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高緯度戰慄 | 上頁 下頁 | |
一〇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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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曹楠的第三次講述 第三天上午,曹楠如約來到龍灣路八十八號。為了給曹楠一點真正的精神壓力,邵長水經請示趙總隊批准,從各個方面都認真做了些準備。首先把談話的地點從「覆核組」所在的二號樓挪到了五號樓。八十八號院裡一共有四幢小樓,但不知道怎麼會出來這麼一個「五號樓」的序列號。是因為當初行管部門把屬下其他院子的小樓放在一起統一編號的緣故?這已經沒人說得清了。五號樓的外形和內部格局,和二號樓完全一致,只是因近來很長一段時間沒人去使用,顯得格外的空闊和清靜。邵長水派人按「預審室」的模樣把客廳重新收拾了一下,設置了「主審官」和「書記員」的位置。把曹楠的位置安在屋子的正當間,讓她前後左右都不著邊,產生一 種孤立無援的感覺。當然,跟真正的「預審室」不同,這兒「被告」所坐的那個椅子,並沒有用鉚釘固定在地面上,也沒附加任何限制她活動的裝置。邵長水覺得,即便是這樣,也能給她一個明確的警示:事情已經發展到了「很嚴重」的地步了,可不能再稀裡馬哈了。 曹楠顯然也感覺到了這一點。一走進這大廳,她就略略地哆嗦了一下,等到跚跚地被人引導到那把椅子上坐下,就覺得相當的不自在了,本能地、無助地去打量了一下已經在正前方那排桌子後就坐的兩位「書記員」,又回頭去看了看另一位男工作人員——就是這位男工作人員「引導」她到正當間落座的,而現在他則靜靜地 坐在門口的一把椅子上,臉上沒有一點表情。而在場的這幾位,包括那個男工作人員,不僅對她求助般的目光都不做任何反應,甚至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深吸了一口氣,略略地有點心慌起來了。一會兒,邵長水大步走了進來,在場的工作人員都起立迎候,她也不由自主地跟著站了起來。 「曹楠,我希望你今天能說實話。」邵長水走到自己的位置前,一邊整理著桌子上那些紙張鉛筆和其他的小擺設,一邊故意把聲音放低啞了,莊重地功誡道。 「那當然……」曹楠立即答應。 「那就談吧。」 「行。」曹楠木木地答道。 「你知道從看守所一個被判了死刑的罪犯那兒把材料轉移出來,是什麼性質的行為?」一接觸到實際問題,邵長水的語氣立即顯得非常生硬和冷淡。 「我……」她想解釋。但她的眼眶突然濕潤起來,突然間一股酸澀和寒傖的感覺止不住地從心底湧出。她為自己居然「淪落」到這樣一種困境而不由自主地難過起來。 沉默。 些微的哽咽。 邵長水沒緊著催促。他等待著她從慌亂和不知所措中恢復平靜。看來,所有這些安排和設置,已經開始發揮作用了——她的心理防線在一點點崩塌。 昨天晚間,邵長水已經和那位齊神父長談了一次。那是晚飯後時分,突然接到齊神父打來的電話,說是願意「好好地和政府方面的人談一談」,而且「有一件十分重要的東西要交給政府方面」。邵長水立即帶人趕到領事館西口郡個九號小院。 他萬萬沒想到,齊神父要交給他的竟然會是祝磊寫的那材料的複印件。齊德培說,他從看守所裡挺專手務轉移出來後,當即就把它交給了曹楠。但幾天後,曹楠又給了他這樣一份複印件,囑咐他,好好保管,說不定以後還要派上大早場。齊神父一邊說,一邊轉身去身後一個專座上取下一個十字架。這時,邵長水才注意到,在神父的這個書房兼客廳裡,收集、陳放著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用各種材質做成的十字架。而他取下的那個,是其中最大的一個,也是最粗獷簡約有力的一個,未加任何雕飾,就是用兩根塗了柏油(或烤焦了)的礦坑木或鐵道枕木釘成的,顯現著一種原始的質樸威嚴博大和崇高,同時也意味著生存的全部重負和艱困。 齊神父先把那個笨重粗大的十字架依靠在自己的膝頭上,再把它翻轉過來。邵長水看到它後面有一個小小的暗鈕。神父撳了一下那個暗鈕,「哢嗒」一聲,那根縱向方柱的下部居然彈開了一扇小門。小門裡邊是一個凹坑。神父從那凹坑裡取出一摞A5複印紙的散頁。完成所有這些動作,對於體不虛力不弱、年事也不算高的齊神父來說,應該是毫不費勁的,但是,當他把那些A5複印紙好端端地整理齊了,安放到邵長水面前時,他竟然咻咻地喘息著,額頭上同時油津津地滲出了一片細小的汗珠。 顯然,此刻他內心處於極度緊張之中。 「請……請您……請您給我打個收條……」最後神父還提出了這麼個要求。 接下來,邵長水就無心再跟神父多談了。他要趕緊回去向趙總隊報告這件事。祝磊的材料裡到底能提供多少破案線索?這是邵長水這一刻最關注的。邵長水大概齊地向神父瞭解了他是怎麼從看守所裡把這材料轉移出來的過程,然後對他簡要地進行了一番守法教育,並告誡他這一段日子不要遠行,不要離開省城。如果要離開,事先一定要打招呼,要得到批准,就趕緊回省廳去彙報了。當然,在走之前,他還向神父提了這麼幾個問題: 一,材料是怎麼到勞爺手中去的? 神父說,他不知道。 二,是誰讓他去看守所轉移這份材料的。 他猶豫了好大一會兒說,是曹楠。 三,曹楠又怎麼知道關押中的祝磊有東西要轉移出來呢? 神父說,是祝磊托他的辯護律師把這樣的口訊帶給曹楠的。那時候只有辯護律師還能見得到祝磊。由於律師的目標太大,很難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東西轉移出來,最後才不得不想到了「神父」這一招。 據說這個點子還是勞爺想出來的。 律師為什麼會去找勞爺「出點子」呢? 據說,一開始祝磊是讓律師去找曹楠的。曹楠又去找了勞爺。 祝磊怎麼會那麼信賴曹楠?他倆又是怎麼相識的?他倆之問到底又是一種什麼關係?這些問題,神父就說不清了。 昨天晚上邵長水最後向神父提的一個問題是關於祝磊的,也是他個人一直特別關心的一個問題:祝磊最後是否真的表態要「皈依」天主?齊神父說,其實他一直也沒傲這樣明確的表態。倒是跟我探討了一個有關教義方面的很重要的問題。祝磊問過我,耶穌基督到底是人,還是神,教會方面到底有什麼理論?神父說,當時要在看守所那樣的環境下,詳盡透徹地討論這個宗教哲學的根本問題,是不可能的。但問題的提出者又是一個即將終結自己生命的人,這又給討論這個問題提供了一個最適合的氣氛和條件:超脫和超然。因為一個看重自己靈魂質量的人,在生死之交時,總是比無數還在俗世中沉湎的俗人要更容易接受絕對真理,也更能接近和理解人生的本質。 所以,神父當時就跟他引用了奧古斯丁的一段話……邵長水問,奧古斯丁是誰?神父說。簡單地說吧,他是我們天主教歷史上一位非常偉大的理論家。一千五六百年前的人了,他的理論影響了在他以後產生的昕有基罾教的教派和哲學。他說過這樣一段話:上帝之子耶穌基督既是上帝,又是人;在萬世之前是上帝,在我們這個世界上是人……總是上帝和人之間惟一的中保(中介?),只有通過他,人間的罪孽才能得到赦免。神父告訴祝磊:「耶穌基督之死,是這種赦免的基礎。也就是說,他用他的死,換來了世間罪孽得以赦免的可能……」他聽了後,就呆住了,一動不動地看著神父,足足呆坐了有一兩分鐘……邵長水淡然一笑道:「怎麼?他還真把自己比作耶穌基督了?還想用自己的『死』去赦免誰呢?」神父忙說:「沒有沒有。他當然不會這麼狂妄和幼稚。但我的那句話對他的確有觸動。他臉色一下變得極其灰白,眼眶裡甚至都湧滿了淚水,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說了這麼一句話:是啊……人世間的許許多多的『明白』也都是要用『死』才能換得的……」 祝磊的這句話,還真讓邵長水「沉重」了一整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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