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黑雀群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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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瞭解情況,先莫瞎嚷嚷底咧。事情有恁簡單,還要花這工夫,召集恁些人,上這鬼地方來開這秘密會咧?」張書記笑笑道。他一直在用搓得很細很長的一根紙撚子,來回擦拭著他的那個煙嘴子中的煙道。他那個煙嘴子倒是個好東西,看樣子是用新疆和田玉雕制的。嘴頭子上還加了個黃燦燦的銅箍。只是他煙抽得太厲害,那條煙道裡常膩滿了煙油,必須得經常擦拭。 岡古拉的這位高場長,我也曾有過耳聞,是個老資格,打過仗,曾經是個戰鬥英雄,轉業到岡古拉以後,又多次被省地縣各級評為勞模,還被某個部口樹為全國性的先進人物。早些年,不僅在全省,而且在全國都造成過一定影響。雖然這些年,再評勞模時,他已經落選了,但在他家大屋的正牆上,至今還掛著一張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跟中央領導合影的黑白照片。那照片,扁扁的,差不多有一米多長。幾千個英模排列在上頭,每個人的臉只有大米粒兒那般大。對於這樣一個人物,在沒有完全搞清搞准情況前,當然是不能輕易地說撤就撤的。因此,他們經過反復研究,決定派一個人去「摸清情況」。而這個人,就是我。 「那……那……讓我去當校長是假,實……實際上是要我去『臥』……『臥底』,搞『情報』呐?」霎時間,我便覺得唇幹舌燥,連說話都有些結巴了。我聽說這位高場長這兩年脾氣變得極為暴躁。如果他輕易地連剛退伍來的一百五十多名老兵和北京來的兩名正團級護送幹部都敢收拾,那我這麼個小白面書生,一旦有啥閃失,他還不把我當個小雞娃子,給隨便收拾了? 「莫急。莫急。聽下去。耐心點。」宋振和這小子輕輕地笑道,並伸出他那根粗大而有點發黃髮褐色的手指,朝我略略地晃了晃。這小子就是這樣,越是在高層領導面前,他越是沉穩,越是明慧,也越是謙和。 「『臥底』這提法不好。『情報』的提法也不好。我們和高福海同志之間的矛盾到目前為止,還是人民內部的。這個政策底線,你們一定要把握好。」另一位領導好像剛從黨校畢業,言談舉止間還留著許多的文氣,一張嘴就跟我交代政策。 「你的任務還不僅僅是去摸情況哦。要比單純摸情況,複雜得多,困難得多。你要有這個思想準備。」另一位領導說道。 「可原先說的是,讓我去當校長……」我遲疑了好大一會兒,問。 那位領導笑了:「這任命依然有效啊。你還是要去當校長的啊。交給你的具體任務,和你去當校長,並不矛盾啊。」 「好了,情況嘛,大致上就這些。至於,你的具體任務到底是什麼,『當校長』和完成這次具體任務之間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關係,去了之後,又怎麼跟組織上保持聯繫,當然還有你的人身安全,這一系列的具體問題,我們都做了充分的研究,下來由你們鎮黨委的同志再詳細跟你交代。」另一位領導說道。然後,這些領導同志就先期撤回他們各自的房間去了。他們一起身,大小秘書們紛紛上前來,把領導們使用的那些產自前蘇聯的裝飾有鍍銀鏤花銅外套的玻璃茶杯和印有各級政府絕密標記的硬殼封面筆記本一一收拾走。然後,偌大個會議室裡,就只剩了宋鎮長、張書記和我三人了。然後,張書記隨便說了點安慰和鼓勵的話,揣起他那兩盒黑煙捲和和田玉的煙嘴,也走了。而真正跟我交代任務的是宋振和。 宋振和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問:「你,不想問點啥?」 「問啥……」我苦笑笑,習慣性地謙虛道,「組織上可能高看我了,把這麼重大的任務交給我去完成。我這人實際上沒這麼大能耐……」 「你?」宋振和默默地一笑,(仍然是那種「火狐子般親切的微笑」),再一次低下頭去沉吟了一會兒,然後突然抬起頭,流露出平時很少見的一種江湖氣,說道,「……小顧啊,你小子城府好深咧,我注意你已不是一天半天了。」然後,突然咬著牙說道,「你信不信我說的這句話吧,你小子這一回要跟我打退堂鼓,臨陣脫逃,壞了組織上這麼件大事,我非捋死你狗日底不可,讓你下半輩子後悔得光想啃自己底大腳拇趾。」我愣了一下,沒馬上回答他。但我絕對相信,他會這麼幹的。 「這一百多名退伍軍人的去向問題,現在已經驚動了中南海,由最高層直接在過問。昨天一天之內,最高層好幾位領導就此事都做了重要批示,口徑是一致的,要求軍地雙方充分協同合作,務必妥善處理好此事,不得有誤,而且要求把處理情況及時準確地報中央。這就是說,從現在開始,咱們做的每一件事,當天,或第二天都有可能被大大小小的秘書寫進各式各樣的情況報告裡,最終都會報送到最高層領導跟前。你知道這對你,也對咱們這哈拉努裡,包括對咱們這些祖祖輩輩……真是祖祖輩輩,幾百年,甚至幾千年,不管流血流汗做什麼,都沒有可能去驚動中國最高層的狗屁玩意兒,意味著什麼?!」 「……」一時間,我覺得自己再次唇幹舌燥起來。心臟也好像陡然停跳了似的,稍稍定了定神,喘過一口氣來,怔怔地答道:「我明白。」 「你不明白!」他用力揮動了一下手,斷然截斷我的話頭,大聲說道。 「……」我幹幹地咽了口唾沫,沒再作聲。心想,既然你當領導的認為我不明白,那就算我不明白吧。我還說啥呢? 「我和張書記都有這種感覺,你小子到機關後,一直把自己縮頭縮尾地掖藏得挺好。」 「我……」 「別解釋。我讚賞你這種不露鋒芒的做法。但是,不露鋒芒,終究是為了有朝一日大露鋒芒。對不?」 「我沒啥鋒芒可露的……」 「別跟我玩太極推手!」 「我……」 「你我都是哈拉努裡的土著民……」 「我……我還算不上。也就一個外來戶吧。」機關裡有這樣的說法,漢人在哈拉努裡待過三代,即算「土著」民,就算是這兒的「老資格」。擁有「土著」民身份的,在「外來戶」們跟前,那感覺,大約跟老兵油子渾不吝地站在那些哆哆嗦嗦的新兵蛋子們跟前一樣,在精神上和道義上是要享受各種「特權」的。 「別跟我較這個勁兒。哈拉努裡真正的土著,只有一個,那就是大戈壁,大幹溝,黑楊林,還有岡古拉的黑雀群。相比它們,誰都是後來人,外來戶。但我們下決心在這兒紮根續代。我們的父親在這塊土地上奉獻,我們的兒女或者已經、或者將要出生在這塊土地上。我們就得算是這兒的土著民了。哈拉努裡的將來,就看我們怎麼幹了。」他越說越激昂,「我哈拉努裡地區的人口只有二十來萬,但它的面積卻差不多要占去全省的四分之一。岡古拉只有兩千來人,但它的面積卻占去我哈拉努裡的二分之一。因此……」說到這裡,他稍稍停頓了一下,把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眯起眼,在深深地打量了我一眼之後,嘴角上又淡淡地浮起那綹讓人莫測深淺的「火狐子般親切的微笑」,突然說道:「……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必須把岡古拉的事情辦好。」 「那當然……」我摸不透他,這時突然拋出這樣一番「高論」,背後究竟暗藏一個什麼玄機,便只能泛泛地應了一句,並暗自從他的聲色言詞間咂摸他的真實意圖。 「很好。很好。你能同意我這個說法,那麼,我們就可以接著往下談了。」說著,他伸手過去端他的搪瓷茶缸。趁他低頭啜茶的工夫,我忙說:「我能問一個問題嗎?」 「問。」 「任命我去當校長和跟搞清這夥退伍軍人的情況,這兩者之間有什麼必然聯繫?為什麼不直接派我到高福海身邊去工作,比如當個秘書,或者給他當個副手什麼的,那樣不更有利於搞清情況?」我說的這個「高福海」,就是前邊已經提到過的岡古拉那個「高姓場長」,那個捅了大婁子的「老傢伙」。 「看來你對岡古拉的情況,的確還欠瞭解。」他啜了口濃茶,淡淡一笑道,「高福海現在不接受上邊派去的人到他身邊去工作……」 「那這校長……」 「這校長是他自己提出來要的。」 「你們只不過是在順杆兒爬?」 「可以這麼說。」 「怎麼可以容忍高福海那麼囂張,居然可以狂妄到不接受上邊派幹部去他那兒工作?他把岡古拉當啥了?他高家的私人財產?獨立王國?」 「這裡有個情況,剛才那些領導同志都不便跟你說。前些年,上邊派過一些同志去工作。當時大家對高福海這個人就有這樣的預感,如果不派人去加強那兒的工作,岡古拉早晚要出事。兩三年裡,派過四五位同志,有的去當政委,有的去當副場長或臨時黨委的副書記。希望是,這些同志能在那兒把情況熟悉了,掌握住局面了,就把高福海撤換下來。可這些同志實在不爭氣。幾乎沒一個幹長久的……」 「為什麼?高福海排擠他們?」 「根本不用高福海排擠,他們自個兒就『開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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