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高緯度戰慄 | 上頁 下頁
八八


  資格也要比顧老得多。幾年前他們都還是顧的頂頭上司,都批評過訓斥過顧,但到這個份兒上,他們就會情不自禁地恭恭敬敬地伸出手去攙扶顧……還有一個例子,也是那天勞爺說的,這事我也知道,說的也是被任命為陶裡根市市委書記初期的一檔子事。他被任命為市委書記兼市長以後,主要的辦公地就從市政府大樓挪到市委大樓去了。那天他正式去市委機關大樓上班。您也去過我們陶裡根,政府大樓和市委大樓相隔也就一個街區,直線距離還不到一百米,隨便走走,也就幾分鐘的時間。

  但那天,市委辦公室組織了二十個科級以上幹部,統一著裝,開著十輛黑殼子奧迪車去市政府大樓去接顧立源,同時又組織了市委機關大樓裡所有的工作同志在大樓門前夾道歡迎。當天中午,又以工作餐的名義,在機關食堂擺了近三十桌,為顧接風。那天,因為是中午,下午還要接著上班,顧下令不許給餐桌上上酒,啤酒也不行。同志們紛紛地拿著飲料來向這位新任書記『敬酒』。這頓飯一直吃到下午三點……也是在那頓接風餐上,有人開始稱呼顧立源為『老闆』。從那頓飯以後,市委機關大樓裡的人都稱呼顧為『老闆』。」

  邵長水問:「這些情況勞爺知道不?」

  「他全知道。有些事知道得比我還詳細。那天跟我說這些事的時候,津津樂道,說得兩眼放光,滿臉通紅。看起來他在這上面還是狠下了一些工夫的。」

  邵長水問:「他花那麼些時間調查這幹嗎?」

  「我想他就是要證實,顧立源身上後來發生的所謂的那些『變化』就是被這些人圍出來的。」

  邵長水問:「他調查這個,跟他完成去陶裡根的基本任務有啥相干?」

  「我也這麼問過他,你一個老刑警,秘密接受任務瞭解一個領導幹部的工作生活情況,卻去瞭解他周邊的人怎麼對待他的。你這不是老公公摸到兒媳婦被窩裡,兩岔了?」

  邵長水問:「他咋回答你的?」

  「他說,我不為什麼,就是一條,瞭解真相。我說,你這不是扯淡嗎?把一些領導幹部發生變化的原因都歸結到他周邊的那些人身上,他本人就不要負責任了?他說,我沒說他本人就不要負責任,但問題是,我們生活在一個又一個自己沒法選擇的圈子裡。一個又一個。一個又一個。明白嗎?這一個又一個圈子緊緊地包圍著你,滲透著你,催化著你……真正是一個又一個!說到這裡,他騰地一下站了起來,讓兩隻手在身旁展開,就像一隻耷拉著翅膀、在絕望中奔跑的老公雞似的,滿臉漲得通紅,眼睛裡閃爍著一種無奈忿恨嘲謔、以至還帶一點絕望意味的光。而由於這種嘲謔和忿恨,致使他的嘴唇稍稍向上翹起,又略向一旁歪去。臉部的肌肉也在微微地抽搐著。當時真的又一次把我驚住了。『一個又一個……完全是一個又一個。你沒這種感覺?『他怔怔地重複道。在此以前,我從來沒見過他會陷入這樣一種精神困境中,仿佛不能自拔。不僅在他那兒沒見過,就是在周圍許許多多比他年輕、比他生動鮮活的人身上,也沒見過這樣一種狀態。已經很多很多年了,很難再看到一個『正常人』還會產生什麼『精神困境』。『大智不愚地調侃這世界的有之,『腰纏萬貫』而時不時地幽這世界一默教導

  這世界一番的也有之,但真正的思慮者已經很少了,而且越來越少。『正常人』似乎已經不再會為精神上的問題、思想上的問題和信念上的問題產生巨大的困惑了。而勞爺一向以來給我的印象也是聰明、通達又隨和,講究生活又精於工作。老於世故但又比較慎於人事。起碼在跟我的交往中我從沒覺察過他內心還埋藏著(湧動著)這樣一股思慮的暗流。他這種叫嚷是不是一種發洩呢?因為一生的積怨?因為偶爾的『殘缺』?那也不至於激動怨忿到這樣的地步,不至於把臉漲得通紅,讓眼神灼熱並呆滯……畢竟是一個快要退休的人了,還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和拆不掉的橋?他的這些表現確實讓我感到非常意外,也難以理解……」

  邵長水問:「您的意思是,您也覺得在陶裡根的那段日子裡,勞爺整個的人發生了一種讓人不大好理解的變化。就像他老說別人在變化一樣,他自己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因此,對他的死,對他死之前所說的話、聽做的事情,在做最後判斷前,一定要把這個因素考慮進去:不能像考慮正常人那樣,去對待和考慮在他身上發生的這一切?是這樣嗎?我沒理解錯吧?」

  「我也很難說得清我自己的真實想法。這一段時間來,我的心情真的非常複雜……一個老朋友,活生生的,突然不在了……死了……說不清道不明的……而且頭一天我倆還通過電話。第二天他就死在了汽車軲轆底下。真的讓人很難想像……」

  邵長水忙問:「勞爺死的前一天,您還跟他通過電話?他跟您說什麼了?」

  「沒說啥啊。從語調、聲音到談話內容,都挺正常的。隨便聊了幾句家常,還問什麼時間回省城,讓我請他到一家新開的湘菜館去吃毛氏紅燒肉。」

  這時,邵長水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是趙總隊打來的。邵長水立即對壽泰求說了聲「對不起」,便上門外去接電話。趙總隊關注著壽泰求這一回的談話內容,他問邵長水,這位壽總談出點啥名堂來了沒有?邵長水壓低了聲音告訴趙五六,不能說一點名堂都沒有,但好像跟破案都沒啥直接關係。趙五六問,你沒覺得他是在跟我們耍滑頭嗎?邵長水想了想答道,這倒沒有。他這回談的情況對我們進一步瞭解在陶裡根那段時間中的勞爺還是有幫助的,就是跟破案的關係稍稍遠了一點。趙五六又問,他還準備談別的嗎?邵長水答道,今天好像不會再說什麼了。趙五六立即說道,那這樣吧,你馬上把他打發了,這兒有個女孩要見你。是你約了人家?

  邵長水一驚,忙說,女孩!這時候我還有心約啥女孩?趙總隊,您就別拿我開心了。趙五六笑道,那就是人家想約你噦?邵長水忙說,趙總隊,到底咋回子事,您就快說吧。別天上地下、水裡火裡地瞎攪和了。趙五六依然笑笑道,嗨,誰跟你瞎攪和了?就是有個女孩急著要找你哩。就是那個曹楠……邵長水這才松一口氣說,是她呀?您早說不就完了。她在總隊部呢?她有啥情況要談?我總覺得這丫頭挺神的,按說這樣的事,像她這麼個小丫頭摻和不進來,也不該她摻和。但給我的感覺她摻和得挺厲害挺直接,還老在不該她摻和不該她出現的時候她出現了,摻和進來了。趙五六笑道,你這話算說對了。你知道她今天來找你想談什麼情況嗎?她想談她父親曹月芳和壽泰求的情況。她說勞爺的死跟這二位有關……「什麼!勞爺的死跟曹月芳壽泰求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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