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高緯度戰慄 | 上頁 下頁
九六


  「想到這裡,他馬上給壽泰求打了個電話,約了個時問就去省城找他了。

  「那天,他準備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當初怎麼會辭職去了陶裡根、這段時間來在陶裡根又遭遇了些什麼、特別是最近以來又發生了些什麼……一古腦兒向壽全盤托出。他曾預料,在聽完所有這些情況後,壽泰求會被『嚇一跳』的,會有所猶豫和遲疑,會掂量一下,到底要不要在這些重大問題上幫這麼一位已然辭了職的老警察的忙;如果要幫的話,怎麼幫才比較台適……勞叔甚至都想好,如果壽泰求表示為難的話,他決不勉強他。不同的人在社會這大沙盤上所處的位置不同,扮演的角色不同,本來就不能做千篇一律的要求。

  他覺得,只要壽泰求能耐心地聽他把情況說完,讓他把該發的牢騷都發完,即便啥話也不說,即便最後只是咬著牙,跟他一起輕輕地罵一聲『他媽的,這些人……』以此來表示一下道義上的支持和真摯的同情,他覺得也就足夠了。因為就是這麼一點點的支持和同情,他目前也不能上別人那兒去獲取。但是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剛講到那人把自己叫到興安賓館,隱晦地傳達了老書記的想法,壽泰求突然叫了一聲:『別說了,你別往下說了……』

  勞叔愣了一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怔怔地打量了一眼壽泰求,只見他一下子變得十分的矛盾,十分的為難,而且還十分的不耐煩,眼神中出現了一種非常陌生的東西,那是一種猜疑,一種驚懼,一種世故,一種緊張,一種埋怨……一種把所有這些神情交雜混合而成的神情,讓這個壽泰求在這一刻變得十分的疏遠陌生和生硬。當時他倆是在壽泰求的辦公室談的。壽泰求立即起身上外頭走廊裡探視了一下,確認了門外和走廊裡沒有任何人在那兒『偷聽』以後,又出去把最外頭那扇大門鎖上,再回來關上辦公室這扇門,最後回到座位上,以不容辯駁的口吻對勞叔說道:『不要再跟我說下去了。到此為止。記住我這一句話,你今天啥也沒跟我說,我啥也沒聽見。』勞叔當時還不明白壽泰求說這話的真意是什麼,還愣愣地說道:『你聽我把事情跟你說完嘛。你幫不幫我出點子都在其次,我只是想找個人說說這檔子事。說一說……』

  「『我讓你別說了就別說了!』壽泰求突然又叫了起來,『你怎麼這麼不懂事?』

  「壽泰求極其嚴厲和生硬的神情和訓斥一個淘氣孩子的口氣,再加上那高八度的音量和帶有一點撕裂聲的音質,讓勞叔完全呆住了。壽泰求這時可能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在稍稍沉靜了一會兒後,緩和地解釋了一句:『跟我說這些沒用。你也不該跟我說這些。這事兒……是絕對不能亂說的……對不起……』壽泰求的口氣雖然有所緩和,但勞叔仍然從他的眼底深處看到了一種極少出現過的緊張和厭煩。他立即明白了,壽泰求是不願意跟這件事沾邊兒。他可以跟他在一起議論那位顧代省長,但是如果牽涉到『查證』,而且又不是從正規的紀檢系統下來的查證,他覺得自己絕對不能沾邊兒。

  「如果事情僅僅到此就為止了,那麼,對勞叔的傷害和打擊也,許還不會像後來發生的那麼大。話說到這個份兒上,當然就無法進行下去了。勞叔呆坐在那兒,惶惶地不知所措。而壽泰求似乎也不想再說些什麼、或做些什麼來改變現場的那種尷尬。勞叔知道自己該走了。在稍稍又呆坐了一會兒後,他拿起自己的那個手包,向壽泰求告辭。壽泰求果然也就沒再挽留。據勞叔後來講。那天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壽泰求辦公室門的,待他有些清醒,發現自己已經走到大街上了。等上了自己的汽車,他又在車裡杲坐了一會兒,從頭至尾把剛才在壽泰求辦公室裡發生的那一幕。重新檢視一遍,但在腦海裡反復翻騰的卻只有那一句話:『我讓你別說了就別說了。你怎麼這麼不懂事?!』

  「這時,勞叔的手機響了。他馬上直覺到這電話可能會是壽泰求打來的。於是他啟動了車,一邊慢慢駛離壽泰求辦公樓,一邊打開手機去接這電話。電話果然是壽泰求打來的。勞叔一走,壽泰求清醒了,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非常『混蛋』的事:自己等於是把勞叔從辦公室裡『趕走』了。他的確沒想到這個老警察今天竟然是來跟自己商量怎麼去調查顧代省長的!自己怎麼能摻和這種事?在中央沒有正式表態以前,自己哪怕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都可能犯下不可逆轉的錯。在陶裡根時,他就親身經歷過這麼一檔事,當時他剛從基層調到市政府辦公室當副主汪,同時又讓他兼任一位常務副市長的秘書。

  任命下達後,當時任市長的顧立源還把他找到辦公室去談了次話,問了問近來生活工作情況,然後就叮囑了一聲:『到市政府機關,要好好幹,政治上要保持一致哦。』壽泰求自然極其堅決和痛快地答應了。他覺得顧市長說的這『保持一致』,就是紅頭文件上經常強調的要跟『黨中央保持一致』,那還有啥說的?!過了幾個月,他覺得自己幹得挺勤謹,也挺順溜。沒想,有一天下班前突然接到頤立源秘書的一個電話,讓他下了班,到市長辦公室來一趟。他以為是顧市長召見理,下了班便匆匆去了。但辦公室裡卻只有那位秘書一個人在。他正要詢問顧市長上哪去了,那位秘書笑道,你就別找了,就咱哥兒倆隨便聊聊。

  然後那位秘書告訴他,顧市長對他近來的工作表現非常不滿意。『我……我咋的了?』他一愣。『你咋的了?』那位大秘書笑了笑,問道,『最近拆遷辦在全市範圍開了個工作會議,對不?』『是啊。這是市長碰頭會上定的。』他忙解釋。『整個會議的議程是你安排的?』大秘書又問。『是啊,是根據市長碰頭會議定的大框框,具體擬定的會議議程。』『你怎麼沒安排市長到會上去講話?「這……』他忽然覺出問題的嚴重來了,忙解釋道,『這……這個……這個是市長碰頭會上定的。會議由分管拆遷工作的常務副市長主持並做總結講話。沒說還要請市長到會講話。「碰頭會上沒說,你就不安排了?那把你放到市政府辦公室去當這個副主任幹嗎使的呢?啥叫保持一致?啊?非得要讓市長親自來求你了,你才安排他去講話?「不不不……我絕對沒這個意思?』『那你是啥意思?「我錯了……』不到一個月,他就被調離了市政府辦公室,到下邊一個瀕臨破產的小廠去當廠長。如果他不是把這個瀕臨破產的小廠整治得有聲有色,如果不是後來在市經貿辦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上又非常出色地整治了好幾個瀕臨破產的國有小廠,他壽泰求以後的前程就很難說了。即便這樣,顧代省長至今見了他還常說他:『你這個壽泰求啊,該咋調教才行呢?你總是以你自己為主。眼裡沒人,可不行啊!』

  「是的,這可不行。

  「那天他在電話裡跟勞叔解釋道:『……大哥(他一直管勞叔叫大哥),你想怎麼幹,別人又讓你怎麼幹,這些我都不管,但是你別跟我說那些。我要聽你叨叨地說那些,我不就成了在跟你一起合謀反對現任的省領導了?你應該能體諒到我的難處……』後來壽泰求在電話裡還說了啥,勞叔壓根兒就沒再昕下去。他聽不下去了,當時他整個人都木了。人家什麼時候掛的電話、他自己又啥時候關的手機,他整個兒都想不起來了。他只知道一邊聽著手機裡的雜雜聲,一邊下意識地操縱著汽車,木木然地差一點把車都開到人行道上了,只是車輪被馬路牙子重重地硌了那麼一下,才把他從那懵懂的狀態中震醒,忙本能地往回打了把方向,才沒闖出大禍來……

  「後來他再也沒找過這個壽泰求。他不責怪他們,但也不想再去『妨礙』他們。」

  說到這裡曹楠停頓了一會兒。

  邵長水問:「你通過這兩個事例,想告訴我們什麼?」

  曹楠說:「就算勞叔在陶裡根後期整個人的狀態和心態有相當的變化,那也是由於這些重大的挫折造成的。那只是一種挫折感,絕對不是什麼精神異常……」

  邵長水接著問:「挫折感過於重大了,有沒有可能造成人的精神異常呢?」

  曹楠一下激動起來:「你們為什麼一定要把勞叔往精神異常那兒想呢?你們為什麼就一定不相信他是被謀殺的呢?」

  邵長水說:「我們沒什麼一定或不一定。我們的方針就是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

  曹楠迫不及待地打斷邵長水的話,站起來說道:「行了,別跟我說這些空洞的大道理了!」

  邵長水詫異了,甚至是非常的詫異,定定地看了看曹楠,略帶一些責備的口氣說道:「怎麼了,小丫頭,我們沒強迫誰接受什麼結論。我們還沒做結論哩。再說,你也不必那麼害怕某一個結論。

  一切都在調查核實範圍之內。勞爺是我的同行、戰友、前輩,你說我們能讓他不明不白地冤死嗎?但現在有人說他後期精神異常,我們也不能不聽啊。也得核實,能排除的就排除。就是要排除,也得拿出充足的理由和證據。我說一句『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怎麼就變成是『空洞的大道理』,招你那麼不痛快?我告訴你,有時候還就得說說大道理。十三億人理,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面積哩,五千年歷史,還有個臺灣問題在較著勁哩,還有幾千萬農民吃不飽肚子哩。光說小道理行嗎?光憑個人興趣辦事行嗎?你這個丫頭!」

  曹楠不作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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