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高緯度戰慄 | 上頁 下頁 | |
一二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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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精神上「投降」了。這讓她已然覺得傷心之至。最後他還是被「謀害」了。如果說,殺一個執著從事的對抗者,還算一個「壯舉」,那麼連一個已經明確表示要「投降」的人都不放過,那算個啥?那段時同,勞叔經常從陶裡根打電話來告誡她,方方面面要多加小心。她說,您已經把祝副市長的那份材料改得對任何人都沒有威脅了,還怕啥呢?勞叔說,事情不會那麼簡單。你還是多加小心為好。結果,老謀深算的他,卻先倒下了……然後是李敏分的恍惚……銀行保險櫃被炸和保安員被殺……然後是齊神父的「背叛」……然後是省公安對自己的反復「審訊」……是的,現在還沒逮捕自己,但是從他們嘴裡不是已經多次聽到過這樣的說法。要逮捕她,其實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補辦個手續就行…… 為什麼會發生這麼多讓自己實在無法理解的事情呢?為什麼在學校裡,在電視上,在報紙上告訴我們那麼多的光明,並總是信誓旦旦地向我們保證我們這一生肯定能在光明中前行;把我們推出學校後,卻讓我們自己單獨去面對現實中的疑惑和不解?為什麼不在學校裡電視上報紙上做出同樣的努力去告訴年輕人,我們的現實存在著疑惑和不解,同時又能經常和他們討論怎麼去對待現實中的這些疑惑和不解?聽說,省電視臺還做出了這樣一個決定,為了讓更多的人思想保持一致,情緒保持穩定,禁止在黃金時段播出反腐敗的電視劇和涉及社會黑暗面的涉案警匪片。真是不可思議,都什麼年代了,還這麼自欺欺人?還表現得如此「弱不禁風」?還使用行政手段干預文藝創作?!! 當齊神父跟邵長水談完話回來,立即打電話告訴她,他已經把那份材料交出去以後,她一下呆住了。當時的感覺只有一個:「最後的審判日」到了。但那時,她還沒想到要離開這世界,只是不知道該跟誰去說說心裡的恐慌和鬱悶。勞叔不在了。祝磊也已經抱憾地離世了。顧,她是絕對不會再去找的了。還有誰?父親?老師?圖書館的領導?他們就更不是談這種層次問題的人。 她想到了李敏分,想起了很多回小雨梨花下,傍晚幽窗前……雖然他不是個十分有主見的男人。實事求是地說,他為人並沒有壞心,就像這世界上無數沒有壞心也沒有特別大的決心去做大好事的男人一樣。「製造」他們,讓他們最後定型的,只是環境、機遇。他們並不屬他們自己。仔細想想,他從沒有傷害過她。也許能跟他談談?她撥通了白楊深處的電話。這是她在給齊神父打電話前,撥出的最後一個電話。李敏分在家,在修理一把多年前從古舊市場淘買來的一把硬木籐椅。好些年已經決心洗手不玩古董的他,近來因為家藏一匹唐三彩馬被一個行家鑒定為晚唐時的「真品」,而再度激發了他收藏和把玩的熱情。這時誰要上家裡來看到他,一定會認為看到的只是一個修舊貨的老工匠——戴著老花鏡和深藍色的 袖套,穿著皮圍裙,腳邊放著斧鑿鋸刨一整套工具,手指頭和指甲縫裡都沾滿了腥臭的騾皮膠。李敏分一邊接電話,還一邊歪過頭去悉心地打量著那把只修了一半的椅子。最近也有人拿著一張早已發黃的照片來告訴他,這把椅子很可能是從當年關東軍侵華總部流失出來的「珍品」。 應該說,李敏分的這個電話最後促使曹楠下決心去拿起了刀片。曹楠向他訴說了自己的那樣一種心情,說自己原想能從「你們這些長者和前輩們身上找到自己人生起步的精神依託,想得到一點『借力』,但是……」曹楠剛說到這兒,李敏分抱歉地、但又略帶一點譏諷地對她說道:「小楠,能容我技一個別的時間來再跟你探討這些人生哲理,行不?我這兒手頭有個急活兒……」『難道說修理您的那些老古董,比跟我探討這些人生哲理還重要?」曹楠說道。她聽出他在「人生哲理」這四個字上所附加的譏諷意味來了。「你……你怎麼知道我在修理老古董?」李敏分換了一隻手拿電話,並把整個身子都轉了過來,去面對電話機,大聲說道,「你們這些小年輕啊,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世界上除了你們的事,好像就再沒有別的更重要的事了: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這樣下去,你一定吃大虧。」 「……」曹楠不作聲了,李敏分也不作聲了。過了好大一會兒,他問:「你還在聽著嗎?」曹楠答道:「我聽著。」」李敏分說道:「你說你希望這些長者和前輩還要怎麼對待你?你怎麼老是那麼天真?你們要『依據』,你們要『借力』,這願望不錯:但你把他們當作誰了?幼兒園裡的阿姨?中學校裡的教師?還是大學校園裡的政治輔導員?他們喜歡你,是因為他們在處理種種繁複沉重的人事糾葛和經濟事務之餘,需要一個短暫的清靜的歇息。他們需要你這種清純和單一來消解中和稀釋那些讓人難以忍受的『繁雜和沉重』,你的『清純和單一』恰好是這樣一種最美妙的『消解』、『稀釋』的中和劑。你難道從來也沒想過,那麼多女孩都想接近這些同志,都想進入他們的圈子。為什麼偏偏讓你進入了,讓你接近了?這些話,我本不應該跟你挑明瞭的。我也不想替他們來說些啥。但我發覺小丫頭你近來好像有點不大對頭,說話傲事,有點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有時說出話來,還挺刻薄的。這就不好了嘛。你要失去了原先的那點『清純和單一』,這些長輩還會喜歡你嗎?還能放心地來讓你接近他們嗎?誰願意身邊擱一個尖酸刻薄的刁蠻婆子?即便再年輕,再漂亮,也不行啊。嗯?你在聽我說嗎?」 「……」曹楠沒回答。「小楠,我問你呐。」李敏分又問了一遍。「……」曹楠還是沒回答。等李敏分再問時,那邊「哢嗒」一聲,卻把電話掛了。李敏分還以為「小丫頭」犯倔勁了,無奈地苦笑了笑,掛了電話,又去修理他那把「珍品椅子」去了。 應該說,李敏分的這一番話有一點說過頭了。這個閱歷不淺的大男人可能也是帶著情緒在跟「小丫頭」說話,想借此刺激和教訓一下這個「小丫頭」,壓壓她的「傲氣」。如果要放在往常,曹楠也許還能掂出對方話裡哪些是符合客觀實際的,哪些是蓄意誇張和歪曲的。但這時她已經站在了「懸崖」邊上,一陣最細微的風也能讓她跌落下去。而李敏分的這一番話恰恰就起到了這陣風的作用。雖然他的原意絕對沒有想把她怎麼樣。如果當時他不急於修理那把椅子,興許還不會說那麼多刻薄的過頭話。就像曹楠對他的評估那樣,李敏分本不是個不容人的人。 他們只希望我清純和單一。只把我的「清純單一」當作一個在繁忙和沉重中能幫助他們稍稍消解和中和那些繁忙、沉重的點綴物。就像某些當官的,在宴席上,常常喜歡叫一些歌星影星或藝校的女學員來陪著吃飯喝酒一樣,我就是那飯桌上助興的「星」?沒有人真正想幫助我,真正能幫助我。我倒是也想清純單一下去。但據此,能清純和單一得了嗎?笑話…… 然後她終於下決心給齊神父打了最後一個電話…… 放下電話後,她想了很多方法,怎麼死才不丟人不痛苦。她原是想小試一下的。於是拿起了刀片。沒想這是一把老頭牌的雙面刮胡刀片。是誰留在這兒的,她已經想不起來了。總之是男人的用品吧。冰冰涼,麻酥酥。就那麼一下,幾乎沒怎麼用力,潔白細嫩的皮膚就張裂開了。這時她才看到,也才知道,年輕人的血一旦不受皮膚和血管壁的阻礙而往外噴流時,是同樣可以做到很洶湧,很澎湃,很不可阻擋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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