務只有一個,專門接受他交辦的急事和大事。小分隊也只對他一個人負責。別人誰也管不了。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他精心挑選的這幫子『小分隊』男女隊員,全都是只有十五六、十六七歲的狗屁娃娃。而且一水兒的都是岡古拉土生土長的。用農場老職工的話來說,這幫子娃娃『全是生喝岡古拉狼奶、生嚼岡古拉牛羊肉長大的』。小分隊成員雖然不在國家正式編制,但高福海卻對他們包吃包住,每人每月還另發十五元生活津貼。小分隊的隊長可以列席場長辦公會和場臨時黨委會。而這個小分隊隊長也只有十六七歲……」

  「是嗎?」我驚叫。「他列席臨時黨委會,他是黨員嗎?」

  「狗屁,才十六七歲,什麼黨啊?」

  「這高福海,真敢幹哩!」

  「高福海一直不願在岡古拉辦高級中學。因為,岡古拉需要上高中的娃娃不太多。從經濟上考慮,自己辦這麼一所高級中學划不來。所以,多年來,岡古拉的娃娃上高中,一直都是不遠百多公里,來咱們鎮完中寄宿。也真苦了這些娃娃。但去年,為了能就近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培養提高他『小分隊』的這幫子娃娃,高福海一反往常,不惜工本,很快在岡古拉辦起了一所高級中學,而且一直在打報告,要求上邊儘快給他派一個有能耐的人去當這個高級中學校長。他甚至還放出過這樣的話:誰能當好我岡古拉高級中學校長,誰能替我管好帶好這幫子小分隊隊員,誰將來就有可能當了我高福海的政委。」

  「你們……不會也有這樣的打算,日後時機成熟,順勢就把我留在岡古拉這塊『美麗富饒』的土地上,頂替這個高福海了?」我忐忑地探問,同時聯想起,剛才一開始時他說的那番「高論」,反復強調,我們這些人必須對岡古拉這塊土地負起責任,莫不是,他早有這個打算?霎時間,我又有些唇幹舌燥了,心也撲通撲通地亂跳起來;幹幹地咽了口唾沫,便直愣愣地看著他,等他回答我這探問。但他並沒有馬上回答,過了一會兒才淡淡一笑道:「怎麼,嚇著你了?不至於吧?」他揮了揮手,又淡淡地一笑道,「還有個情況,也得讓你掌握,萬一將來真發生讓你留在岡古拉頂替高福海那樣的事,你得明白,這事兒的起因,可真不在我們這兒。」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忙問。額頭上馬上滲出一片冷汗。

  「你可能還不知道,這回是高福海指名道姓地要你去當他的這個校長。我們可真是完全順著他的杆兒在爬咧。」

  「不可能!我跟他都沒見過面,沒打過任何交道。他知道我是老幾?!」我叫了一聲。

  「那麼,你的意思是,我在誆你?」他很平靜地反問。說著,取出早就準備在那裡的一個牛皮紙信封,從信封裡取出一頁摺好的公文信箋,抖開後,遞給我。我接過來一看,上邊蓋著岡古拉農場的大紅印章,還有高福海的親筆簽名。是高福海以岡古拉農場場長兼黨委書記的身份,正式向上打的一個書面報告,報告標題就是《關於要求委派哈拉努裡鎮鎮政府機關幹部顧卓群同志來我場高級中學任校長的請示報告》。

  「這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完全不可能嘛。」我完全蒙住了。

  宋振和笑道(哦,他那該死的「火狐子般親切的微笑」):「我和張書記看到這份報告,當時腦子一下子也有些轉不過彎來,心想,顧卓群這小子行啊,居然在背後悄悄地跟高福海掛上了鉤,把我們瞞得一愣一愣的……願意去岡古拉工作,是件好事嘛,我們支持嘛,完全可以公開跟組織上談嘛……」

  「沒有。根本沒有啊。」我再次嚷嚷了起來。

  「我們又琢磨,高福海怎麼就看上我們的小顧了呢?」

  「這真是太奇怪了。太奇怪了。」我一巴掌抹去從額角上直往下流淌的冷汗,連連說道。真有一種做夢的感覺。這位高福海怎麼會看上我了呢?這世界真是無奇不有。我跟他完全「不搭界」啊。

  「高福海看上你,是件好事……」

  「宋鎮長,你別再挖苦人了……」我忙說。

  他做了個有力的手勢,截住我的話頭,沉默了好大一會兒,然後說道:「岡古拉也不是一條不歸路。別把它想得那麼可怕。我在岡古拉幹過。我清楚!」他說這話是有資格的。當年他父親走後,他也曾被支到岡古拉去「鍛練」了兩年。在一個連隊裡當統計員。還跟一幫刑滿釋放人員在一個屋子裡住過幾個月,在同一個班組裡勞動過幾個月。他就是在岡古拉認識小哈的。(小哈的家在岡古拉。)那時候,他還不認識他現在這個妻子。「就我個人來說,派你去,其實還有一個用意。」他突然說了這麼一句話。

  「啥用意?」

  「別急。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想過哈拉努裡的將來嗎?」

  「……」我心裡咯愣了一下,一時間沒吱聲。

  「咋了,沒聽明白?」

  「……」我沖他翻翻眼皮,還是沒作聲。我的確有點不明白。不明白這小子突然間問這話的用意何在。

  「裝傻充愣咧?」

  「不是不是不是……」我忙打哈哈。

  「那幹嗎不作聲?」

  「我在想……想……將來不將來的問題,是你們當領導考慮的。我們這一號人,考慮了也沒用。」

  「是嗎?」他突然彎縮了上身,眯起眼,沖著我壞笑了一下,然後定定地瞅著我,然後慢悠悠地又說了這麼一句,「我原以為你小子不僅是個明白人,還能是個不錯的明白人。」「我當然想做個明白人。只要組織還信任我……」我趕緊順著他的意思說道。但他已經不想跟我再說下去了,說了句:「好吧。那就這樣吧。不談了。」便站起,神情中甚至還滲出許多的失望和不滿,匆匆收拾起自己的筆記本和茶杯,向外走了。

  好大的脾氣。乾脆就不跟我談了。就這麼把我晾那兒了。一時間,我覺得自己在從懸崖上往下墜落,惶惶地慌慌地有些不知所惜,只能呆呆地坐著。過不大一會兒,這小子突然又拐回頭來,連正眼也不瞧我一下,只是悶悶地說道:「到岡古拉後,有個人,提醒你要特別注意。」

  「你說,我應該特別注意誰?」我怕進一步得罪了他,忙站起,恭敬地問。

  「一個叫韓起科的娃娃。」

  「韓起科?」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韓起科」。第一感覺,這名字挺土。沒把「它」太當一回事,便問:「這又是哪根藤上結的瓜?」

  「派你去岡古拉,還會有哪根藤?」宋振和顯得特別不耐煩.

  「幹嗎要我去注意一個娃娃?他有多大了?」我繼續用那種掉以輕心的口氣問道。

  「十六七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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