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高緯度戰慄 | 上頁 下頁 | |
九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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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楠說,其實我一直在等著你們來找我,也以為你們一定會來找我的。等了這麼長時間,從初春等到暮春,這都到夏天了,既然如此,我想還是我主動些吧。不管誰找誰,目的只有一個:為了解決問題。我知道,你們會對我所說的一切,持很大的保留態度。你們不會相信我這麼個「小女孩」能在這麼大的一件事情裡掌握到什麼重要內情。恐怕也會對我主動來談我自己父親的情況,持極端懷疑的態度。我怕被你們起疑,這也是我遲遲沒敢來找你們的一個重要原因。假如被懷疑,假如得不到信任,那一切就都沒意義了。 「你們會相信我說的話嗎?」說到這裡,她突然再一次這麼問道,臉色再一次變得非常蒼白,不安;一時間,原先就比較尖削的下巴頦變得越發的尖削,原先比較尖挺的鼻尖,這時也變得更加尖挺了。 邵長水沒回答她的追問。他根據自己多年來跟一些涉案人打交道的經驗,知道其中一些人長期處於焦慮、困惑、絕望和緊張的心理困境中,下意識地會產生一種自閉、自卑和多疑,以至精神狂躁和抑鬱的現象。按民間的說法,這些人特愛鑽牛角尖死胡同。如果這時你正面去反駁他,或針鋒相對地跟他們較勁、抬杠——哪怕你真是為了安慰他們和矯正他們,那也只會加劇他們的這種多疑和狂躁。這時,一個平和的眼神,一杯常見的茶水,或一支廉價的香煙,甚至漫不經心地遞過去一塊剛烤熟的紅薯,或再加上一段或長或短的沉默……也許能讓人和事都得以緩解…… 曹楠象徵性地喝了口水,又捋了捋那幾綹再度「流落」到額前來的黑髮。邵長水這才發現,在已然二十三四度的氣溫下,她裡邊居然還穿著棉毛衫。這使他疑惑起來,不知她臉色的蒼白是由於心情的焦慮,還是更主要的由於身體的虛弱? 「咱們先談實質性問題,再來解釋我和這些事、這些人的關係。行嗎?」她怔怔地問。 「隨你。談什麼、怎麼談,一切都隨你。」邵長水溫和地答道。雖然早就在區圖書館那冷清而又溫馨的環境中認識了她,但從來還沒跟她單獨面對面地長談過,因此從來也沒有這麼近地觀察打量過她。(這時,那股莫名的香味又時遠時近地稍稍環繞過來了。)邵長水注意到在她左眉的眉尖處,長著一顆痣,因為受到眉毛的遮蔽,不靠近了看,不容易看得出來。 而在她嘴唇的右上角處也長著同樣一顆痣。這是他早就注意到了的。他記不清古代的命相書和流傳在民間的各種說法中,是怎麼評價長在女人臉上的這些痣的。他只是感覺到,由於多了這樣的痣,她整個的外貌都變得較為豐富和複雜了。而且還帶有一種奇怪的意味。(他的這種感覺是不是也因為潛移默化受那些命相書和民間說法的影響才產生的?但邵長水自認為是堅定徹底的無神論者,從不相信這些「胡言亂語」的。) 「我不知道我爸和壽泰求跟你們胡說了些什麼。我想你們也不會告訴我他們對你們說了些什麼。但是有兩點,是我要著重地告訴你們的,也是我考慮來考慮去,決定主動來技你們談的重要原因。這兩點,他們肯定不會跟你們說的:如果說穿了這兩點,他們在你們面前就會變得毫無價值了。所以他們自己是不會說的。第一,他倆一定會拐彎抹角、又千方百計地讓你們相信,勞叔在陶裡根後期,精神上已經不正常:他們跟社會上某些人一樣,製造這樣的輿論,就是要讓人相信,勞叔不可能是被人謀殺的。他們一切言行的惟一目的就是要掩蓋勞叔是被人謀殺的這個事實。第二,在勞叔死之前的兩三個月,他們和勞叔的關係同得非常僵。勞叔發現,他倆在一些重大問題上欺騙了他……」 「什麼什麼,你爸和壽泰求欺騙了勞爺?」 「是的。他倆欺騙和出賣了勞叔。他倆傷透了勞叔的心。勞叔後來壓根兒都不願再見他們了。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到出事的那天,一直沒有得到過緩解和改善。」 邵長水遲疑了一下,問:「但是,根據我們掌握的一個情況,勞爺在他留下的一份文字材料裡,特地講到了他和你父親的關係,而根據他在那份材料裡的描述,他和你父親的關係不僅不像你講的那麼糟糕,而且還相當地融洽和知心。」 曹楠立即回答道:「那請你們趕緊查一查他這份材料是啥時間寫的。我可以負責任地這麼對你說,如果勞叔在這份材料裡還那麼說的話,那麼,我確信,這份材料一定不是他出事前寫的。就在出事前的幾天,我爸為了緩和他跟勞叔之間的關係,還讓我替他去找過勞叔,想約在一起再把一些他所謂的『誤會』解釋解釋清楚。但勞叔讓我轉告我爸,免了。根本不存在什麼誤會。一切都很清楚。因此,完全沒有必要再見什麼面了。」 邵長水一邊聽曹楠講述,一邊想道:這樣看來,公安部的那份技術鑒定還是準確的。勞爺的「密文」真是事發前幾個月就寫下的。看來,他和「密文」名單裡提到的那些人的關係後來的確發生了變化。而曹楠提供的情況,看來還是靠譜的。 「勞叔去陶裡根是為了調查一位省領導的問題的……」曹楠繼續說道。 「看來,你還真掌握不少不該由你掌握的情況。」邵長水情不自禁地感慨了一聲。 「請不要對我抱什麼懷疑態度,也不要對我有什麼顧慮。這樣會影響到您聽我敘述時的心情和認真程度。至於我怎麼會掌握到這些情況的、怎麼會攪和進這些人和事情中間來的……我隨後會向你們一一解釋清楚的。」曹楠認真地請求道,「在調查的前期,他的確得到了我父親和壽泰求的巨大幫助。我父親和我們曹家的情況,我父親一定都詳細跟你講過了。只要找到我父親,找到我們老曹家任何一個中年以上的人,你就等於找到了一部陶裡根的地方史和地方誌。而找到壽泰求,你們就等於找到了打開顧代省長和祝副市長,還有那個大暴發戶、典型的中國當代草莽英雄饒上都發跡歷程的鑰匙。年輕的壽泰求曾經受到這三個人的高度信任。這三個人都特別喜歡和看重壽泰求,都爭著要把壽泰求招到自己門下,甚至都想把他培養成自己的接班人……」 「勞爺知道這情況不?」邵長水問。 「知道。當然知道。」 「他知道這情況,怎麼還到壽泰求那兒去調查那位領導的情況?」邵長水謹慎地隱去了「顧立源」這三字。 「這就是壽泰求高明和狡猾的地方:他用一系列的假像取得了勞叔的信任,以為他是能夠在這些問題上出於公心,並堅持一種最起碼的原則立場。但事實上他不是這樣的人,要他真正做到這一點,也實在是難為他了。他有意無意地欺騙了勞叔,傷透了勞叔的心……」曹楠重複著這個結論,說到這裡,她有些激動了,蒼白的 臉頰上湧起潮紅般的暈色:小小的鼻尖上微微地開始沁出汗珠。那些柔軟而烏黑的發綹再度「流落」到她飽滿的額頭上來。邵長水意識到,再往下講,可能就會接觸實質性問題了,為了能讓這個「小丫頭」說得更系統更周全,他希望她能平靜下來;於是拿起暖瓶往她的茶杯裡續了點開水,並關切地說道:「喝口水。喝口水再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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